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袖断得隐秘 第43章

作者:乌色鎏金 标签: 天之骄子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谢琻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后缓缓地放回了自己的身边。

  而他的心,也彻底坠入了一片冰水之中。

  ————

  与此同时,谢宅。

  虽已至深夜,谢铄却依旧坐于书桌前,正持笔写着一封密函。此时却听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一名小厮来至门外禀道:“大爷,老爷有事找您。”

  谢铄应了一声,放下笔将自己正在写的那封信叠好放入怀中,起身走出了书房。果见外面谢父正穿着寝衣,有些焦躁地徘徊于屋内,似是打算睡了又匆匆从床上起来的模样。

  “父亲。”谢铄迎了过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谢父转过身,有些焦躁地道:“不行,这事儿我必须得朝你问明白了,不然我睡不着觉……今天你和老三说那些干什么?这不是误导他么?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咱们真正的打算是什么?”

  谢铄微笑道:“三弟一向不管家族里的事情,我与他说那些,平白增添他的烦恼。他只要如常做好他自己,便够了。”

  “但你说了三分,又留七分不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谢父一拍大腿,“你这话让他听在耳里,恐怕还以为咱们是真心要与草原议和呢!”

  谢铄反问道:“父亲,我们谢家,难道不就是想与草原议和吗?”

  谢父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一个激灵,竟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父亲心中应该知道,虽然此刻时候尚早,但我朝与草原的议和之事,其实已成定局。事态未来会如何发展,我在归京的第一日,也与父亲分析过了。有些事情,三弟知道或不知道,都无法改变,又何必多言呢?”

  谢父嗫嚅道:“可你这样,多少也算是利用了他。老三那个暴脾气,以后知道了定要怪你——”

  “我与他说的事情,并不算秘密。他哪怕不从我这里知道,也会从别人哪里知道。”谢铄平静道,“至于我不和他说的事情,他本来也不该知道。我哪里有利用他?”

  谢父无言。

  谢铄复又微微一笑:“我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是在担忧和三弟关系甚好的那个同科吗?叫沈梒的?”

  “那是个好孩子……”谢父叹道,“又有才华,与老三关系又好……实在是可惜……”

  “我听过他的才名,的确是个妙人。”谢铄淡淡地道,“但他乃寒门,我为世家。”

  寒贵有别。

  在这宦海沉浮的京城里,是自古难变的规矩。

  “平素三弟交什么朋友,是寒是贵,都无关紧要。但涉及家族大事,他心里也应该有杆秤,应该明白亲疏有别、内外之分。”

  谢铄微微扬起了眉。他浓深的黑眸里,流淌的是比窗外夜色更稠郁的黑。

  “三弟忘记这条规矩太久了。用这事提醒他一下,也好。”

第59章 隔窗

  乌日更达濑在京城又盘桓了几日,在册封大典之后,便如计划的那般向洪武帝提起了联姻之事。沈梒与谢琻等人早已知道此事会发生,所以并不惊讶;然而诸位不知情的百官们在听此话一出,顿时一片哗然。

  封贡之事,已然许多军门世家感到不满。自己的子弟累死累活地在前线征战,一回头却发现朝廷却早已与自己的敌人议和,那他们牺牲性命浴血奋战到底是为了什么?

  而现在除了封贡,还要将公主下嫁给这些蛮夷之辈,我朝明明兵强马壮,却又何必如此?

  洪武帝沉吟了片刻,倒是没立刻答应也没立刻拒绝,只是命乌日更达濑好好回去休憩,几日后按时返回达日阿赤。联姻亦是大事,他需好好思琢,不能草率做了决定。

  而在转天的第二日,军门世家抗议的奏疏便如雪片般飞入了内阁,而其中更以谢琻的反应为最激烈。他在奏疏中痛陈草原蛮夷势力狡猾奸诈,一旦联姻,给了这些豺狼喘息的机会,他们定然又会翻身一口咬回自己的主人。况且如今北疆壁垒已筑,他们哪怕不与达日阿赤联手,也不惧土馍忠,所以何必冒这个险?

  而与这些军门世家相对的,便是以李陈辅为首的寒门清流。

  与乌日更达濑会面的第二日,沈梒便将他的所言所语如实汇报给了李陈辅,也一一说了自己的顾虑。李陈辅听后眼睛微微一亮,笑着让他不必多虑,回去撰写恳请洪武帝首肯联姻的奏折便好。

  沈梒内心虽依旧有踌躇,但亦无可奈何。他说到底不过是一小小侍郎,朝局世事在如隆隆江水般向前流去,他虽有心让它慢一点、再给自己些犹豫的时间,却无法抽刀断水,亦无法让它有片刻停歇。

  沈梒上疏过后,朝中针对这联姻之事又俨然分为了两派。将门世家,长呼力陈抗胡之百年痛怆;寒门清流,引经据典阐述这合纵连横之妙计。

  一派气势汹汹,一派以守为攻,却都寸步不让。

  本朝在邝正之前曾硝烟大炙的“寒贵”之争,又悄然有了复兴的苗头。

  而沈梒谢琻分居于两派之中,在一片喧嚣争执之中无声默立,心中涌起的都是冰凉的苍然。

  他们都曾觉得,出身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二人真心相爱,便无惧世人眼光。然而真正到了这一天,却又恍然发觉,出身门第已如烙印一般刻入了他们的骨血,他们的所思所想、所忧所虑,皆与自己的出身相关。他们费劲口舌,想将自己所忧虑灌入对方的脑袋,却怎奈对方亦如自己一般固执焦虑。

  如若他们皆是飒然随性之人,或许真能将朝事置之身外。可偏偏他们又都是一心为国为民之人,当初结心是因此,此刻离心亦是因此。

  他们扛过了流言如湍江、扛过了冷眼如凌风,却只能无助地在这泥沼一般的门第之争中愈陷愈深。

  屋漏偏逢连夜雨。便在京城时局愈发混乱之际,沈梒收到了一封来自荆州的家书。他本来以为是沈父又写信来斥责他大逆不道,然而展书细观,却原来并非如此。

  原来是沈母病重了。

  父亲在信里写得并没有特别明白,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了一句“痨病”,又说近日沈母甚为思念他,但也理解他公事繁忙,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便不用回信了。

  收到信的那日,沈梒静静坐于西窗之下,任大开的窗户渗入的半泼细雨打湿了自己的肩膀,也恍惚着浑然不觉。

  说来沈母其人,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后院女子。

  她大字不识,嫁入沈家后无法给丈夫红袖添香,便只好尽心尽力地为他照顾后院。本想尽力为沈家开枝散叶,但又怎奈婚后五年也只得沈梒一子。在受了些邻里背后的诟病后,这个女人沉默着,主动张罗为沈父纳了一房妾室。

  独子是她唯一的依靠。但沈父对这孩子期望颇高,极为信奉“慈母多败儿”的道理,从小便不许沈母搂抱、亲近自己的孩子。每当半大的孩子摔了哭了时,沈母也只能无声地站在远处,无能为力地越过一堆乳母侍从中眺望着自己哭得脸涨红的儿子。

  但那时,她起码还能见到沈梒。

  待儿子开蒙之后,离开家去了书院,便是几年也不得会面。

  自此,沈母过上了独居的生活。儿子远游在外,丈夫虽敬重她,却不爱歇在她的屋里,一年里倒是有大半是在妾室房中的。

  没有人知道,远离血肉的沈母是如何在沈宅那一居的小院里度过一个个寒来暑往、春秋冬夏的。她生性沉默温柔,却又没什么爱好,唯一能用来打发时间的便是刺绣。儿子还小时,她便经常搬个马扎坐在他的床边,一边绣着小肚兜,一边含笑想着以后的事情。

  而后来,她的绣品也没什么人用得上了。

  匆匆几十个春秋过去,如今沈梒唯一对她尚算鲜明的记忆,竟是每个仲夏的子夜,还是幼童的他悄然梦回,朦胧间透过蝇帐往外望去。一点如豆的烛火旁,有一个垂头刺绣的女子背影。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可他离家前沈母为他缝制的几件衣服,如今却早已穿旧,压在了箱子的底层,恐怕也再没有机会翻新了。

  那由沈父代笔写来的“思念”二字,可能也便就此,给沈母平淡的一生划下了个句号。

  在茫然无措的伤怀之中,沈梒轻轻闭上了眼睛。

  “大人?”

  沈梒身子微微一颤,转身抬袖掩住了侧颊,声音装似平静地道:“何事?”

  “小的就想来问问大人,何时用饭?”外间的小厮有些不确定地道,“大人……怎么听您声音有些哑?要不要给您端杯热茶来?”

  “不用。”沈梒低低清了清嗓子,顿了顿道,“老仆呢?”

  平常都是老仆来喊他吃饭的。

  “大人忘了?”那小厮答道,“今日他老人家的邻里办喜宴,请他吃酒去了,今日不在府里。”

  是了。老仆前几日提过一次,但他近些天整日忙得头痛,浑浑噩噩地听了,如今却忘了。

  他沉默了片刻:“小书童呢?”

  “大人,他也不在府里呀。这几日被武学师父带出去历练了,要近小半个月才回来呢。”

  原来孩子也不在府里。

  难怪这几日他无论走到哪里,都觉得身旁凄清安静得过分。仿佛白日回首、午夜梦回,看到的都是自己形单影只的侧影。除夕之时这个府内,也不过只有他们四人。

  但那时的欢声笑语和暖意,却如同炭火的热,被这凉凉的春雨一浇,便成了指尖留不住的袅袅轻烟。

  “我先不吃。”他终于轻声答道,“你先下去吧。”

  那小厮不敢多劝他,应了声便离开了。

  沈梒又不知独坐了多久。

  被雨浇湿的肩头泛着凉意,在被斜风一吹,寒气便一丝丝地渗入了他的骨血,涌向了他的指尖。他的一颗心空茫茫地,脑子里呆呆地也不知在想什么,但却又不想起身,不想去做别的事情。

  仿佛什么事情都失去了意思。

  不知何时,待他再回过神,手中的信纸已被潮气雨水洇湿,墨色渐渐有些模糊。他连忙起身,用袖子沾去湿气,又将信好好地压在镇纸之下。

  但在他做完这一切后,屋内很快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怎么办呢。他有些空落落地想,该去找谁?有谁能陪他说说话,将这如影随形的寒意和孤寂,稍稍赶走一些也好。

  他以前从不怕寂寞。只因来去自由,无所牵挂。

  但穿过加绒裘裳过冬的人,再脱去夹衣,便会感到难以抵抗的寒冷。

  待沈梒反应过来时,他已披起了外衣,起身牵马往谢府的方向去了。

  他与谢琻已有小半个月没有正经呆在一起过了。谢府的门房看到他来时,还有些惊讶,但因知他是自家三公子的好友,便连忙赶着要去通报。谁知这刚一转身,却正好碰上了从里面出来的谢铄。

  “沈大人?”谢铄见到他脚步一顿,走了过来,“大人怎么来了?来找让之么?”

  沈梒忙与他见礼:“是,让之在吗?”

  “他忙了一日,也是刚刚回来。”谢铄微笑道,“沈大人是与他约好了?有公事相商?”

  “没有,我、让之不知道我来……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情。”沈梒无声捏紧了自己的袍袖,仓皇与无措一寸寸涌上心头,让他竟产生了几分无地自容的自嘲,“若是让之累了,我改日再来便好。”

  “大人且慢,我也就随口一问,让之见你来自然是欢喜的。”谢铄挥退了那小厮,“既然都是相熟的好友,还通报什么。大人自己寻进去吧,让之现在书房里呢。”

  沈梒平生从容不迫,今日却难得失魂落魄地,勉强笑着匆忙向谢铄拱手道了谢,便扭头往里面去了。

  他没有留意到谢铄平静却似饱含深意的眼神。

  谢府他来过很多次,路自然是认识的,路上碰到的小厮侍女也都见过他,他顺畅且毫无阻拦地来到了谢琻的院落。远远地果见那窗纸内亮着灯,还有人影在晃动。

  沈梒的心中有几分窘迫地无措,但却又有更多羞惭隐秘的欣喜。肩膀上的凉意还在一寸寸地往他骨头缝了渗,他迫切到近乎失态地想抓住谢琻的手,让青年炙热的体温逐去他体内的寒意。

  他快步来到了门前,刚想伸手去推门,却蓦然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

  “所以你们俩,就还这么僵着?”

  是言仕松的声音。

  沈梒推门的手顿住了。

  “是啊,能有什么办法。”谢琻的声音听起来懒懒的,还有几分不耐烦,“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多说两句又误会,又吵。没意思透了。”

  言仕松“啧啧”道:“嗐,你们这俩闹得,好容易别人不盯着你们找茬了,又自己窝里横。朝堂上的事儿就朝堂解决呗,回到家被子一盖,不提外面的公事不就好了。”

  谢琻沉默了下:“我跟他当初在一块儿,也不过就是图着欣赏这个人,彼此心意相通。若现在每日在一起有一大堆话都得避着不能聊,那和娶了个怨妇放在后院有什么区别。所以你看我现在都不乐意去找他,觉得没意思。”

  “那你也不能一直这样啊。”言仕松道,“喜欢了这么久,好了这么多年了,就因为这事儿就要撂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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