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46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时,江南漕粮未起运,汴口的漕船又已出发往扬州,黄河水枯,汴河露出河床,河阴令邱仲以及转运司官员抓紧时机,忙于在年关之前划定堤坝的工址。

  一方土墙新围成的庭院,几座刚搭建的木房子,便是大家打算过年的地方。白日在院门望去,除了细瘦的河水、颓秃的树林和几座土仓,没有红花翠柳。

  苏安听老儒说,东汉,为遏制黄河水借汴河道溢漫之灾,光武帝发卒数十万修汴渠堤,十里立一水门,费以百亿计,前隋,为疏通汴渠入淮河,炀帝征召河南诸郡男女百万余人开通济渠,但,随水量降低,又形成了如今旱季淤塞的情形。

  一道堤坝,在乡县人眼中就如打泥墙一样,用两面木板夹成模子,中间填土夯实而成,可,要做到既在汛期阻拦洪水,又能在旱季抬高水位,不是容易的。

  好在有李道用,此人,从不拿《水经注》在手,却把版筑法用得出神入化。

  一涉原料,一靴子踩进泥巴地,便能知吃多少土,多少沙;二涉尺距,拿树枝借太阳影子比对,便能说出几丈几尺,误差不在百一;三涉工时,五六十种工匠,七八十道工序,画在纸上,标记得一清二楚,让人照做全能明白;四涉法规,更详尽周全,误工、旷工、偷料、私通,皆条条陈列,防患于未然之中。

  看着李道用拉顾越进进出出,白天沾两裤腿的泥巴,夜里又在图纸上做注,甚至有时要连夜发公文,苏安实在难以想象,他们不久前还在五凤楼吟诗作对。

  好在除夕将至,虽然没有地方可以游玩,但人人自己也有事可以操劳,日子过得充实,譬如,关于宴会事宜,季云负责买菜做饭,苏安请缨排曲《战河阴》。

  每每提笔,想记曲谱,苏安又有些感慨。面对笔墨印痕,自己最先看懂的是燕乐半字谱的七个音,而后是苏十八用于记黑钱的符号,最后,才是正经文字。

  而这些正经的文字,又多半与河水有关,曲江出《神仙留客》、沧州永济渠出《卧牛城》、幽州桑干河出《破阵》、洛阳洛河出《霓裳》、河阴汴河……

  “苏供奉,元旦日,看来咱是不能回洛阳了,可否与长亭说说这纸曲谱?”

  是日,腊月二十七,七日的修沐就要开始,季云把先前从洛阳带来的宝贝掏出来,组织衙吏布置庭院,先挂爆竹,再换门神,最后再令人写齐梅花笺纸。

  苏安笑道:“我写的属于弦索半字,五弦专用,是下九流之技,没什么好说,。”季云坐在对面,也执起细毫,一张张写起飞帖:“你是写,我也是写,闲说就是。”

  苏安想了想,递琵琶给乐童,指着那首行,说道:“半字谱简洁易懂,分为调式和节奏两部分,首先看上、尺、工、凡、六、五、乙,是由低至高的七音。”

  季云顿笔:“难道不该记宫商角徵羽?”苏安道:“若字型太复杂,乐人几个能看懂?《礼记》才那么记。”季云点点头:“那比这七个音还高,要怎么办?”苏安道:“七个音一组构成基调,若再高,则旁加‘亻’,若再低,则末笔向下撇。”跟在旁边的乐童名叫阿米,八岁,乖巧懂事,拨弦为季云一一演示。

  其余小吏听见动静,也纷纷跑过来看,一时间,偏僻萧索的院子热闹起来。

  苏安笑了笑,面向众人:“比方治河,在找准施工地点之后还得掌握时机,记曲,在甄选出音符之后,便得靠标点来控制节奏,这就是‘板’和‘眼’。”

  原本安静的字符,经过解说,立刻活灵活现,似从曲谱中站了起来。苏安随心用笔杆敲桌面,一重三轻,口中念:“一板三眼,便是,板,眼,眼,眼。”

  如此,那些实心或空心的圆形,跃然纸上,你看我来我看你,竟是跳起了舞。在麟德殿能舞,在花萼楼能舞,在此地,几丈尘土作金粉,也能翩翩起舞。

  看着众人的嘴巴喔成圆形,苏安大惑,难道自己有授艺之才?也正是此时,一阵热闹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顾越从河边回驿,正正栽进了众人的欢乐之中。

  顾越摘下蓑衣:“在说什么呢?”季云立即起身,回禀道:“苏供奉提议,除夕守岁,咱们把邱县令府衙中的花椒酒全都搬来。”顾越笑了:“准了!”

  此处,真正辛苦的人是李道用。他家眷近在洛阳,却咬牙坚持到年关,一次都没有回去,终于在修沐前,把土木石铁等等用料以及工程细则制定完毕。

  守岁之夜,逐傩长队在村庄之中游走,像一条条闪闪发光的龙,行于山川。

  小馆驿中飘满花椒香气,檐下挂爆竹,乐童抢点火,末了又被炸得眼泪兮兮。

  长廊中的红灯笼照得来往之人面泛喜色,一张方桌摆在榻上,围坐着七八人。人人的面前,都堆着一叠贺岁专用的,象征着朝中交际多少的,碎金底梅花笺纸。

  李道用点了点自己的,大约才三十封,竟然比邱县令还要少,连连唉声叹气。顾越很机智,早就让季云帮他把飞帖全和苏安的堆在一处,如此,谁也不知高下。

  “那不行,都是胸怀坦荡人。”李道用果然抗议了,“就行令拆帖,如何?”

  “行,如何不行。”苏安亲手为几个乐童穿齐彩锦新衣,戴好虎头帽,才上席位,捏起那小铜壶为李道用斟满,看着顾越说道,“邱县令,李郎中,季郎,你们不信,苏某虽与顾郎在太乐署拜过香火,情同手足,却从没一起守过岁。”

  顾越笑了笑,不得不自罚一杯。

  说话间,季云端来盛放五种辛辣蔬菜的五辛盘,正中立了一根红蜡烛。苏安当场定规矩,击盘传花,令止时,得花者必须自行抽取面前的飞帖读与众人听,否则若想藏着掖着,便得吃光五辛盘中的一样菜。李道用和邱仲表示赞成。

  结果七八轮下来,什么样的暗地交往都被扒出来,李道用本人竟也难逃追究,为了和贺侍郎请功的飞帖,把葱、蒜、韭、蓼蒿、芥往碗里倒,埋头吃了几大口。

  顾越抽到王庭甫自太原府发来的飞帖,除“普天同庆”四个大字,还写满对建仓过程麻烦不断的牢骚话,果断也吃了整碗的韭菜。于是,大家又很羡慕苏供奉,上至李阁老、崔殿中、寿王,下至家中兄弟,全都能大大方方地读出来。

  苏安也很高兴,一直到又打开了一封飞帖,上书“独留十载看芍花”。他愣了愣神,一寸寸挪开左下端,看见贺岁者姓名,默默揉进掌心——彭泽县,逸远

  顾越道:“这是谁?”苏安的目光落在红烛之上,笑道:“没什么,一个故人。”

  二三时辰,四面爆竹大响,一年的守岁,便在这间陋室的欢歌笑语中度过。歌曰:一条大河开龙门,两叶扁舟道浮沉,三程水路有风烟,百战河阴不待人。

  正月,汴河的水流渐渐充盈,苏安听着水声,一笔一划地回忆自己所作的曲子,用半字谱记在《乐府闲录》中,与此同时,河南府及郑州召集三万劳役,来到河阴县,抢造堤坝,其中度支近乎百万贯,用权全落在了转运司的运作之中。

  若非亲见顾越夜夜三更休憩,每日发上百关、牒文,下行数十符文,甚至饭不吃,在驿馆与漕官议政,苏安永远不会理解,顾越为何要做那样一个荒唐梦。

  为那一块炭火,一处住宅,事无巨细求着自己的顾越,身穿朱红官袍,头戴乌纱,坐在公案前时,一笔勾检,一处印章,几句笑谈便是数以万计的民生。

  顾越如履薄冰,不敢错半步。

  江南漕粮的起运时间为每岁正月或者二月,到扬州汇集后,遇运河干浅,往往需阻滞一个月以上,到三、四月渡河入汴,又会遇汴河枯水期,阻滞一个月,在节级转运尚未普及的情况下,如此算,要六月才能到达汴河黄河的交汇口。

  修建堤坝的期限却远不能拖到六、七月的汛期,圣贤书尚且有言,“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又何况,三月就是河南道诸州的水稻播种的时间,为不耽误引水种稻,不和司农寺发生冲突,必须在此前修完堤坝。

  然而,原本算得正好的工时,在三月中旬再出变数,一批用于测试土基强度的量具,在山道为匪贼所劫,负责运送的劳役,因与之搏斗,死亡八十余人。

  树欲静而风不止。

  于是,继械斗、沉船后,转运司又遇到了一个无法协调的矛盾——竣工时期

  李道用明确表示,量具重调,五月才能完成,否则偷工减料,后果不堪设想,而五月释役,耽误农时,意味着度支司统计时,要割舍屯田的政绩,让与漕改。

  这就不仅是转运司与地方州县,或是都水监、刑部比部的矛盾了,先修坝还是先种地,着急得很,是裴耀卿所持漕运改制与张九龄所持引水种稻的矛盾。

  李道用苦笑,张阁老在朝刚柔并济,而裴阁老神龙见首不见尾,似乎只有刚。一番讨论之后,顾越也表示,他们几个万万担不起责任,遂,只好先记录情况。

  顾越定下心神,当着李道用的面,向水部平行一封关文,大致意思是:“李郎中,咱确定没有办法再快了么?”李道用也提笔回复,语气很正式:“黄河之水,自古无定数,若要再快,怕才是真枉费民力。”顾越搁笔,点了点头。

  虽已是经年旧事,但在杏园探花宴之上萧乔甫说过的话,顾越至今记忆犹新——只要心里装有世态民情的变化,懂得规矩背后的道理,为政,就是一团和气

  就譬如千丝万缕之中,总归还是有那么几根刺,他无法明言,亦不会容忍。

  事不过三。

  事发次日,河阴大堤仍在紧张地进行着修筑工作,来往男女老少,挥血汗如雨,红红白白,如数以百亿的赤胆精卫鸟,衔来西山的树枝和石子去填塞东海。

  顾越令人在堤口立一根石柱,就近坐在督工棚中,召来了包括河南府、郑州在内,附近八个州的司仓。八件青袍,低着头,互相交头接耳,暗暗地通着气。

  百余位因运量具而死的劳役的家眷,游行于河岸两边市集,举旗帜哭喊打闹。

  “河南府司仓,方文成。”顾越抿一口茶,捋平膝上的红袍的褶皱,“人在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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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那七个音,就是现在的Do Rui Mi Fa So La Xi Do,加偏旁和下撇,就是高八度和低八度。唐时,传艺基本还是靠师父手把手教徒弟,言传身教,这样的方式,曲谱在民间并不常见,这也就是当时的大曲绝大部分都没有能完整流传下来的原因,珍藏在宫里,一把火就烧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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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鼎泰

  一位中年男子应声出列。顾越抬了抬眼,总算看清这人的庐山真面目。浅眉眯缝眼,相貌身材不过平平,倒是匀袖行空手拜礼时,拱手与心平,还算讲究。

  “不必多礼。”顾越接着说道,“只是不知方司仓亲见这场祸事,有何感想?”

  方文成含泪答道:“顾大人,虽然漕运之事如今已与仓曹无关,下官也不敢越职多言,但见百姓的血汗染透长堤,心里难忍,若有能分忧之处,定万死不辞。”

  顾越忍俊不禁:“万死不辞家国事。”方文成蹙眉:“顾大人,为何发笑?”顾越说道:“方司仓说的不错,漕运之事,今后确实不在仓部操劳的份内,于此地见你们,也是刚巧而已,和匪贼劫持量具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谈青苗税。”

  顾越身为转运副使,同时,也是尚书省户部仓部的郎中,经手十五道田税。

  于是,按顾越的要求,诸司仓背了一遍典法:“每岁,据青苗徵税,亩别二升,以为义仓,以备凶年;将为赈贷,先申尚书,待报,然后分给。又岁丰,出钱加时价而罗之;不熟,出粟减时价而耀之,谓之常平仓,账具本利申尚书省。”

  “顾大人的意思,”方文成瞥了眼左右,“是让下官们,现在就据账禀报么?”

  顾越点了点头,直接问道:“去年和前年,算是什么年?”方文成回:“涝年。”顾越说道:“不尽然,顾某在此听闻,河南本府只有南部五十里受洪灾。”

  方文成道:“禀大人,灾年是户部公判。”顾越道:“那公判之前,贵司发牒申过尚书省没有?”方文成道:“容下官回去详查。”顾越道:“不必回去了。”

  “顾某为官,赋诗难堪,应制更逊,本就只因治理关中常平仓有功,方才敢上任户部仓部。都说人不忘根本,所以,顾某一直有个习惯,账册不离身。长亭。”

  季云把近年来尚书户部所收到的牒文全部翻查仔细,确有此牒,却迟了一日。

  方文成擦了擦汗,解释道:“还请顾大人明察,明文有规定,若遇风水浅不得行者,即于随近官司中牒检印记,听折半功,如此,一日的差池是容许的。”

  顾越道:“那为何不骑马,非坐船?”方文成:“这……”顾越道:“回答。”

  “一日之差,致使常年误判为涝年,徵青苗税亩二升,转入义仓为赈贷所用,既如此,顾某经手还算清醒,必多问一句,方司仓,这笔钱粮,去了哪里?”

  如此锱铢必较,盘问整整六年,凡失误之处,悉数被县令邱仲刻在石柱之上。

  “看来,方司仓应先问问洛阳父老乡亲,何为渎职,再谈万死不辞家国事,顾某也略通篆刻玉石之术,往后,这石柱加不加笔划,全看方司仓悔过的诚意。”

  全程,未提漕运损耗半字,就像那些白色的旗帜和悲痛欲绝的哭喊全不存在。八州司仓惶惶然看着方文成双膝跪地哭冤枉,缄口不言,回去纷纷连夜补起公文。

  然而,顾越立的这根石柱,虽换来了月余的安宁,却没能挽救已耽误的工事。

  四月,中书省下行公文,命先释工役,引汴河种水稻,待秋后再行修筑堤坝之事,如此,是漕改让利于农时,等同于宣判转运使团在年内无法完成任务。

  不仅是河阴,与之接近的太原仓、三门仓,同样面临着相似的困境与抉择。

  门下让中书,似乎是裴耀卿让了张九龄,可真正要担责任的,还是各仓副使。

  公文中的刀剑与血泪,从来如此春风细雨,不知因何而起,来去无声无息。宦海茫茫,又不知多少曾挺过巨浪的行舟人,在这次涓涓流水之中失去了清醒。

  一波如此三折,谁也迟疑,李隆基不闻不问,仍设宴乐于朝堂,作《令长新戒》赐天下县令,于是,臣子开始揣摩圣意,百般寻求能够替代漕运的新办法。

  一时间,百家争鸣。

  兵部尚书信安王李祎,因国家用度不足,向中书省提议,不要禁止私人铸钱。

  与此同时,伴随霓裳曲成与日食天光,洛阳城也奔涌起一股呼喊迁都的洪流。

  各大世族议论不绝,既然东都如此繁华,那么只要迁都,按照原有的运输制度,加之引水屯田,荒年也能跟得上供给,何必还要承担改制漕运的高昂代价?

  是夜,一盏陶豆灯照着一方公案,一卷薄薄的竹简,被清风吹开二三竹片。

  季云进门时,顾越手揉着太阳穴,另手拔了下灯芯。仅仅月内,已燃三斗油。

  “先前担心的,如今果然都成了真,崔隐公一声不吭,借农时,挑拨二位阁老相争,这步暗棋实在太厉害。”季云整理起公文,“只可惜,没有证据……”

  “长亭辛苦,涉及权与利,真相大白也没用。”顾越起身,醒了醒神,从锁柜中取来几封书信,交代道,“还是你今年的考试重要,早些回洛阳准备,行卷之事宜,我已经和游府尹托付过,宴会上的友人多是豪爽的性情,定会帮衬于你。”

  “顾郎,长亭斗胆多问一句。”季云接过,垂眼道,“时务策,该如何写?”

  顾越莞尔。

  在朝,顾越只与裴延和李峘两方串通消息,可伴随五大工程施行至此,一方面,在烧尾宴让步的李峘,因张九龄也上书请求不禁私铸,而变得不甘陪衬,另方面,裴延什么都没有说,寄给顾越的私信之中,只夹着一张薄薄的,空白的纸。

  顾越的脑海中,浮现出五凤楼之上站在李林甫身后,头戴宝簪的崔隐的面容。

  蛛网本柔弱,其捕猎的要害,就在纵横的构造与透明的质地。他人不见,毒液只喷洒在横线,而当蜘蛛自己在网中靠近受困昆虫时,则避横走纵,享受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