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58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琼花丛,顾越又伺候了苏安一回。

  一双大雁呼扇翅膀,披着月光,飞上晴朗无云的夜空。萤火之虫,环伺眼前。

  苏安揉了揉眼:“原来十八当真备了雁。”顾越爬起来,撩开被汗水粘在苏安面庞的一缕青丝,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好,印你的书,收你的徒儿,无妨,即便你不愿搬来同我住,不愿让我去你家提亲,该有的礼数也得有,这纳采之物三十件,我择日让媒人送去牡丹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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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短章发一点糖,之后还有。

  本文中,苏安不会再入宫,他会转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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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新唐书》卷48《百官三》“太常寺”:博士教之,功多者为上第,功少者为中第,不勤者为下第,礼部覆之。十五年有五上考、七中考者,授散官,直本司,年满考少者,不叙。教长上弟子四考,难色二人、次难色二人业成者,进考,得难曲五十以上任供奉者为业成。习难色大部伎三年而成,次部二年而成,易色小部伎一年而成,皆入等第三为业成。

  业成、行修谨者,为助教;博士缺,以次补之。长上及别教未得十曲,给资三之一;不成者隶鼓吹署。习大小横吹,难色四番而成,易色三番而成;不成者,博士有谪。内教博士及弟子长教者,给资钱而留之。

  ^_^也就是说,当音声博士之后,以十五年的考核为周期,其中五次列上等,七次中等(或以上)才能授散官。

  文中三观是当时社会三观,我是恨不能给苏安评个国家一级演员,然而事实是,他们的人生,虽然见过最惊心动魄的风景,但吃完青春饭,大多只能参照白居易《琵琶行》,例外不是没有,只不过李龟年、段安节这样的,其实都是官宦之后,才能有那样高(记名)的历史评价和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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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不嫌

  赏过留情花,双双归自家。

  盛夏,平康坊内生意依然兴隆,醉仙楼、花糕作坊的院铺里花红柳绿,那些脂粉奶酒散发香气,女妓隔日总要攀窗望街巷,看看今朝,长街有无荔枝来。

  荔枝若离开本枝,一日色泽就会暗淡,二日香气就会消散,三日口味就会酸化,四五日之后,色香味尽去矣。然而,据说近段以来运入大明宫的荔枝,自岭南产出,连枝折下,插在芭蕉上保持水分,又放进冰盒中转运蜀中子午道,按照十里一置,五里一堠,死马继路的驿送制度,抵达长安时,依然甜润可口。

  苏安过得自由,一边吃雷海青从宫里偷出的荔枝,一边张罗牡丹坊收徒事宜。

  他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自然知道,街巷中仍在议论月堂一雕挟二兔,昔日承乾耽称心,也知道,半年改制之后,由中书门下省监察,吏部主办的,即将到来的这场孟冬官考,俨然已把党争二字,推成令朝野中人夜不能寐的热闹话题。

  他心如明镜,张九龄和裴耀卿竭尽全力保护着自己的党系,而李林甫月堂思计,一根一根地拔掉忤逆的羽毛,所幸的是,他所关心的人,顾越,不依东宫,不攀寿王,热情地打着替皇室割麦的旗号,冷静地在江南构建着一片避难的花园。

  “中舍人顾越御前应制宣册拟诏,深得圣眷;中舍人顾越和江南、淮南道采访史暧昧往来,为其与京中望族牵姻;中舍人顾越遥寄诗词与江南道义门坊……”

  如此,苏安亦心安,事实上,自从麟德殿经历过生死之交,他再也不会惶惑。

  六月初,苏安终于把三百《乐府闲录》从安邑坊运回来,头批系红绳,给事先应好的张思行府中送去,余下按太常韦恒要求送入宫中,末了,自己只留百本。

  他打算把这些,授予几个孩子。

  几个孩子,已各能见些天性。鼓儿的力量大、耐力好,阿明记曲子快,阿米的手指灵活,而阿兰年纪虽然最小,却自也有些与众不同的癖好,她嗓音独特。

  换匾的前夜,牡丹坊闭门,正堂点起红香,鸾吟凤唱之中,苏安把记着自己这些年所见的乐谱以及乐器的,这本小杂书,授予了他们四个人,一人揪着一本。

  “书中呢,我给你们一人加了一片用于标记篇章的小叶子,形状大小各有不同。”苏安拿柳枝沾了水,一一点过,说道,“需记着,天下的曲子,就像天下的叶子,或有同样的根源,却绝无同样的纹理,每把五弦,都应有自己的故事。”

  孩子们排排跪在坐毡磕头,齐刷刷地,甜滋滋地,笑喊了苏安一声“师父”。

  卢兰和茶娘接着问,除去私留,剩下几十本该如何。苏安想了想,把《六幺令》曲牌挂上正厅,道是,将来为其填词的过客之中,若有有缘人,便就相赠。

  “也罢,还得算贺连呢,他总邀我去府里坐坐,拜见韶娘。”苏安道,“明日换完牌匾,我就去寻他,放他那里一本,也正好,同他商量如何考取音声博士。”

  六月六换匾,原本只想和开张日子合同,却没料到,巧又相逢三桩人间事。

  一来,苏安遇了南不嫌。

  当日上晌,阳光明媚,九总管送进头样纳采礼,顾郎亲笔所写“妙运清风”四字牌匾,登时吸引整条长街瞩目。阿米几个跟着去拉绸布,笑声似风信子。

  苏安抬起头,那“开化兴邦”的旧牌匾还挂着挨灰尘,谁人敢摘呢?他和茶娘、廿五商量之后,觉得该让卢兰先送一本《闲录》去徐员外府中,再摘。

  卢兰笑道:“徐员外是故人,我去便是。”谁料待他离开,看客不减反而多。

  苏安卷起袖子,正要踩梯子,一只不速之手,拨开众家,突然搭在他结实细瘦的臂上。廿五一惊,上去保护,眼前刮过一阵飓风,扫得他整个儿跌坐于地。

  这人,身形挺拔,手中提剑,虎臂蜂腰螳螂腿,目光炯炯,衣摆鲜血淋漓。

  “六月初六,不嫌为江州义门坊陈旺生追缠,若赏一条命,便替苏供奉摘匾。”

  苏安打量一眼:“郎君这是?”

  原本扬州之地,位于长江以北的淮南道,是通济渠漕运之起点,自古繁华。与它一江之隔的江南道,近南蛮,但凡任职往那里的,即便升品,也论作贬斥。

  南不嫌自称扬州的一位剑客,受一大户之托,前来寻找一位在当地的青楼出生的私生子。这家大户也传奇,九世同居,合家九百人,从未弃子,老太君年事高,忽闻六郎在外还有血脉,日夜不安,定是要子子孙孙全在膝前,方能安心。

  “张家给的佣金很丰厚,受命后,我四处打探,得知此子在青楼仅住到十岁,又经几番辗转,最后跟随一位官员往长安去……我便追到长安,进城时,从市井之徒口中得知,若要在乐行里找人,必先往平康的牡丹坊,见供奉苏莫谙。”

  都说苏莫谙正印书收徒,南不嫌便打算拜访,却,不知为何,前夜突然遭到另一帮匪贼的纠缠要挟,所留之信,自命为江南道江州的南朝余后陈氏义门坊。

  “苏供奉可知,南朝覆灭之后,陈叔宝六弟宣王陈叔明之后裔,世代避难共居于江南道江州,及至五世孙陈旺生建义门坊,从未分家,常有北进之图?”

  “却是这样,陈家一位族人,当年在扬州办完事,去狎妓被剪刀扎死,便是死在我要寻的这张家私生子的房中,因此,义门坊要我找到这人之后,转交他们。”

  长安包罗万象,平康尤甚,南不嫌一本正经地说他自己的故事,旁人作闲谈。

  苏安听完,放下袖子,道:“你让我救你一命,为你找人,可是你自己却不说真话。”南不嫌握紧剑柄。苏安道:“你手上二三指腹的茧,并非全部是剑磨出的。”南不嫌道:“那是什么磨的?”苏安笑道:“草茎弦,广陵竹西乐派。”

  南不嫌听完,抱过扶梯,三两步登上去,将旧匾一摘,哐当一声弃之于地。

  “不嫌,欲拜苏供奉为师。”

  苏安道:“啊?”南不嫌道:“不嫌欲拜苏供奉为师。”苏安道:“南郎,换完这块牌匾,我还打算去东市的留仙堂,你若当真想留,也不是容不得,替我把那新的牌匾举一日,唱一日‘妙运清风,偃月观郎’,诶,我便保护你。”

  “妙运清风,偃月观郎。”黄尘扬起,血滴落下,声声如雷,“妙运清风……”

  苏安登上马车。茶娘把书递去,轻声问道:“少东家,他要找扬州的乐人,可否问林公子?”苏安放下车帘,叹了口气:“扬州暖香阁出生,其父在张家排行第六。”茶娘道:“这是如何?”苏安道:“他要找的,就是林蓁蓁公子。”

  “看好他,别让他四处乱问。”

  二来,苏安把《闲录》分给了贺连。

  留仙堂的格局和从前一模一样,格柜挂满红红黄黄的小牌,令人眼花缭乱,只不过苏安来时,发觉柜上的伙计全换了人,老六手持钥匙,请他到南宅里坐。

  “苏供奉,春夏之交,老爷染伤寒,神志不清,最后那话便是让把少爷的名字加进族谱里,故而,少爷近日,一是准备孟冬的太常考核,二便是学习配香。”

  苏安这才恍悟,原来贺连如此热情地请他来做客,是要炫耀炫耀自己的本事。

  “贺少爷,你看,我说到做到,印好了这本书。”苏安哪还坐得住,他穿着五品文散的官服,问都不问贺夫人,先去拜见韶娘,才进贺连的堂中,笑说道,“待你考过功,任了博士,咱们往后一个在平康,一个在皇城,比谁教的徒弟高。”

  贺连放下手中的一抔阿魏,翻开弦索前几篇,看到的是五弦羽调曲,《南安》。

  苏安架起腿,笑盈盈地等着贺连的赞赏,而贺连的目光,直直地落在地上。

  “阿苏,这些话,我只对你说。”

  春夏之交,贺老爷偶染小疾。贺连回家探望,听见一声凄厉的哭喊。原来是韶娘身边忠心耿耿的丫头,见夫人身边的小厮又欺负韶娘,冒死发声,想引得贺连注意。贺连闯入西园子,韶娘跌坐在地,手还捂着那张带血痕的脸,唇齿发颤。小厮啐口唾沫,转身就走。

  贺连靠在圆门墙边,背过身,深吸了一口气,还在犹豫是否出面,丫头的哭腔再度传来,这回是真情,因韶娘的脊骨正触假山石,从此,再也站不起来。

  苏安这才明白,韶娘刚一直坐着,竟是这个缘由。贺连嗯了一声,继续说话。

  “我早就劝阿娘从家里搬出去,可她,又是那样好面子的人,总觉得不妥。”

  对西园子之事,贺连装作不知,便是兢兢业业,直到拿到自家的《香谱》,方才神鬼不觉地,往贺老爷房中的药炉子里添了一剂用阿魏配成的昏神之毒。

  毒性慢,一个月方才见效,家中翻遍佛门经书,也无人能觉察这新制的秘方。

  “毒发还有半年。”贺连说道,“之后,我会在留仙堂对面,新开一家香坊。”

  名虞美人。

  苏安倏地站起,在堂中来回两三遍,喊了一声:“贺连!”贺连一笑,捂住他的嘴:“你小声些,别吓着阿娘。”多少难以言说的情,便全都融进了两个人之间,这一场关于血脉与亲情的搏斗。他们扭作一团,撕扯着,半晌方才停歇。

  苏安自然明白,贺老爷一向对韶娘所遭到的虐待不闻不问,而贺连,为了回这个家尽孝,付出的心血亦流成长河。贺连咬破唇不认错,只笑苏安是顾影自怜。

  彼时,老六得知动静来劝,便见两个少年郎衣衫凌乱,扯得和落水的狗一样。

  可二人打完这架,终究又和好,说起体己话。苏安答应贺连,等留仙堂分业,把牡丹坊的生意以及宫俸的关系转去新坊。贺连也说,开张大吉,定有诸多回馈。

  ……

  因这遭经历,苏安踏出东市之刻,做了决定——他永不会让南不嫌找到林蓁蓁

  三来,平康不夜,竹西遇牡丹。

  酉时将尽,钟鼓之音满街回响,葡萄酿与樱桃酒左右泼洒路边,映得天际殷红。

  “大侠,你快下来。”茶娘站在院子门前,扇着丝帕子,“咱家只卖茶水,不卖酒,你的血滴了这么大一滩,倒叫我怎么招呼宾客?少东家那是逗你呢。”

  “知道。”南不嫌气色不改,脊梁挺得更直,“可我也得叫他知道,我心诚。”

  “诚不诚,少东家听的是曲子。”茶娘说道,“你来得这样唐突,少东家未怪罪就不错了。亏得是咱家那些个办事的去了蔚州,否则,非打断你一条腿。”

  苏安回到牡丹坊,南不嫌还高举那块牌匾,气如洪钟地喊着“妙运清风……”,与之相伴的,是姑娘们唱的,卢兰写给茶娘的那曲寻欢作乐的教坊小调《泛龙舟》。

  苏安叹口气,让茶娘把人带往后院子察看伤势,并派伙计去张半仙处取药。

  熟料,血衣脱开之后,脊背戳着三血洞,边缘化脓。茶娘咬唇,清洗时手都发抖。南不嫌闭着眼睛,眉头忽然皱了一下:“不对。”茶娘怕他疼,停下动作。

  “苏供奉,恕我直言。”南不嫌睁开眼,“你们这支曲子中,羽音偏尖锐。”

  茶娘:“……”

  苏安听后,倒是来了兴致,坐下道:“这支曲子,为殿廷文舞郎卢兰照白明达新声《泛龙舟》的原调所编。”南不嫌的眼角,落入一滴汗,却自始至终地看着苏安,眨都不眨:“拜师。”苏安一阵沉默,让廿五把茶娘带走,并取妙运来。

  廿五道:“妙……少东家,顾郎交代过,妙运琵琶……今后只能为他弹。”苏安道:“取来。”南不嫌闻言,精神振奋,手指在腰间的系带上来回揉搓。

  妙运五弦,完璧奉上。

  苏安道:“方才当着茶娘子不便说破,卢郎确实不精于羽调,以至于处理羽音之时,多将其独于调外,不入和弦。”南不谦道:“‘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隋帝书成《泛龙舟》,岂能不精羽音?”苏安笑了笑:“你弹。”

  南不嫌从腰袋中,取出染血的竹拨,仅仅用须臾功夫,便将其嵌套于指尖。

  动作之利落,如剑刃断发丝,左手勾弦,右手调轸,一挑,牡丹坊为之一洗。

  苏安神怔。他的妙运琵琶,在南不嫌手中,竟然初次发声,就已是含苞待放。况且,南不嫌的脊背还有重伤,虽手指动作无大碍,但手臂发力定会受影响。

  一声羽音,轮指速转徵,音虽短促,却充实,似行舟已过万重山,而未曾在江面留下丝毫的尾迹。每叠开篇皆是如此,狂逸而不散神,又有些斗百草的意蕴。

  曲罢,技惊四座,这还不够,南人自诩华夏乐声之正统,越弹越快,越精细。

  牡丹坊的消息传扬得快,当夜,整座平康坊的男女乐人,但凡擅长五弦的,全部围着他比艺。这位扬州南不嫌,何止是为寻人避难?分明就为切磋扬名而来!

  一曲《泛龙舟》,二曲《十二时》,三曲《长乐花》……但凡是白明达随隋帝下扬州时所作的乐府曲目,吴音、水调、一曲一曲,逼得苏安的耳郭烧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