鉴灵 第79章

作者:楚山咕 标签: 江湖恩怨 年下 强强 古代架空

  燕还生开门见山,半点没和孟醒绕弯,直截了当地饮尽杯中清酒,坦诚道:“听说道长找了在下整整三年。”

  孟醒含羞带怯地垂下头:“惭愧,斩春君继续躲下去,贫道还能找上十年百年。”

  “燕某何德何能,劳您挂记至此。”燕还生向他递出一杯,孟醒和他碰了一下,双双饮净,“您想知道的事,燕某今日都会告诉您——作为交换,您也应当告诉燕某一些事。”

  孟醒问:“与琳儿相关的么?贫道三年前便已说尽了。”

  燕还生摇摇头,眸光澄澈清明,一如少年:“燕某想要知道琳儿和道长在山上的每个日夜。”

  孟醒蹙着眉头看他,似乎在辨别这句话的真假,而沈重暄却在一旁暗暗心惊,他和孟醒早就知道燕还生和封琳的关系不同寻常,但燕还生此时的口吻显然已是不愿再作掩饰的架势,仿佛恨不能开诚布公地告诉孟醒,封琳和他的每个日夜,他燕还生都恨不能以身代之。

  “这未免太严苛。”孟醒好脾气地笑笑,“这么多年,贫道忘了不少。”

  燕还生拨了一下琴弦,一声沉闷的琴响撩动几人的心,他道:“燕某可以告诉道长的事,远不止封琅的下落。甚至沈家一事,燕某也略知一二。”

  孟醒的眼睑猛地一跳,当即抬眼看他,仔细斟酌之后,按住沈重暄蠢蠢欲动的手,低声道:“那么贫道只好动动脑筋,好好回忆一下了。”

  燕还生笑着望他:“感激不尽。”

  虽说是每个日夜,孟醒却还当真记得大半,大概是因为在山上的岁月都太无聊,只有封琳在他身边时才会让那片山头稍显可爱。

  无论当时的封琳是真心还是假意,他都是孟醒在最茫然的时光中唯一的一抹光亮。

  “他来的时候,师父曾以为他是封琅——因为封家报上来的名字,就是封琅。”孟醒垂着头,第一次尝试着理清他和封琳的那些峥嵘岁月,“他很爱笑,所有人都在讨好师父,可他讨好了贫道。”

  燕还生问:“因为他会笑?”

  “...不,他会的很多。”孟醒道,他原本按着沈重暄的手已经被沈重暄反客为主地握住,温热的掌心握着他的手,和那孩子一样,沉默而坚定,“他会唱歌,会讲故事,还会下厨,会钓鱼,会酿酒...贫道很喜欢他。”

  “是吗。”燕还生不置可否地笑笑,低声说,“燕某也是。”

  孟醒定了定神,继续说:“他说他对封家有着刻骨的仇恨,他一定要学成归家,让封家人都后悔对他做过的事——但这条路必定艰难无比,他也许会满手鲜血,背负人命。所以,贫道答应他,孟醒此生,永不会干涉他任何。”

  “他也不会干涉您吗?”

  孟醒闭了会儿眼,半晌后,沉默地摇摇头:“他没有承诺过,贫道亦不需要。”

  燕还生意有所指地看着他,笑着:“他不会对您出手。他重情又薄情,道长实在是得天独厚。”

  孟醒没有应声,只是沉着脸色看他,低声道:“该你了。”

  燕还生挑了挑眉,但没有反驳,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孟醒也不催他,和他对坐共饮,两人都沉默着。

  “该燕某了。”

  燕还生徐徐一叹,横琴在前,眼神眺向窗外。

  “二十多年前,封无晦唯一的嫡子出生了,所有人都为他的出生雀跃,而在这嫡子出生前几个时辰,还有一名庶子出世。”

  “封无晦很善良,他自认对两个孩子一视同仁,庶子哥哥叫封琳,嫡子弟弟叫封琅。”

  “封琳的娘亲程氏,也是封琅的乳娘,兄弟两人一起长大,因此封琅自懂事起,便是真心实意地把封琳当作亲生哥哥。”

  燕还生睫羽低垂,似乎有些羞赧,语气却冰冷得像是数九寒天的冰棱,言至于此,忽然一顿。

  “封琅武学天赋不错,出身也好,虽然有人戏称‘琳琅双子’,可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哥哥封琳。因为程氏的懦弱,封无晦的偏宠,元夫人的打压,封琳和母亲程氏一直挨饿挨打,母子二人的吃喝全靠封琅接济,而封琳,自然连接受正统武学的资格都没有。”

  他闭上眼,嗓音微颤:“元夫人做的很多事,都让封琳对封琅,恨之入骨。”

  所有人都在此时沉默,绛止倒酒时汩汩的水声如奏,仿如一声又一声的悲咽。

  他们都无法想象封琳幼时的处境,孟醒幼时是恭王世子,后来是抱朴子唯一的徒弟,沈重暄是家中唯一的嫡子,褚晚真更是嫡长公主,无不是被人捧在手心的珍宝,除了在孟烟寒过世后受过一些委屈的沈重暄,他们几乎连冷落都不曾受过半点。

  但在封家那样虎狼环伺的环境下,一个软弱的母亲,一个无助的孩子,全靠另一个孩子才能活下来的屈辱,只是说起来,就让孟醒感到胆寒。

  “封琅一概不知。”燕还生说到这里,又改口,“不,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听之任之,不敢反抗。”

  “他是封家的骄傲,是封家的希望,幼年便佩镶银朱印,跟随封无晦出入各处名利场,见过天下前十,也进过四大门——他甚至觐见过崇德帝,他一出生,便立在许多人毕生不能企及的终点。”

  燕还生顿了顿,苦笑道:“这是封琳说的。”

  “封琅和程氏一起劝说封琳,要忍让,要克服,要大度,但程氏陪着封琳受的苦,封琅一次也没受过。”

  “九岁那年,封琅跌进严冬的池塘,武道尽废。”

  “程氏认了罪,被元夫人亲手鞭笞数十,没几天便去了。”

  孟醒打断他,眸光明亮:“是封琳推了你吗?”

  燕还生没有回避这个“你”,他安静地喝着酒,轻声说:“他们都这么以为,程夫人也这么以为。”

  “都错了。”

  燕还生合上双眸,不无痛苦地回忆着道:“这是封琅的主意,他自作聪明地跳下去,希望封琳去救他,这样就能让封无晦注意到封琳。”

  “......”孟醒问,“封琳没救他,是吗?”

  燕还生点了点头:“...毕竟他的所有自卑,都是因为封琅。”

  他们是同一天的生辰,但所有人都只觥筹交错地祝福封琅公子平安喜乐。

  他们有着同一个父亲,但所有人都只记得封无晦引以为傲的嫡子封琅。

  他们出身同一个家族,但所有人都暗地里明白,这样的鼎盛,和庶子封琳半毛钱关系都不会有。

  孟醒觉得讽刺,他忽然意识到封琳现今的荣光,都是窃取了封琅的人生。

  因为封琳现在所过的生活,竟然和封琅的幼年一般无二。

  燕还生果然接着说:“程氏过世后,封琳由元夫人抚养——他说他很开心,因为封琅可以更亲近地陪着他了。”

  孟醒不语。

  燕还生道:“封琅信了。”

  他相信了失去生母的哥哥所说的,所谓的会因为接近他而感到更加开心。

  而他分明知道,哥哥对他的痛恨,鲜明得好像雪地里一簇凶狠的烈焰。

  封琅决定自欺欺人,相信哥哥对他的喜爱,不逊于他对哥哥的热情。

  “抱朴子开山收徒那日,封无晦依然派了嫡子封琅过去,他寄希望于抱朴子可以帮助封琅重新习武。”

  “但封琳说,他想去。”

  燕还生的声音很低,低得像是恶鬼的诅咒,但孟醒听得很清晰。

  “——封琅答应了。”

  孟醒道:“你后悔吗?”

  燕还生笑着指了指自己,问:“道长会喜欢封琅这样的朋友吗?”

  “......”孟醒想了想,“变数太多。”

  燕还生喝了太多酒,脸上已经染上绯色,他醉眼惺忪,笑眯眯地望着孟醒,声音轻快得像个孩子:“酩酊剑,如果封琅可以以你的身份认识封琳,那么一切都会不一样吧。”

  孟醒不置可否:“也许是的。”

  燕还生闻言,忽然不可自抑地掩面大笑,声声如泣:

  “可他无时无刻不希望封琅消失。”

  “他给封琅下蛊,外传封琅失踪,抹掉封琅少时的记忆。”

  燕还生说:

  “他舍不得我死,可他想让封琅消失。”

  “——而燕某,谨遵主上令。”

  ☆、108

  孟醒张了张口,似乎想要替封琳解释几句,但下一刻,燕还生拂开了左边的鬓发,孟醒只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丢进冰窖,和沈重暄、褚晚真一起陷入无法开口的沉默。

  燕还生指了指自己的脸:“承蒙主上垂怜,燕某缺了一只耳朵。”

  所有人都不免呼吸一窒,连早就知道此事的绛止也情不自禁地颤了颤手,褚晚真更是下意识地缩去孟醒身后,吓得不敢出声。

  “...他...”孟醒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他犹豫着想要说一句“抱歉”,但他又不可自抑地心疼封琳,最后只能仰脖饮尽一杯酒,道,“他知道吗?”

  燕还生微笑着摇头:“他不知道,他只当我全都忘了。”

  孟醒默然。

  “如果让他知道燕某还记得前尘,他必然不会留我性命。”燕还生垂眼,微颤的睫羽在他眼底投下一大片阴翳。

  ——但他宁愿相信燕还生这条没有过去没有思想的走狗,也不愿相信封琅是真的愿意为他不惜性命。

  褚晚真从不知道封琳会有这样一段过去,自她懂事起,就只知道封家的封琳格外风光,至于封琅——她几乎没有听过这个名字。

  褚晚真下意识想要质疑这些话的真假,但她开口时的语气已经自带三分犹疑:“那你...那你岂不是很恨他?”

  “——晚真。”孟醒不赞同地看她一眼,但覆水难收,燕还生已经听见这一句,含笑望向褚晚真:“二殿下是这么想的吗?”

  孟醒道:“也许封琳是这样想的。”

  燕还生怀抱桐琴,闻言一怔,随后低眉垂眼,轻声笑着,温柔得像是山中与世无争的琴师,片刻之后,燕还生无可奈何地一声轻叹:“道长高见,他就是这样想的。”

  孟醒对这两兄弟的恩怨不忍置评,一个引狼入室,一个养虎为患,他说不明白谁比谁高明,只能说兴许封琳较为好命,至少封琅对他暂时没有杀心。

  燕还生讲完故事,满室便是一阵瘆人的沉默。

  燕还生原以为孟醒会评论些什么东西,但孟醒只顾喝酒,他一时有些怅然若失,眼神从孟醒掠向沈重暄,再转去褚晚真身上,孟醒和他对上眼时,心下猛地泛起一阵微妙的寒意,一旁的沈重暄已然撂下酒杯,肃着眉眼开口:“那么,斩春君,您准备何时动手呢?”

  他话音未落,燕还生扬起一抹意料之中的笑容,但他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惊慌,而是胸有成竹地和沈重暄深深地对望。

  沈重暄静默地凝望着他,燕还生付以一笑:“沈公子对吗?...什么时候发现的?”

  “没有发现。”沈重暄看着他,这一次,孟醒反而被他拦在身后,由他独自面朝着燕还生,“只是一直在想,您是怎样逃脱梨花砚的管控,来到云都见我们。”

  燕还生意味莫名地嗯了一声,眼神却已多了几分肃杀之意,下一瞬,桐琴忽然一声铮响。

  沈重暄和孟醒同时一跃而起,两人的剑都直直诣向燕还生,然而只是一张案几的距离,一时竟然恍如天堑,近在眼前的燕还生身形缥缈,霎时化如烟尘,遍寻不见。

  与他同时消失的还有绛止,然而宛转的琴声依然绕梁不绝。

  师徒三人对视一眼,沈重暄仗剑上前,侧身一剑挑开窗户,三支冷箭倏然来袭,堪堪从他眼前三寸带风掠过。

  孟醒立时挥动拂尘,斩断了其中两支,褚晚真在他身后下意识一避,险险躲过余下一支,最后的箭矢刺进墙壁,力道之大,连箭头都狠狠没入。

  此时琴声陡转,惊如银瓶乍破、铁骑突出,急似行军夜奔、骤雨狂风,其间雄浑壮怀之感倾然而至,磅礴大气、铮鸣不止。

  重重杀机掩在这七弦叠叠之下,而琴与琴主尽皆不见踪影,只能听见这琴声之孤勇决绝,仿佛孤注一掷的孑然剑客,终于等到这图穷匕见的死生时刻,于是杀意再不作假,尽皆争相涌入,奏出一重更胜一重的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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