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34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芙蓉园内,一声爆竹响,傩舞齐天,成列的官吏走进来,纷纷围在苏家人的马车旁。为首的那位,方脸鹰钩鼻,英威堂堂,是新官上任的礼部主客郎中崔匙。

  崔匙款步走到苏家人面前,从马车上扶出满脸惶惑的苏荏,张口就亮了一句:“伯父大人辛苦了,今日晚辈这出《春日闹芙蓉》,为大人接风洗尘!”语罢,随行又把向氏请出来,让二位夫妻都坐上了辇,由小吏抬着走,边走边赏花。

  顾越:“……”

  礼部分本部、祠部、膳部、主客四司,顾越在本部,什么都管一些,自然也认得这位曾经在祠部任员外的与他平级的崔氏公子,只不过,他更确信的是,无论是祠部还是主客,都没有以这种排场接待五品文散官家眷的条目。

  正此时,一个身披孔雀羽裳,手中拿木鱼的小孩撞着他的腿跑过,敲着由缓到急的节奏。顾越抬起头,见对面杏花树枝上又坐着一对抱弹五弦的金童玉女。

  右边的唱字:画

  左边的唱字:花

  清脆的弦音刚响,铿锵的笛音跟着响,戴面具的人开始表演《春日闹芙蓉》。

  骑马路过那肩披裘绒的男子,摘下栗色面具:“一纸画。”插盆景的老妪唉唉叹气:“两池花。”沾水染墨的书生摇了摇头,笑添两笔,接道:“三园秀蒂,四季催发。”身后,老先生扬起金纸,拂须道:“五载春秋,六旬安家。”

  各色花纹的凤尾蝶在他们面前飞舞,又有各种姿态的昆仑奴在园中狂跑,场面热闹得不得了。此时,一位瞳仁浅褐,披着孔雀羽裳的俊朗男子跟着高唱。

  一纸画,两池花

  三园秀蒂,四季催发

  五载春秋,六艺安家

  “父母大人。”

  苏安却是一袭红官袍,佩了双绶带的,以至于他摘下面具,当众行拜礼时,顾越险些没有认出来。苏荏扶着辇,欠直脊背,仔细打量着苏安,迟疑不动作。

  “叶奴?”向氏唤了声,手从旁人的搀扶放开,气息有些颤,“你真是叶奴?”

  “母亲大人,这是鼓儿,阿明和阿兰。”苏安起身,笑浮在面上,把方才那对金童玉女和拿木鱼的孩子牵在身后,又望向唱歌的男子,“那位是陈翰林。”

  向氏什么没说,突然一声大哭,冲下辇抱住苏安,也就是这刻,顾越才在苏安的眸子里看到闪烁着的真情,然而,一切又很快就随着崔郎中的出现而停止。

  崔匙让步辇队伍往东郊宅邸而去,挥袖相请,道:“伯父大人,苏供奉是朝廷的栋梁之才,不仅精通诗词礼乐,更尽人伦孝道,长安城可都知道您来。”

  苏荏咳了咳嗓子,醒过神似的,枯瘦的面容泛起红光。苏家姐妹害羞地缩起脖子,和申娘手叠着手,依偎成团。向氏回辇,擦完泪,又笑着看着苏安。

  苏安走到苏成的面前,不自禁地微微垫脚,比了一下个子高低:“一会舞傩,你照顾阿娘。”苏成的身量确实更高大,只是声音的稚气还没退:“放心。”

  赏过接风的曲,用过洗尘的宴,傩舞狮子一路奔腾,来到了那座豪华的苏宅。

  绘画门神的宅前,青烟缭绕,梁巧子举着火把烧完艾叶,笑嘻嘻地迎接苏荏。

  “苏大哥!哎呀,还记不记得宋成器那狗官呐?叶奴如今真是能办事!”

  请胡巫闹了宅,还要按风水分配院子和房间,期间,苏安就像是皮影人,来不及说别的话,只是前后跑着,在成片地夸赞声中,行祭祀之礼,循先祖之道……

  最精彩的是贺礼,五弦、四弦、二弦、独弦、二十三弦,琳琅满目的乐器,挂了十几面墙。

  而自从崔匙在苏父面前亮出那一嗓子“伯父大人”,顾越就没有任何插嘴的打算了。他让顾九把行李转交给新宅的仆从,自己赶去吏部司复命报到,再到苏十八和谷伯把先前的细目核对数遍,才又厚着脸皮跑回苏宅,继续袖手旁观。

  偌大的庄宅,分东中西三院,内围土地百亩,北面还有一片粉嫩嫩的桃花林。无人的时候,林中花瓣落下成雨,倒别有意境,只可惜是……

  直到日头西斜,昏黄的光照遍草色初露的土地,闹腾的大宅子才渐渐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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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烧尾宴是唐代长安曾经盛行过的一种特殊宴会,指士人新官上任或官员升迁,招待前来恭贺的亲朋同僚的宴会。其来源有三种说法:一说老虎变成人时,要烧断其尾;二说羊入新群,要烧焦旧尾才被接纳;三说鲤鱼跃龙门,经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

第65章 花糕

  苏安招待完东郊升道坊十几户邻居,谢过崔匙和其他官吏,亲自送到院门前。

  崔匙拍去袖口的灰,慷慨说道:“苏供奉,升道坊和新昌坊是南北的邻居,今后伯父大人的事情,也就是崔府的事情,千万别见外。”

  苏安站在门槛外,笑回道:“郎中折煞我了,那天来看宅,我本来还埋怨荒芜偏僻,知道与崔公为邻后,又惊又喜,当即就定下了。”

  苏安在诗社听过新昌坊崔公擅用丝竹颂花鸟的名声,知道他祖上曾官至一品,只不过开枝散叶之后就彻底没落了,而崔匙又不甘沉沦,自觉有着振兴家业的使命,故而,总是腆着一张脸,不择手段地笼络能让他重回上流的人物。

  撞着这样的邻居,苏安实在不好推却,再加上,以后若要重建牡丹坊,得罪礼部任何一位官员都不行,于是就临时改变主意受了排场,没来得及和顾越商量。

  除此之外,崔匙还提过为苏宅办文宴,招待全城宾客,但这点,苏安拒绝了。

  此刻,坊内喧嚣渐次散去,仆从在夹道清扫因祭祀和捉鬼而留下的红屑香纸。

  苏安叹口气,见正南门那辆红木双辕官车迟迟不走,也不进来,像是隔着土地阡陌,在欣赏北丘的桃林。苏安吩咐道:“让顾郎稍等,我会在宵禁之前结束。”

  正院中堂,苏荏和向氏正在训诫家仆。苏安跨进紫檀木门,那伶仃细瘦的一个身子,似银鱼穿过三四排男丁,一二排女婢,在榻前的坐毡前跪坐下来。

  苏荏点了头,盘起腿道:“叶奴,晌里你巧叔说,连至尊圣人都夸过你的曲,唉,我没吭声,心里知道他喜欢吹嘘,不能信,一个弹琵琶的,还能做主不成。”

  苏安:“……”

  苏安应了个是。苏荏道:“阿爹和阿娘呢,年纪也大,希望你和我们住在一起,多照顾花奴。”苏安回道:“田地各院平分,就当给叔伯们的产业了;父母大人堂中用度,按季支付;花奴的差事也安排好了;我住太乐署,不住家。”

  苏荏道:“好吧,可还听你巧叔说,官吏分流内和流外,你已经是个官户,那花奴怎么办呢。”苏安道:“父亲,我只是散官而已,户籍仍在太常寺,入流也并非容易的事,一会我去同花奴说,在东市署衙门里做堂前吏,不会辛苦。”

  向氏和几个女婢子在烛前比对新式的刺绣,时不时温情地抬起眼,对苏安笑。

  苏家人哪用过仆从,从来都是自己种地,自己吃穿,如今,突然就不同了。

  苏安和苏荏做完交代,听见向氏中气十足的声音,又有些怀念芙蓉园里的相拥而泣,于是挪跪到向氏的跟前,说道:“阿娘,还看得清针眼么?我帮你穿。”

  向氏拍了拍苏安的肩膀:“唉,叶奴到底成人了,阿娘放心,阿娘只愁你小妹的亲事。”苏安道:“她才十三呢。”向氏一边看苏安穿针,一边叹道:“也罢,阿茉房里熬了珍珠银耳粥,我端来给你吃,韶州带的薏米,正好明目不是?”

  苏安笑道:“好啊,长安……”向氏道:“长安也未必有这种东西,下回,你叫顾郎来,一起尝尝阿茉的手艺。其实今天那位崔郎,模样也不错,但觉着太张扬,吵吵嚷嚷的,不比顾郎办事又安静又斯文,还送了阿茉一个妆盒……”

  听着听着,苏安唇边的笑悄无声息地消失,手里一滑,扎破了指头。向氏关切道:“哎呀,不是做女红的料。”苏安放下针:“那,阿娘,我去花奴那儿了。”

  到西堂的时候,申娘在给哄孩子。苏安找到苏成,告知市署衙门里的差事。苏成除了种地什么也不懂,都听苏安的。苏安只嘱咐一点,不能乱收别人的礼。

  苏成问道:“好端端的,为什么给我送礼?”苏安道:“因为你是我弟,人家找不到我,不就来找你么?这个时候你得回绝。”苏成点了点头:“放心。”

  将入夜,苏安穿过走廊,望了一眼后院子里亮着烛火的苏茉和苏芊的厢房。房里传来弦音和欢笑,大抵是姐妹在讨论弦的数量不同,发出的声音有什么区别。

  苏安想了想,心里实在辨不出是甜还是苦,于是就没见姐妹,扭头往南门走。

  一家十七口,总算安顿下来了。从刚开始听到消息的欣喜甜蜜,到洪灾匪患和朝堂风雨的惊扰,再到为迁宅安家而四处奔走,总算总算,撑起了这片天。

  早春时节,露水依然很重,芽叶子沾了湿气,月色一洗,成片成片泛起银辉。

  “阿苏。”

  “十八!”

  彼此都忍过两个月,顾越终于又一次安然地接到了苏安。苏安也弄不清自己怎么回事,冲上去,拦腰就抱住顾越。顾越身披的绒裘因为在外受了太久的露气,黏连在一起,贴着面有些冰凉,而苏安磨蹭着,紧紧揪着,不舍得离开。

  “阿苏是不是觉得,我去了户部,以后就得另找荫庇?不过也对,崔郎中的《春日闹芙蓉》,我确实折腾不了。”顾越笑了笑,掀起帘,牵苏安上车去坐着,声音依然温暖而平和,“还是说,你恼我,来都来了,却没进你家的门?”

  苏安捣鼓出面具:“去平康的花糕作坊说吧,据说是宁远斋那位老师父的高徒开的……”顾越:“我来。”苏安:“什么?”顾越摁住他的手:“我帮你戴。”

  半面白漆,一对狐狸眼孔,鼻翼垂錾云纹,上有两道火焰状的眉,鬓角,飘着五朵姿态恣意的桃花。原本十分熟悉的面具,突然,在苏安的眼中变得陌生。

  顾越探身过去,动作温柔而不容拒绝,他摘去苏安的簪子,散下那片乌黑的长发,而后,拿面具轻轻合住苏安的面容:“觉得紧就直说。”苏安点头。

  系丝带的时候,顾越专心致志,一句话都不说。苏安只听耳边窸窸窣窣,又闻到顾越身上的旃檀香,不自觉闷热起来。顾越不紧不慢地打了一个蝴蝶结,端详片刻,又小心地把埋在下面的头发撩出来,而后,在苏安的耳边吻了一下。

  苏安的眸子里全是泪,不敢眨眼。顾越看不见,只把他抱在怀里,搂得很紧。

  “阿苏,你听着,七夕时我说过的话,不是玩笑,即使蜡烛灭了,也会兑现。”

  路过东市,外面的店铺正在关张收摊,吆喝与钟鼓声此起彼伏。苏安嘤了一声。顾越停下,忽然又想起什么,从荷包里拿出一小盒唇脂。苏安打开之后,正是面具上桃花瓣的颜色。顾越解释道:“在宋州的时候,我让人去采买蜂蜡、紫草和朱砂,然后自己研究,煎毁几百次才做成的,我想看你点上,再看你吃糕。”

  苏安再次点头。顾越征得同意,便拿丝帕简单地擦过苏安略微泛白的唇,再用刚摘出的簪子,从盒中挑出几抹晶润的唇脂,一点一点,放在苏安的唇上。

  清润,细腻,带着花香。

  这也是苏安在花萼宴那夜后,再次模糊地感受到顾越无法言说的炽热心情。

  于是,苏安也忽然有所想,低头扒拉起顾越腰间的衣:“你用了那玉没有?我说过想看的。”只是,除玉带扣以外,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便有些失望。

  顾越深吸口气,安抚道:“夏季我要组织建河阴仓,想个办法让礼部安排你去侍驾,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在洛阳找解玉砂,先把它的面抛光,好么。”面具之下,苏安的眸中闪现亮光:“那好,你不能再拖了,不然,我也亲手给你佩戴。”

  平康坊的花糕作坊今夜生意兴隆,有位不知名的贵人题了字——“花糕员外”

  顾越没有按照老习惯点厢房,而是就要楼外的回廊的座位。苏安哪敢拒绝,坐下,拿起花糕目录笺,笑笑道:“十八,我来念给你听,满天星,这个是金米做的,糁拌,这个就是夹枣豆,金糕糜员外糁,这个是外面有雕花的……”

  顾越道:“好,字识得不错,现在该谈正事,我升五品,马上就要办烧尾宴,你能来做酒纠么?我也没什么亲朋好友,你到场奏曲的话,一定就是蓬荜生辉。”

  苏安眨眨眼,叫来伙计,决定点木蜜金毛面和花截肚这两道,然后,很认真地回道:“行啊,最近宫里流行法曲,就是用那种用清乐器演奏西凉和龟兹……”

  顾越如释重负:“嗯。”苏安转念一想,才觉出些异样:“苏某明白了,顾郎中煎毁几百次蜂蜡,其实是为换苏某的曲子。”顾越拿起筷子:“诶,对咯。”

  糕点上桌,分两叠,各两块。

  一个是木蜜金毛面,在金黄色的油糕上嵌有枣子和面做的狮子,栩栩如生;一个是花截肚,胖乎乎的团成团,看不出来有什么独到之处。

  苏安托着腮,思忖片刻,喊住伙计问道:“我说,你这五百文一道,前面的还行,后面的平平无奇,贵了点吧?”伙计嘿嘿一笑:“先吃上一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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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异卷》记载“皇建僧舍,傍有糕作坊”,主人被人尊为“花糕员外”

第66章 梨园

  苏安拿小木盘,托起一团花截肚放在桃唇边,让顾越看着,轻轻咬了一口。

  那白糕团子瞬间绽出一朵三色的花,内蕊是深红的灵沙臛,外裹粉红樱瓣,妙就妙在,软糕分层次加注樱桃汁液,由粉渐渐地退淡成白,寻不出痕迹,而那最精致的草木纹案,不浮现于外边,而是藏于里层,吃掉半个方能看见。

  故名,花截肚。

  然而,苏安把糕吃在口中,才突然发现,自己的唇脂落在剩余半块软糕的面上,留了一个完整的,光泽饱满的,连自己都觉得很诱人的菱形印记。

  顾越一直仔细地观赏着,显然没有落下这幕,劝说道:“没事的,你继续吃。”

  苏安登时有些羞窘,艰难地咽下口中那团糕,却脸颊发烫,再也捏不动筷子:“十八,腻了,我,我吃不下。”顾越道:“那我替你吃。”苏安道:“嗯?”

  苏安便眼睁睁看着,顾越的筷子从另团花截肚旁边绕过,伸向了自己面前的这团剩下的印唇花糕。苏安道:“诶,开玩笑的,我吃……”顾越笑道:“阿苏,我舍不得委屈你。”语罢,哪里还磨蹭,囫囵夹起,已然嚼入口中,如品珍馐。

  苏安的面颊的红由此蔓延至耳根,明知是隐晦的罚,却并不觉得难受和酸楚。

  “十八,家里能住在长安,今后不必两头牵挂,我……实在得感谢你,至于崔郎中,你别误会,他是无利不往,也和你一样,想借我的名声认识人罢了。”

  顾越嚼着,停下了:“他生下来就是荫封三代,我能和他一样?”苏安才缓过一口气,暗自庆幸扳回局势,笑接道:“我说错话,我……好好为你排曲便是。”

  一顿夜宵,直至子时。二人谈完话,结完账,才想起牡丹坊已倒,平康无地可宿,外头又在宵禁,出不去了。于是,苏安就邀请顾越,去醉仙楼怀柔了彻夜。

  这之后,苏安的心念便是要编出一支能在五品官员府中演奏的法曲,期间,他回过一次家宅,见叔伯们置备了新的田具,苏成踉踉跄跄开始在衙门跟班,苏芊和苏茉学着新样式的刺绣,而向氏还是絮叨不停,要请顾郎或者崔郎来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