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4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满桌溅满金米粒,叶奴又饮下数杯酒,心里越明白,面上反倒越不害臊,笑得和一朵梨花似的,拿起抹布擦掉方才的狼藉痕迹:“《太平乐》,记住了。”

  酒娘的神色无波澜,唯独一双巧手侍弄着两个梨子——去了核的酥梨中,分三次洒入霜糖,及至七分满,再加一个蜜枣,取的是“付之梨枣尽书成”的用意。

  随后生炭火烤炙,将梨放于架上,时而近火,时而远火,如此一刻钟,待表面薄皮脆硬,内里的霜糖融化,再用玉碗盛起,浸入酒酿退温。

  “梨花阁的烧春,不过如此,剑南的烧春,也不过如此。”叶奴的脸色红润润的,兴致盎然,没大没小地开始举杯敬酒了,“顾郎,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谁跟你不醉不归,烧春酒烈性大,适可而止。”顾越端过玉碗,放在自己面前吹凉,一手拾起银勺,“我吃梨,不理你了,自行方便。”

  叶奴急道:“我才没醉,还想为你弹一曲。”顾越摇摇头,舀起一勺绵密的梨肉,塞进叶奴的嘴里:“好了,莫要逞强,就是我喝两三坛子也泛晕。”

  那瞬间,甜蜜的梨汁滑过舌苔,叶奴浑身一酥,神色飞扬起来。其实他真没有醉,只是初尝请客的滋味,又偷了点腥,即便是花光月钱也高兴得很。

  “酒娘,借你家琵琶一用。”不顾对面的神情,叶奴一边张口唤着玉娘,一边将轩窗统统敞开,“今日即兴弹一曲《苏小郎君在梨花阁敬谢顾郎》。”

  一段商调的旋律跃在玲珑五弦之上,吸引过往游人顾盼流连,谁都叫不出曲名,却刚听就被欢快的旋律黏上,甚至还有街前的青楼舞姬伴声扬起彩裙。

  叶奴第一次尝试欢快的商音大石调,指法未成型,常常漏音或失音,可他不怕错,一旦带入情绪,无论是弹弦还是挑弦,每个动作都像是在倾诉欢愉。

  顾越一只胳膊撑在窗边,眸中映着颤动的琵琶弦。突然,叶奴止弦,摆了个鬼脸:“好听吗?”顾越点了点头。叶奴收住笑容,刚想缩手,被顾越一把抓住。

  “手伤了没什么的,贺连这样,孟月这样,许阔也这样。”叶奴撇过脸道,“还有林蓁蓁,大概都是这样,谁敢说他的不好?指弹法更能显出曲子的张力。”

  顾越张开口,想说什么,又没有说,自己饮尽坛中酒,目光飘向窗外的车水马龙,任凭叶奴抽回了那只长满晶莹血泡的,让人怜惜,却又无可奈何的小手。

  由于未起正名,一曲吃梨戏在半月之内便被东市里过往之人所作的千百首新曲淹没了,谁也不再记得苏小郎君是哪位,顾郎又是哪位。

  只是一夜之间,太乐署春院的小吏全知道了苏小郎君是个拿烧春酒解渴,两三坛不倒的风流人物,夹道里遇见皆殷勤地打起招呼,没有再刁难的。

  叶奴也不想辜负顾越,一边跟着按部就班的韩昌君练习指法,一边偷偷趴在夏院的门后观摩坐立二部伎的大曲。他虽不识字,但耳朵很敏感,能在音律中听出故事,无论典雅通俗,无论中原西域,只要他听过,觉得好听,就不会再忘记。

  譬如立部伎的《太平乐》,亦谓之《五方师子舞》,十几种乐器的合声一出来,他隔着门都能看见天竺的五只彩色狮子在昆仑象舞者的绳拂中跳跃的画面。

  譬如《安乐》,乐者摆出一个四方的阵,八十舞者刻木为面,狗嚎兽耳,以金饰之,垂线为发,画袄皮帽,舞蹈姿制犹作羌胡状,象征着城郭的稳固和安定。

  又譬如《鸟歌万岁乐》,是武太后时期所造,因当时宫中养的鸟能模仿人话,常常称万岁,便令乐工用画着鹦鹉的大袖作舞,还要头戴插有艳丽羽毛的冠。

  还有圣上亲自所作,譬如歌颂王业兴盛的《光圣乐》、《龙池乐》,庆西征吐蕃的《小破阵乐》,献艺者之多,曲调变化与舞蹈动作之丰富,令人心驰神往。

  如是,叶奴渐渐爱上了宫廷舞乐,他在各式各样的大曲中神游,对乐理领悟得飞快,又不敢对外胡说,只把见解刻成自己才能看懂的符号,埋在花园的树旁,盼有朝一日也能作出一首流传天下的不朽的大曲。

第9章 乐伎

  一首大曲,一生光阴,于乐伎而言,这样的光阴,注定走在一条刀刃之上,左面是牡丹盛世的旖旎风光,右面是芸芸人世的辛酸苦辣。

  神龙元年,扬州的一处青楼里,两个婴儿呱呱坠地,一个是暖香阁头牌姑娘的儿子,名六,一个是厨头的遗腹子,名七。

  六子打小滚在脂粉里,这个吃一口,那个摸一下,养得皮肉细嫩,眸子水灵,又被老鸨灌了多年的葛根汤,揉捏出一身的媚骨,那一颦一笑,比女子还更妖娆。

  七子截然相反,从小满街撒野,三天两头鼻青脸肿,最喜欢偷别家小孩的吃穿玩物,拿去给隔壁的六子献宝,末了老鸨来查,还毫不脸红地栽赃给六子。

  年幼,六子为养牙口,从来不敢吃甜,怕挨打,七子哪里信这邪,就去厨房含来一口蔗浆,骗着哄着,用嘴喂了六子。六子食髓知味,从此以后天天要,而七子觉得,那厢房的软床比厨房的草床舒服多了,就夜夜爬窗户来喂六子,顺便占个便宜,和六子滚在一处睡。

  两个人比来比去,又笑又闹,却是粘着不分开了,六子嫌弃七子身上有一股盐巴味,七子就说六子长得和小姑娘一样,白白净净的,连毛都没有。

  如此吵着,六子的胆子有些长进,七子便带他去看上元花灯,千百盏莲花灯,照得两张小脸红扑扑的,叫他们心里大动,誓为兄弟,和和美美的,不吵架了。

  却是一年后,他们才体会到,其实世上的兄弟没有不吵架的。先是六子的阿娘病死,葬于乱坟,七子没有陪他哭,反而往坟头吐一口唾沫,踩了两脚,后是七子的阿娘也死了,六子恶毒地说是报应。两个人就有了隔阂,再不往来。

  直到十岁,一天夜里,七子听见六子哭,冲上楼撞开门,看见一个壮汉死死揪着六子的头发,那粗糙的手掌正要往六子细嫩的脸上掴,七子大叫一声,抓起剪刀往壮汉的脖子扎,一瞬间,污血喷了六子一脸。

  于是,七子被赶出青楼,亡命天涯,再无回头,在一个破庙里被杂耍班子的师父捡去,改头换面,从艺习舞,练出一身闯荡的绝活,闭着眼睛都能知道路,一路,闯到长安。

  而七子走后,六子被一大户人家挑去做娈童,白天沐浴香药,夜里为老太爷暖床,又被送入教坊,叫几个师兄轮流抱在怀里□□,方才学成琵琶,跟定一位官爷,跟到长安。

  十五岁,二人在长安东市相逢。六子坐于官爷的马车上,看见七子在街头踩钢刀。七子闭着眼睛,刀上为舞,却听到瓷碗“叮”一声,落入几枚通宝钱。

  一只戴着玉镯的手,伸在七子面前:“我有一个弟弟,若是还在世,该和你一般大。”七子画了脸,六子没认出。七子张了口,又活生生吞下泪,抓钱就走。

  官爷对六子倒真算有恩情,包吃包住养过他两年,临终前派人去太乐署给他谋了一份长役的乐工,还花重金为他买来一个良户名字,叫林蓁蓁。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六子从此摇身一变,变成身世得体的林蓁蓁,学习宫廷礼仪,学习各类乐艺,三年后,凭借琵琶曲《斗百草》出人头地,风光一时。

  只是好景不长,那日,林蓁蓁去东市买花针,遇见一个赖子,赖子威胁他交钱,否则就要把他的身世告诉太乐丞崔立,让他生不如死。

  无奈之下,林蓁蓁只好服从,赖子要吃要穿,他给养着,赖子要嫖要赌,他给供着,直到有一次,他去交钱,在暗巷看见的不是赖子,而是浑身染血的七子。

  七子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而洁白的贝齿,把赖子血淋淋的头颅丢在林蓁蓁那双精致的绣花鞋旁。林蓁蓁哭了。七子道:“六,杀了他,我就能来陪你。”

  七子并非说说而已,先前,他一直流浪在皇城外的酒肆茶坊,认识了顾十八的主家谷伯。谷伯告诉他,似赖子这样的,他若能杀三个,就能进署做长役。

  三个而已,七子咬咬牙,把杂耍的钢刀提在腰间,应承下来。一个在南郊芦苇荡,完事之后吐了三天;一个是雨天,脚踩滑,手戳在竹竿上,险些赔了性命。

  “六,他是第三个,杀了他,我就能来陪你。”七子踢一下赖子的头,重复了自己的话,“你别怕,从今往后,你我兄弟不会分开,同年生,同年死。”

  林蓁蓁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又哪里知道,自从东市相逢,整整六年,偌大的长安,七子从来没有离开过他,只是藏在暗处,默默地保护着他。

  最终,七子用三条命换得了进太乐署做长役乐工的机会,才知道主家不是谷伯,而是春院的文吏顾郎。顾郎问名字,七子说,要和林蓁蓁的名字连在一起。

  于是,林叶和林蓁蓁再也没有分开过,他们一个擅舞,一个擅乐,犹如一对玉璧,相辅相成,很快就在宫廷里兴起了广陵乐风,名震长安。

  回过神时,已是开元十七。夜里星汉灿烂,正是夏季应有的晴朗,蝉在春院的桃树间没完没了地鸣叫,地上映出两个灵动的影子。

  “那天秋院榛树边,分明是顾郎,抢了秋千又不荡。”林蓁蓁身披一件腰缀夜明珠的青碧纱衣,手里甩着香囊,“他这棵老铁树,死活不认命。”

  “原本听韦寺卿说过,想让他从礼部入流,到礼会院做主事,那可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美差,油水足,又清闲,他偏偏要考进士,也不知进士出身又如何。”

  林叶道:“六,不要以燕雀之心度鸿鹄之腹。”仆人三伯原本在前面带路,听到这句,停下来想了一想,又觉得好像也没什么不对,就继续带路。

  二人刚从梨园里出来,是为拜访顾越,他们原先一个月拜访一次,成名之后,悄无声息地变成半年一次,及至如今,已经一年没见了。

  在官舍门口等候片刻,来开门的人,依旧一袭素衫。林蓁蓁和林叶躬身行礼:“顾郎。”顾越笑了笑,请他们进屋坐,从柜子里拿出一包布袋,放在桌上。

  林蓁蓁解开,看见一叠厚厚的饼子:“这是什么?”顾越道:“这叫土烙,你们尝一尝。”林叶皱眉:“能吃么?”顾越道:“我吃过,能吃。”

  林叶将信将疑,捏起一块,吃了一口。林蓁蓁笑起来:“我明白了,一定是哪位新人送的,顾郎得意,拿出来献。”顾越道:“诶,是,也应该。”

  “人家才十三岁,宁可自己挨饿也要请我去梨花阁吃酒,哪怕手上长满血泡也要为我弹琵琶曲,还在公署里当众说,他认定我了。”

  “这般懂事,我能不得意吗?我不过一介流外之吏,不光得意,还想叫他做顾十八的少东家,以后衣食无忧,只要帮我管钱就行。”

  林蓁蓁也抓起土烙,两三口吃进肚子。顾越笑道:“二位近来如何,在排中元节大曲?”林叶道:“是,今日梨园刚排完新曲,恰有封河西军报传到,圣上阅过后,令萧尚书遥领陇右节度使,兼任中书令,全力平定吐蕃之乱。”

  顾越道:“同中书门下三品,萧阁老这是要入政事堂了?”林叶道:“宫里说,萧阁老有远见卓识,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顾越道:“圣上英明。”

  “对了,记得韦员外是萧阁老旧部张圳的女婿,韦寺卿不好开口,那就还得劳烦二位的曲子给他填词,仗是快要打完了,抓紧时机和朝廷表忠心才是。”

  林叶:“……”风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林蓁蓁没有说话,一双凤眸映着令人捉摸不透的烛光。林叶道:“既然顾郎有交代,我们自当……”林蓁蓁道:“七。”

  “顾郎有恩有义,六和七不敢忘,然而,是承蒙寿王和惠妃娘娘厚爱,广陵曲才能似今日这般扬眉,实不相瞒,六已许王爷三年之约,不为别家填词。”

  顾越顿了一顿:“明白,那就最后一次,帮我孝敬孝敬恩家,往后绝不攀扯。”林蓁蓁轻声道:“多谢顾郎体谅。”林叶道:“你什么时候许的王爷?”林蓁蓁的手指摩挲着绣花香囊,半天回道:“许了就是许了。”

  随后是闲聊,顾越没问寿王,也就扯一扯各宫娘娘气色如何,圣上临幸何处,翰林院哪几位才子又作哪几首新诗,刚被罢相的燕公身子硬不硬朗等等等等。

  数日后,中元宴,圣上赞赏新词,问人名。太常卿韦恒侍宴,原本一无所知,乍听文舞郎林蓁蓁说是自家二郎杰作,当场热泪盈眶。于是,圣上问萧乔甫,回答说,念及韦文馗一片拳拳报国之心,可许其往西境各州出使安抚宣政,准奏。

  ※※※※※※※※※※※※※※※※※※※※

  广陵出狂士,琴瑟动九天

第10章 秀心

  时光辗转,秋月里,叶奴指尖的血泡结痂成茧,已经能够自如地弹奏,却遇到一桩新的麻烦事——天气热,冬院里荫庇不多,习艺时候容易中暑。

  为训练,韩昌君特意编了一支正名为《空谷兰》而实际上被弟子们称为《催手残》的大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集合右手弹挑、扫拂、轮指和左手的打带吟揉,轮番搭配奏曲,一个时辰方能弹完一遍,然后换一个调式,又得反复多遍。

  叶奴万万坐不得那样久的,刚巧就在熬过《催手残》,开始学《太平乐》的时候昏过去,待醒来时,集贤阁的屋里飘满煎草药的香气。

  许阔坐在药壶子前,拿着把蒲扇往炉子里扇风,另一只手还在桌上弹挑不止:“你醒了?整个人都是湿的,怪可怜,这药钱就算在咱阁里的公账上。”

  叶奴擦去睫毛上的汗气:“谢了,师兄快回去练扫弦,别耽误岁末的考核。”许阔道:“小小年纪,请顾郎吃过几顿烤梨,知道教训师兄了?”叶奴眨了眨眼。

  许阔叹道:“你不省人事的时候,顾郎叫张郎给你诊脉开方子,还和乐正商量放你三日假,请林蓁蓁单独教你弹曲,这无微不至的,真叫人羡慕。”

  叶奴一笑:“张郎到底是谁?”许阔道:“张俭,也是一个文吏,平时疑难杂症咱们都找他看,开的方子灵验着呢。”叶奴道:“那要谢谢他。”

  刚刚躺下,叶奴又跳起来,脑袋一轰:“谁来教我?!”许阔道:“殿廷文舞郎,林蓁蓁。”叶奴说话直接结巴:“那个,弹《斗百草》的那个,当红的那个。”

  许阔摇了摇头,拨一下砂壶的盖子:“而师兄呢,是个平常心的人,这么些年也就知道混口饭吃,唉,有件事还得求你。”叶奴道:“尽管说。”

  许阔倒好一碗药,端到榻边,蹭得近近的,笑道:“听说林蓁蓁有断袖之癖,那他应该无意娶亲吧?你帮我试探他一下,看能不能把秀心姑娘让给我。”

  秀心姑娘不是别人,正是春院三伯的大女儿,在教坊司是个小有名气的教头,多年来一直心慕林蓁蓁,还和林蓁蓁合作过曲子。

  叶奴长吁一口气:“师兄托顾郎写的几首情诗是给她的?”许阔道:“她生得可俊了。”叶奴道:“那你弹曲子给她听啊。”

  许阔一个拍腿,憋得脸红。叶奴笑道:“不如这样,我帮你编曲,一会儿林公子过目,保证叫那秀心的脸比你还红,如何?”许阔点了点头:“一言为定。”

  下晌,林蓁蓁一袭素云锦,一根细银簪,一个人怀抱一把琵琶,云中漫步似的,飘进集贤阁,却在跨进门槛的那刻,看到十几个人堵在面前,齐刷刷盯着他。

  “林公子,今日师父教《太平乐》,我们就想学这段。”叶奴全身上下穿得齐齐整整,笑得灿烂如花,一点不像中暑的病人,他还没学礼仪,只是照着自己的想象,比了一个弯腰的动作,“另外,想请你帮忙听首曲子。”

  林蓁蓁一笑:“错了。”叶奴抬眸:“啊?”林蓁蓁走到他面前,握过他的手,摆出个别扭的姿势:“宫中行三首九拜,见圣上稽首三拜,单字王两拜,双字王一拜,见娘娘行空首拜,另有,见宫中女官,即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皆为揖礼二拜,见内侍省五局官员,即掖庭、宫闱、奚官、内仆、内府,皆为揖礼,至于你我之间,如此顿首礼就行。”

  叶奴什么都没听懂,却是实实在在地怔住。林蓁蓁的手,看似羊脂般白皙细嫩,捏一下能出水,而触到的时候,指尖粗糙的茧,像树皮一样,硌得人生疼。

  “行,我好久没回集贤阁了。”林蓁蓁教完礼仪,抱起五弦琵琶,试挑了几下弦,“那时候,裴洛儿也在,城里的贵妇哪个不惦念咱们。”

  许阔吞下一口水,突然觉得没得比。林蓁蓁却不知这些,调好轸,便开始教学,他的动作和方法相比于韩昌君又不大一样,更趋阴柔,柔中带刚。叶奴叹道:“可惜除了师父和林公子,我不认得别的高人。”

  林蓁蓁笑道:“广陵是大派系,我却不是什么高人,只是众所周知,单论琵琶,其实韩昌君已经弹不过裴洛儿,但论雅乐,还是无人能与他齐驱,至于辨识曲调音阶,李升平问鼎无愧,而燕乐荟萃各路神仙,出名的当属李归雁三兄弟,还有雷海青的筚篥,许云封的笛……他们都是太乐署出身的名家。”

  叶奴道:“梨园一定很美,林公子,下回带我去玩。”林蓁蓁道:“又想走什么门路?你且养好病再说。”叶奴道:“我不是白扯,公子先听听曲子写的怎么样,若好,往后就归公子的名。”

  乐人之间,说笑归说笑,一旦听起曲子,多少风云际会,又是多少真材实料,全都来了。叶奴弹起那把旧木琵琶,林蓁蓁一时惊愕,想不到这孩子年仅十三,竟然能作出如此充满张力又不失技巧的曲子。

  长安乐行往往就是如此,宫廷风尚流传民间时,譬如韩昌君这样致力于雅乐的名家未必见得留有名作,反倒是求爱求欢的俗曲传得大街小巷人尽皆知。

  是日,叶奴为许阔作的《集贤阁群英代许阔赠教坊秀心》,乍听是春雷滚滚闷细雨,再听是满池荷花只撩你,冠以林蓁蓁之名,丹桂时节轰动了整座外教坊。

  没过多久,秀心姑娘真就把绣球扔进许阔怀里,而冬院乐户婚姻素来简单,许阔送去一对白鹅,请婆子算合八字,两人买些五谷分与各家亲戚朋友,也不办喜宴,就算是成了亲,甚至连洞房都在集贤阁里过。

  叶奴不识男女情爱滋味,那夜里听到榻的另一头突然多了个陌生女子的喘气,既觉得面上羞臊难堪,又觉得心里暖烘烘的,也乐得在暗中做一回红线人。

  事实上,若不是岁末要进行考核,叶奴还想多作几首曲子,多凑几对鸳鸯,只可惜考核十分严格,要不想被退去鼓吹署,就得刻苦,要想进夏院,就得十二分刻苦。

  叶奴早就将《太平乐》弹得烂熟,却还是提心吊胆,隐隐之中感到头顶有一片乌云正笼罩着周围所有的人,一切远不止考校技艺那么简单。

  譬如,他亲眼看到贺连把红木柜子里锁着的那根金锭取出来,交给了崔立及其身边的几个小吏,而众人问贺连时,贺连又遮遮捂捂说没这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