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57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吏部新规,凡是三品及以下官员的考功选授,于每年孟冬举行,在长安城五百里之内任职的,上旬考试;千里之内的,中旬考试;千里之外的,下旬考试。

  按照三铨制度,吏部侍郎出考核的题目,郎中评判京官卷,员外郎评判外官卷,中书舍人监考,再由张九龄和李林甫二人,共同担任校京校外的主考官。

  可以想见,改革初年,连判卷的考官都得狠下气力,应考的如何不恶补学识?

  苏安等过小半个时辰,才得以通行,来到安邑书坊。不想朱先生倒也有策略,一边展示着雕刻好的模板,一边说道:“郎君,坊中近段实在太忙,雕板做好,纸和墨又不够用。”苏安笑了:“朱先生,你当真是半个读书人,半个商人。”

  朱先生笑道:“某就是书商。”

  吏部、兵部的三铨考功,是为官考;礼部的科举和制举,是为生考。两边分开之后,术业有专攻,内容深化,不仅书目比原来更多得多,书价也水涨船高。

  苏安奈何不得,只好答应在原来定好的金数之上,再多支付二成用于纸墨。

  “苏供奉!”

  正这时,门前忽然停下一架马车,季云穿青衫,为张思行开道,款款而来。苏安因捏过了雕版,指头沾墨痕,不便交手行礼,微笑道:“张秘书,季校书。”

  张思行道:“听季郎说苏供奉今日至此,我想着事情总不能有头没有尾,便追来预订成书。”苏安道:“季郎,我一出太乐署,你那儿便能得知,莫非是请了风神?”季云道:“可不能怪我,苏供奉总躲着顾郎,我只得出此下策。”

  一片杨花飘在苏安的睫毛上,又痒又酥又轻盈,饱含着孟夏人间的洋洋暖意。

  “是顾郎让你们来寻我?”苏安揉了揉眼睛,“牡丹坊今后要授艺,那块匾额太旧,我还正想请顾郎替我写一个新的,要不这就去,他在不在府中……”

  “是,不过只是其一。”季云挥袖相请,笑道,“实不相瞒,长亭初任校书,不敢得罪上司,又恐失去顾郎信任,两相为难,只好请苏供奉发善心,救我一救。”

  几个人借朱先生的一方桌案谈天。顾越被钦定为稼芟使,荐宗庙后,朝中无人敢参,张思行受岳父吴定及岳伯吴诜之托,前来打探吏部司考文的具体内幕。

  “顾郎近来和江南道的采访史有联络,传闻说,他欲以判事保护苏侍郎和严左丞为条件,向张阁老索要南选之人权。”张思行说道,“也不清楚是真是假,若是真,那么北选定然也会有相应名额,这该谁定?吴侍郎只想知道这些。”

  苏安还在想收徒授艺之事,听这一串,云里雾里,苦笑道:“顾郎素来只和我讨论音律和生意,清明宴情形你都明白,我若先知情,何至那般失态……”

  季云点了点头,对张思行道:“大人,此事苏供奉都不知情,旁人更插不进手,可别错怪长亭。”苏安笑道:“是,是,是。”张思行柳眉微蹙:“既然如此,为何顾郎……苏供奉,顾郎可是逢人就说,他的心事,只能对知音倾吐。”

  苏安:“什么。”

  隐隐之中,他突然明白了,为何一个月来,有那么多官员要到太乐署里见他。

  “张秘书,吴侍郎本就和顾郎有患难之交,与季郎无关,苏某自会问个清楚明白。”苏安说道,“《闲录》印好成书,第一个送去张秘书府上,也请别嫌弃。”

  永兴坊,顾府。

  而今的这座宅邸,虽比不上状元府的长歌与怀柔,却另有番佳境——琼花园

  琼花有个特点,花色洁白,花朵不香,神秘而隐忍,院墙之外难料其景观。殊不知此花有情,白日受了光照,入夜时泛出淡淡光亮,一时辰变幻一次颜色。

  每过五日,顾越回府一次,处理人情关系,往往于园中载歌载舞。譬如今日,他请来了一位扬州出身的,现在御史台任中丞的五品清望官,名为张昌甫。

  近段,顾越在中书省,坚守五花判事和监考官员的岗位,替严凌和苏晋挡去了无数风雨,然而,他并不是无偿办事。在见张昌甫之前,他做了两个至关重要的决定,其一,拒绝裴延共同为东宫陈情的邀请,其二,当谷伯在蔚州已然查清刺史王元琰用于销赃的几处钱庄时,他没有打草惊蛇,而是令其留根防异。

  凭此,换得江南道南选之权。

  南选是吏部司素有的制度,原本因岭南、黔中之地远离朝廷,地方官员多为内荐,常有能力不足以任职的,故而,吏部在朝中通过考功,选出一个五品的官员,派往地方,协助并监督州刺史和道采访使,在当地组织考核,选拔官员。

  顾越在十五道地图之前,看了很久,陇西、河北、河南皆已有根基,然而,若时局当真变得艰难,为保存实力,南方尚且有大片未得重视的土地,值得争取。

  在其位,谋其政,他决定争取。

  切入口,便是这个即将要在孟冬的考功之中,被他运作为江南道南选使的人。

  御史中丞之位,如同一柄双刃的剑,若当得好,一跃而入政事堂的大有人在,若当不好,一朝沦为刀下鬼的也不在少数,这个张昌甫,恰好因为在牛仙客事件中模棱两可,同时得罪李林甫和张九龄,若此番考功再无表现,则命悬一线。

  如此命悬一线,凤阁臣子只要稍微一吹,就能推其落悬崖,然而,顾越看中的并不只是此人可控,还有此人家族关系——扬州张氏,立义和广堂,九世同居

  于是,在五月琼花盛放之至时,顾越把人请来,奏江南之乐,叙了叙诗词。

  却不料,正赶上好时候。当他们二人愉快地谈完十月如何考功,以及江南目前的情形,依依不舍地在府门前告别时,一不留神,被半路杀出的马车追住了。

  坊里热闹,苏安在顾府门前下车,想既然顾越表明心意,必是已知道自己离开梨园,也已缓过了气,等着月夜相见,便把什么人家的邀约也推辞,特意赶来。

  “苏供奉?”顾九的神色鬼祟,喉结滚动了几下,“顾郎,顾顾郎有客人……”

  “什么客人,还有我不能见的?”苏安笑笑,上前行礼,“顾舍人,张中丞。”

  张昌甫捋了一捋胡须,弯起眼睛:“诶,看来是顾郎的知音来了,张某有幸能识苏供奉。”苏安道:“如今,称不上是供奉,就叫老翁吧。”顾越一笑,眸中飞过杨花雪絮:“张中丞,是顾某牵连了苏供奉呐。”苏安看了顾越一眼。

  明明一句应酬的话,可从顾越口中说出来时,苏安便觉得,他是十二分的诚。

  “十八,我记得张中丞是扬州人。”苏安说道,“方才张秘书他们还问……”

  辞别目送远去后,顾越转身回府:“来,阿苏,进来说。”苏安点点头,可刚要跨进门槛,突然,听见侧边的巷子里传来叽叽喳喳的人声,顿住了脚步。

  顾越道:“阿苏,别怔着了。”

  一群十岁出头左右的小乐伶,腰坠管笛,怀抱琵琶,披着飘逸的彩纱,就像是天上被风吹着跑的珍珠云,从顾府侧门经过,其中最清秀的那个,是曹柔。

  曹柔早就见过苏安,认出来之后,温婉行礼道:“前辈。”顾九绷紧了颧骨,咳嗽一声,上前要把他们统统催走。苏安笑了笑,偏偏一把拉住曹柔的手腕。

  他也不知何处来的酸,本是想罚问几支曲子,叫曹柔当众出丑,可,曹柔的手腕是那样的细瘦,叫他又不知何处来的疼,任凭这小蹄子挣脱了自己的魔掌。

  后园中,一朵朵琼花如玉盘。

  苏安寻着一处柳树,爬在枝头,剥起树皮:“张秘书托季郎来问呢,今年南选使有几个,北选的又归何人任命,我不在意这些了,只是牡丹坊的牌匾得换。”

  “此外,我打算收七八徒弟,太乐署的,平康坊的,官家的,有不少都来找过,人来人往,只见一面毕竟太仓促,我想约他们到坊里,好好挑选有缘的人。”

  渐渐地,花丛在月光的润泽下,泛出粉红的颜色,映着一池银色的孟夏湖水。

  顾越站在树旁,一边听苏安说话,一边扔石头打水漂。苏安口乏,拿柳枝骚扰顾越:“你有没有在……”顾越笑道:“阿苏,怎么还能闹腾?”苏安哗啦,跳下来道:“曲子写的越多,越有风趣,你以为我是江淹才尽?那怎可能。”

  顾越颠了一颠手中石头:“好了,你要如何便如何,我奈何不了,先说个实际的事。本次考功,流外官小选由郎中负责,事情太小我本没管,今天才知道人家已经给苏成定了‘清谨勤公,勘当明审’,回头你让他把工书、工计和时务策补齐,好歹也算是能当其职,再这么做过几年,提到流外一品,定还有望。”

  苏安点了点头,忽地想起什么,又问道:“那贺连呢?他也想考音声博士。”

第98章 六幺

  对于太常寺乐工而言,音声博士是他们业成之后,可以考取的最高的功名,虽然不入仕流,也不如梨园里花哨,但这就可以授散官,在本司当值,保障终生。

  业成的判法有二:其一,是曾被选入梨园担任过供奉乐官,献大小曲目五十以上,为业成;其二,是修习完成坐立二部伎,在宫中奏乐三年以上,为业成。

  在诸多业成者中,行为严谨,休养高的人,可以成为助教,并候补音声博士。成为博士之后,被考核的就不再是自己的乐艺,而是所带弟子的数量和质量。

  苏安知道,‘清谨勤公,勘当明审’是流外官职四等之中,最上的等第,苏成之所以能得此殊荣,自然是因为判官考虑到顾越和自己这样情同兄弟的关系。

  但是,音声博士又是不同的,因为它并不属于普通流外官,而是杂色流外官。如此,考核就不是由吏部负责,而是由太常寺和礼部本司的长官发话定夺。

  “阿苏没有去见李大人么?”顾越一直听到这里,才明白苏安或许是旁敲侧击,借着贺连,问他自己也能不能得个博士,“李大人和至尊之间有旧,就是说句话的事。”

  “李大人不在,有人说他云游四方去也。”苏安道,“我问张俭,也不知情。”

  “那待他回来,你我再同去拜谢。”顾越笑了笑,“至于贺连还有你,你俩……”

  苏安道:“他能考上么。”顾越道:“嗯,以贺连的履历看,即便严格按规制也没有问题,不过既然你提起,那我让底下交代便是。”苏安道:“我不必。”

  一阵夏风窜过草木,琼花的颜色倏地由粉红沉降为紫棠,在二人的眼前荡漾着。

  苏安说完不必二字,很自然地,从顾越的神情中捕捉到讶异,随即,便被顾越捏住了手。

  苏安笑道:“怎么,九总管还看着。”顾越道:“阿苏,这段日子,九总管不是忙于接待他人,而是到河东去,带回了一对大雁。”苏安道:“什么。”

  顾越等一阵子,说道:“你怨我没进过你家的门,可你总在天上飞着,我的诗词又浅薄,如何填得了你的曲子?你今天既然愿意来,我便与你商量这件事。咱们这对大雁,并非什么妇人随夫的纲常,但求个,木落南翔,冰泮北徂的信义。”

  他想娶他。

  “且慢!”

  顾越又失算了。苏安一声喝止,甩开手,跑出三丈远:“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顾越道:“说正经事,怎还能闹腾?”苏安道:“哪,哪哪里有如此这般,这般?!不行!”顾越道:“阿苏。”

  一点冰凉从脚后跟传来,苏安低头,原来是自己踩进池水里。顾越笑了。苏安抿一抿唇,意识到今日是自己受季云和张思行蛊惑,来得唐突,不能怨顾越。

  可,要如何让顾越明白他苏莫谙的心境呢?他一介乐人,合该是四海为家任飘零,他只盼郎君与亲眷安好,若真扎下根,何谈收徒弟,撰闲录,传扬曲艺?

  “十八,我为你跳一支舞。”苏安静了一静,把鞋袜退去,赤足踏出一片方圆。

  顾越捋袍,坐于石几。

  舞起,长衫素淡,一缕山水墨线,跃空轻倩,落地圆柔,是恬仙,挽袖执笔画江湖。

  “十八定然知道,这支曲子,如今在宫里与《霓裳》齐名,不过有百般叫法。”“《绿腰》。”“不对。”“《六腰》。”“不对。”“那阿苏说是什么名。”

  “本为龟兹所献,板眼变化极多,前后各十八拍,四段花拍,至尊让翰林们填词,可它每拍又无过六字,动时如翠鸟、游龙,静时如垂莲、兰苕,既典雅之极,又狷狂之极,是舞不是诗,是诗不是舞,穷尽奇思也不能够描绘其丹心。”

  “那当如何攻破?”“我答说,宫寺之内尽是深闺怨、权迷局,如何足以咏春?便已做主张,牡丹坊中定词牌《六幺令》,从此让过客自去填补,你看如何?”

  月下,跳着这番奇艳的舞,苏安通身蒸腾汗气,止步时,面如琼花般赤红。

  顾越身倚柳树杆,眸中泛起氤氲,心中流过的又岂止是汗雾。

  苏安道:“十八,今夜你我便同作这《六幺令》第一首,如何?”顾越道:“好,你起头。”

  苏安在舞中有感,脱口而出:“我从梨园出,欲把曲艺传,便是‘闲来花间怀弦坐,醉时石上敞衣卧,只三个……”顾越边寻对句边问:“哪三个?”苏安道:“妙运清风同莫谙,道是,一尊酒尽青山暮,再不把俗尘染,且须将功名藏。’”

  顾越未曾有准备,顿了顿,应道:“仰是碧云行雁去,俯为春蚕牵丝回,又三回,檀香偃月共观郎,怎堪,两行诗践长途路,本有意留君住,却此生伴君徜。”

  闲来花间,怀弦坐,

  醉时石上,敞衣卧,

  只三个,

  妙运,清风,同莫谙,

  道是,一尊酒,尽,青山暮,

  再不把俗尘染,且须将功名藏。

  仰是碧云,行雁去,

  俯为春蚕,牵丝回,

  又三载,

  檀香,偃月,共观郎,

  怎堪,两行诗,践,长途路,

  本有意留君住,却此生伴君徜。

  前门,仆人汗涔涔跑来:“九总管,雁找来了。”顾九道:“好,我送去。”

  方才,顾九听见顾越和苏安提起大雁,着实吓了一大跳,怀疑自己的脑子出毛病。近日,顾府门庭若市,东宫和寿王府、张和李两位阁老的人轮流来访,他应对还来不及,何来时间买什么大雁?自然以为是顾越为安慰苏安而胡诌的。

  他现在永兴坊也有些声望了,再不是张口说方言的田舍汉,自然懂得随机应变,便吩咐仆人去找雁,东市已关张,又立即向新婚人家去借,好容易才得来。

  “阿郎,那……”然而,顾九穿过长廊,刚要把顾越唤来问,手中金笼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