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6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所以,不管那些事,总之,小崽子终于长大了,要开始见识社会,反攻顾越了。

第13章 西市

  是年,吐蕃之乱平定,西域商路逐渐恢复秩序,朝廷虽暂时修生养息,却将有东出征讨契丹之意,为稳住西域邦交,鼓励商贸,颁布一系列政令,其中之一,便是令太常寺在以往进行采购的乐坊中增几家胡坊。

  先前,胡姬虽然经常出没于宫廷,在梨园中也有一席之地,但因太乐署毕竟代表朝廷,所以西市众多胡人开设的乐坊还未有拿到过乐俸的,只能是望洋兴叹。

  现今,乐俸摊到太乐署,便是二万金,一时间引得长安城西市里的胡人乐坊万花齐放,家家户户琴瑟争鸣,笙箫妒色。为候佳音,太乐署在崇仁坊的礼会院张榜布告,李升平满打满算,想从众多乐伎中挑几个人协助春院采购乐器。

  这日,苏安被召至丽正殿,一眼就看见坐在圆凳上的人是贺连。贺连静静的,双膝间距半尺,身后投下一道影。他手捏琵琶颈,指尖摁弦,腕处的肌肉线条纤长而紧致。那瞬间,苏安才觉枉过这些年,一个人抱着琵琶的样子竟然是如此美。

  李升平手中的木槌“叮”一声,敲在了一面磬上:“韩乐正说,五弦苏安,四弦贺连,二人称得上是天资拔萃。”苏安不知好歹地笑了笑:“贺连拔萃,我没什么。”李升平道:“所以今日,某让你好好听一听《太和》。”

  宫廷曲目根据不同场合,有很严明的划分,譬如《太平乐》,用于国宴、节宴或是梨园宴等歌舞升平的场面,听起来活泼生动,颇具盛大艳丽的特点。

  然而李升平提到的这曲《太和》,是迎接皇帝专用的音乐,必须端庄凝重,容不得变更。磬的玉石之音鸣起时,贺连的琵琶也弹响,足足是雅乐的成色,音正而声满。苏安听得明白,李升平这是在训斥他平时练曲改动了宫音。

  “李大人,至尊也是血肉之躯。”苏安上前,捧起一枚磬,端详道,“我改的音正是《太和》旋律中的不足之处,改完更和美,不信,大可禀奏。”

  于是,因一个宫音的正误,李升平提拔贺连去了夏院。苏安看贺连谢恩而去,心里很困惑,明明李升平一向执拗于音准,而这个音,确实是新六典里未刊误的。

  李升平坐在案上,命十八位小吏上前来。苏安见每个人的怀中各抱一样琵琶,皱了皱眉。这是一种用来考校乐正的方法:让听者复述其中各种乐器的音调顺序,难度相当于用筷子在沸水中一次夹中一粒珍珠。

  “叮咚嘶咿”杂音混响在殿中,就像锅水渐渐烧沸,若是常人,没几个能经得住此般考验,然而,苏安的耳朵自幼敏锐,加上三年来阅曲无数,他闭眼听,偏偏就把十八颗珍珠依次从天花乱坠的水泡中夹了出来,一下差错都没有。

  李升平很欣慰,再次敲击磬面的宫音:“闲来物色这些年,总算寻着一双耳朵替某排忧解难。”苏安直问:“大人让我协助春院采购琵琶?”李升平道:“对咯。”苏安道:“那我如果做得好,也能去夏院吗?”李升平道:“行。”

  就这样,似乎命中注定,苏安变成了一个既弹琵琶也买琵琶的人。不久后,春院在西市选定六十四家胡坊,便要他一起去检查各坊中的琵琶是否合格。

  回想起来,他刚来的时候,听院子里别的乐伎说西市有个酒肆,训练鹦鹉弹鎏金琵琶,这一回再听说,恍若隔世。他自然已去过西市,只是,心境不同。

  午时过朱雀门,楼阁花林尽沐于晚春金色阳光中,粉红花瓣碎雨般飘落。苏安晃一晃手中的琵琶,没大没小地笑道:“顾郎,我弹新编的曲子给你听。”

  顾越和以往一样穿素青衫,手里捏一卷竹简:“瞧你高兴成这样,又不是去见哪家的俊秀姑娘。”苏安道:“我才不喜欢姑娘,我就喜欢你。”顾越:“……”

  不时,一辆香木青流苏的官家马车驶来,车顶立的一只金喜鹊翅膀上下挥舞,眼见就像要飞天。车夫不是别人,正是顾十八持刀能打,持鞭子也能赶马的谷伯。

  顾越回过身,用竹简拍去苏安肩膀上的一片叶:“真长大了?”苏安低头看着崭新的乌皮靴:“不敢不敢不敢。”顾越道:“阿苏。”苏安一笑,扭头登车。

  “长安烟柳繁华处,无甚西东千百户,西户隆隆通阳关,奶酒胡璇夜无宁,东户昭昭仰大雁,富贵王侯乐常行。”这首在长安广为流传的胡诗,如今是苏安弦下的一支曲子,路上,苏安扫着弦,时高时低,和路边羯鼓的节奏融在一起。

  西市的风貌与东市不同,市面物价亲民,建筑风格各异,金光闪烁的尖塔,浑圆一体的白穹盖,还有成群帐篷游走在大街小巷。

  一见太乐署顶着金喜鹊的官车,人流渐渐繁密起来,各色的气味汇聚一片。苏安偷偷瞧一眼顾越,见他那对清澈的柳叶眸中依旧是温润平和的颜色。

  突然,前方的街面喷射出一道火墙,惊得马扬蹄嘶鸣,谷伯正要挥鞭,走来一个褐髯的膀大腰圆的男子,眯缝眼一弯,帮谷伯拉住了马的缰绳。

  “杂家达曼,跨马拉奚琴,骏驰吹竖笛。”达曼是突厥人,说起汉话来,口音字字卷舌,“官家儿郎,请到达曼的酒肆里坐。”

  谷伯回身道:“少东家勿惊,突厥拜火教,以火为礼,要停车看看吗?”苏安道:“不必,先去龟兹的乐坊,我喜欢龟兹乐。”

  路边花杂无数,另有婆罗门表演幻术,那舞人足踩刀锋,旋转蹦跳,忽然仰面倒在用尖针排布成的毯子上,让吹筚篥的单脚立在他的腰腹,曲终而无伤。

  苏安不停车,一心想去龟兹乐坊,至坊中,伙计端来美酒,每只酒杯子上都彩绘有不同姿态的西域舞姬。乐坊主人随龟兹国姓,姓白名素,穿汉人服饰,口音也似汉人:“顾郎来了?白素这有八家龟兹兄弟,乐器皆在此帘后,随意光顾。”

  苏安听到这,起身往里面走。白素道:“苏公子也来了?”顾越笑道:“此番我做不得主,得听他的。”白素点了点头,替苏安掀起红帘帐。

第14章 乐俸

  一入内帐,便见架上满是精致乐器。苏安拾起一把曲颈琵琶,说道:“这种样式小巧轻便,可以仰卧反弹。”白素上下打量苏安:“公子果然有眼力,我龟兹国的琵琶,天下怕是无人敢争第二。”苏安将琵琶隔空丢过去:“弹七调让我听听。”

  龟兹七调早源于北部天竺,较中原传统五声调式更加丰富,合了苏安的喜好。他先前学过龟兹大家苏祗婆的几首佛曲,难释手,此时已是惦念许久。

  白素笑笑,吹了声口哨,一只黑雕扑翅飞来。黑雕的眼珠似宝石明亮,爪子跳跃在四弦上,弹出异域的旋律。苏安道:“音质清脆,振动得也均匀。”白素道:“谢公子赞誉。”语罢,拍拍手掌,命伙计去取宝物,搬出一具镶嵌蛇鳞的龙首箜篌。

  那瞬间,苏安只觉惊鸿一瞥,见二十三根弦在烛火中透出斑斓的彩色,照面映出一轮圆环。白素笑道:“苏公子不知,箜篌本是克孜尔的苏祗婆的,有个毛病。”苏安道:“什么?”白素道:“它认人,人的心意与它相通,音色就好。”

  顾越哂道:“白大哥,未免太邪乎。”苏安道:“我试试。”顾越道:“阿苏。”苏安虽没学过箜篌,但丝类乐器相通,他坐下来摸索品相,先是两三个蜻蜓点水般清冽的音,随后上了手,竟洋洒出整首佛曲的旋律。

  “苏祗婆弹过的琴,它认我。”苏安一笑,手腕辗转之间全都是爱意,“音色太纯净了,我从未听过这样的,即使是丽正殿的磬也不如它精准。”

  白素道:“看来是天意,只配苏公子。”苏安道:“是,我这么喜欢,你得把它送给我。”白素顿了顿,忽然,拢袖行礼,一字一顿道:“知音不能说送,而说物归原主。”苏安亦是咯噔一下,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了。

  这份权力,就这样伴随着世上最纯净的声音,在他的内心里激起狂澜。他看着白素的脸,那张脸五颜六色,既有以乐会友的红,又有以商弄权的白。

  苏安定下心神,放开剔透的弦:“你家乐器是上品,但不能现在说定,还得回去署里商量。”白素点了点头。顾越拾起酒杯,唇边抿过一口:“那我也不好闲坐陪聊,白大哥,公务在身,先告辞。”白素又点了点头。

  往后,一行人又陆陆续续地走过各家胡人乐坊,除了龟兹,还有高昌、疏勒、康国、安国,所见的琵琶,有的只有手掌那么大,有的独弦,有的呈半月形。苏安记在心里,没再敢胡乱表露自己的喜好。

  “去看胡旋舞么?”马车上,顾越一笔一划地勾选竹简上记录的乐坊名单,不经意地问道,“帐篷里有葡萄酒,能与舞姬同饮。”

  苏安摇了摇头:“今天领教的已经够多,我还惦记着那樽竖箜篌呢,其实,我是真心喜欢。”顾越道:“人家骗你的,世间哪有……”

  话没说完,他看到苏安的一双手在空中弹挑,想起梨花阁的旧事,突然就变了主意,撩起车帘道:“谷伯,跟白家把箜篌要下,礼会院放榜后送来。”

  苏安一听,眸中发亮:“诶,你同意啦?”顾越道:“嗯。”谷伯回过头,一张皱巴老脸带着笑意,看苏安就好像看一匹幼马即将上道。

  回到太乐署后,苏安一样一样地说起西戎琵琶,因木料和形状不同,其声音相较于中原琵琶更清脆,更短净,且从外观上看,大多的雕花和彩绘都异常艳丽。

  顾越和其余的小吏在公案旁雕琢笔墨,一边参照苏安的评定写下各家定价定量的规则,一边补充注释,然后拿太乐署的公印和令帖,把这些规则变成公文。

  只是,这世上的好事,总来得不那么容易,就在崇仁坊礼会院张榜公示的第七日,苏安还正期盼着白家把箜篌送来,却突然听闻,白家运送乐器的商队遭到官驿扣押,几翻倒腾,许多琵琶的品相和音质受了损。

  不仅如此,市面上只要是与琵琶的制作修理有关的材料全都涨了价格,一时间,六十四家胡坊自顾不暇,连礼会院的门都不敢进,家家冻得发颤。

  那日飘着雨,顾十八门前蓄积起一滩浅水洼。白家人找来,带着的红木箱子里面盛着那件承诺要物归原主的竖箜篌。

  “苏公子,顾郎,龟兹坊和中原乐坊相安无事也有几百年了,然而这次,实在是赵家三郎赵顺不讲理,他仗着自己是玉门关守将王览的妻弟,串通官驿……”

  苏安坐在桌前,听着白素又是唉声又是叹气,才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竟是行家挤兑行家的结果。在长安,规模大的制作修理乐器的乐坊全都集中在崇仁坊,其间最著名的当属赵家。赵家领了几十年宫廷乐俸,是乐行当之无愧的领头雁。无论是谁,即便仓中有真货色,如果不让赵家点头,也很难在市面立足。

  “白大哥,你们放心。”苏安拿定主意,紧握住白素的手,“乐俸定给胡坊是朝廷的旨意,由不得别家用下作的手段阻挠,我自然会还你们道义。”

  顾越卷起袖子在旁边擦桌,等白家人走了,他才把抹布一甩,到水槽边帮茶娘洗杯。茶娘笑道:“少东家要伸张道义。”顾越道:“还不是因为收了宝贝。”

  随后,顾十八热闹起来,在顾越的默许之下,苏安开始学着谋篇布局——跑腿的往各商行打听玉门关过税,茶娘去知会京兆府衙门和市署衙门,阿婶阿伯在坊里说和,谷伯带人……安排完,苏安长舒一口气,扭过头看见顾越仍然在闷头侍弄茶杯和茶壶。他跑过去,笑嘻嘻的,手里乖巧地也拿起一个杯子洗。

  “阿苏,那个洗过了。”顾越把杯子叠得整整齐齐的放回柜子,回过头道,“你也别急,真要管乐行的事,等玉门关传回消息,我带你去崇仁坊见赵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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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乐府杂录》:“有内人郑中丞,善胡琴。内库二琵琶,号大小忽雷,郑尝弹小忽雷,偶似匙头脱,送崇仁坊南赵家修理。大约造乐器悉在此坊,其中二赵家最妙。”

  按此所记,制造乐器的作坊大多集中在崇仁坊。事实上,尽管唐政府规定商业活动必须在固定的市内进行,但小规模的交易活动在坊中还是一直存在的,不可能完全禁断,各种小作坊工业,诸如 “铜坊 ”、“官锦坊 ”、“染坊 ”、“纸坊 ”等等分类聚居在各坊内。

第15章 崇仁

  崇仁坊左临皇城,右临东市,昼夜喧呼,灯火不绝,晚春里,御沟从皇宫引出携着香膏和脂粉的水环绕在各院左右,使得杜若盛放满道,百般玲珑。

  路上,苏安趴在马车窗边,突然,眼疾手快地抓住一枚花瓣,很是开心。顾越斜倚着厢内的绣花枕,干净白皙的手抵在唇边,玩味道:“阿苏可知,蛇打三寸?”苏安想了想,说道:“不是七寸么?”顾越道:“蛇的三寸,是它整条脊骨中最脆弱的地方,打断以后,筋脉被破坏,即便是利牙尖齿,也喷不出毒液来。”

  “这是说,办事要知己知彼,抓住要害。譬如乐俸的三个方面,一是内侍省的高公公,为宫里人,二是咱们太常寺,为朝廷人,三是赵家,为有钱人。”

  “先看彼方,赵家不仅领太常寺的乐俸,还领着宫里内教坊的,可谓是两头交好,如果咱们胡乱抓把柄,蹬鼻子上脸,赵三郎觉得委屈,就会去宫里找高公公投怀送抱,而高公公的内侍省执掌出入宫掖,宣传制令,与太常寺两署乐工的安危息息相关,届时,宫官在御前一两句找茬的话,很可能就祸从天降。”

  “所以我们就要猜,高公公会不会因为收赵家好处,就在御前安排这句话,他会吗?不会,因为至尊眼下亲信萧阁老,定的是西安戎狄,东出契丹的大计。”

  顾越的话停在这里,因为苏安那双含烟携雨的漂亮眸子,正透过花瓣,悄无声息地望着他。顾越道:“看着我发呆?听懂没有?”苏安笑道:“听懂了。”

  苏安什么都没有听懂,只是跟随顾越在赵府后园的花从中等,见数名仆从搀扶着赵家老头子一步一步艰难走来。赵家老头子名长源,相传还是李升平的世交。

  “赵伯是长安最值得人尊敬的乐匠,得称先生,不是商人。”顾越侧过脸,最后交代了几句话,“他的耳朵聋,大郎二郎为匠,三郎管事。”

  怎道是,苏安看着面前的赵长源,深吸一口气,从未见过面相如此丑陋之人,耳朵像两面扇子,生满紫红的疮,眼睛小得几乎看不见,鼻子扁塌,出奇的大。

  赵长源佝偻着腰,茫茫然问道:“顾郎来了啊?”顾越弯腰行礼,大声道:“诶,来看您了。”赵长源点了点头:“好,正有几件好的要给升平送去。”赵长源并没有理苏安,苏安也就挤出那么些许的笑意,唤了声“先生”。

  仓门“吱呀”一声打开,苏安进门便闻见是木屑的味道。匠人各自忙碌,左面是存木材的隔间,熏有特制的青烟,中间七八男工正制作背板和音板,右边阳光充足,女工操着几把精致的小刀,雕琢琴头、琴轴及相、品和覆手。

  赵家大郎站在圆木旁,手里握着锯子,顺其纹理,旋转切下木板,放到旁边石板间压平。赵家二郎膝盖上架着初具雏形的琵琶,低头在丈量山口的搁弦点。

  行走参观时,苏安看见墙边摆着几样未经过涂漆的已成型的四弦琵琶胚,想着试一试音色。经过允准,他拿来抱在怀里,也没多在意,轻轻地挑了一下。

  便是如此圆润的音,叫他耳朵里绒毛直立,刹那间,回春化雪,花蕊盛放。

  赵长源摸上琵琶的品相,整个人都变了,变得精神焕发:“顾郎啊,琵琶的音色看内膛,音准看置弦。一说内膛,在音板、背板、音梁、音柱的连接之处,有一处粘合不严密,都会出现音量不足、音质不饱满、穿透力不强的问题……”

  苏安心中一动,接道:“先生,二来提起音准,我平时也有所领悟,如果品差过大,高调时按弦就吃力,影响手感,而品差过小,在力度稍大或扫弦时,就容易打品,产生杂音,甚至连揉弦的时候都会出现沙品的现象。”

  赵长源回过身,眯起眼:“这位?这位是内行。”顾越的语气恭敬:“先生,他叫苏安,是李大人亲自挑出来的乐工,负责协助太乐署采购胡坊里的琵琶。”

  苏安又有些不好意思,放回琵琶胚。赵长源笑道:“那,苏公子可知,做琵琶最关键的一点,是什么?”苏安道:“弦。”赵长源道:“木材!”

  “制作琵琶的木材,纹理须得均匀一致,左右对称,方能确保其振动通透,又要通风存放十年以上,再经过浸泡、烘干,方能取用。取用时,避开容易开裂的芯材,用旋转切割的方法,取出厚度适宜的部分,再用石板压平,才算合格。”

  “什么红木、梨花木,其实都不如紫檀木,我赵家专司此木,这仓里存的,全是三十年的珍材……”三十年,一个人孜孜不倦地做一面琵琶,为一个音,一条弦,一个毫厘而重做千遍,甚至,连制作琵琶的工具都反复雕琢数百遍。

  苏安心服,又见,赵长源非但完全不知他的来意,还兴致勃勃地问起:“如今是胡汉一家,不知胡坊的琵琶做得如何?龟兹人,喜欢花哨的纹案……”

  苏安连忙应道:“也很好,音色清脆。”赵长源哈哈大笑:“难怪升平都不来看我了,原来另有新欢。”苏安道:“先生不知,其实李大人天天都惦记先生。”

  苏安终于明白,顾越不多说,是因为胸中有数,不想让年迈的被蒙在鼓中的赵长源徒增烦忧。如是,几个人陪着赵长源一路有说有笑,再次走回湖边。

  “赵先生,不巧有一些话要找三郎说,都是太乐署繁杂的外行事。”顾越道,“苏公子是内行,不然,他在这里陪你谈一谈曲调可好?”

  赵长源离开那几样琵琶,渐渐便没了精神,连摆手道:“生意三郎管,你们自便,记得让升平有空过来就成。”顾越扯着苏安,慢慢地退下:“一定,一定。”

  辞别之后,顾越收起面上的笑容。苏安也不多问,只跟着来到赵府里的一处偏院。果然,三郎赵顺哪都没去,就坐在这里,隔一孔门洞监视着所有的动向。

  顾越径直走进去,在石案边坐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和赵三郎进行了一场谈判。赵氏表家姊夫王览在玉门关无故扣押白家乐器,若太乐署告到兆尹衙门,追究下来,牵连甚广,又加之王览以赵家运送朝廷乐器木料的名义免自家过税,本年铁器三千金,皮毛二千金等等,亦难逃干系,不如各退一步,私下解决。

  赵三郎称是,可又有些委屈,觉得即便是分了乐俸,也应该由赵家来定胡乐器价格和数目,毕竟当年在扳倒崔立的事情上,赵家是立了功的,且这崇仁坊里的王公世家,大都很支持他们,他们不想白白让出名分和好处,给西域的胡人。

  顾越想了想,又道,赵家之所以能有如此底气,无非因为和宫里的高公公关系亲密,在内侍省有人,然而,规矩是朝廷的规矩,必须归太乐署定,若赵家在明面上干涉,就是以商弄权,满门抄斩之罪,若赵家在暗地里干涉,那就是市井之事,顾十八的伙计会雇人成天守在铺面门口,守到他们也做不成生意。

  赵三郎再没有话说,点了点头,同意私里解决。顾越道:“隔几日是礼会院行会,你当面向白家赔礼赔钱,谷伯做中人。”谷伯闷咳一声,摘下斗笠,露出颈前的伤疤。赵顺一颤:“多谢顾郎,多谢苏公子。”苏安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临走前,赵长源还托家仆给苏安送来一把背板有夹层的琵琶,说能藏些文书,今后定然有奇用,名“夺时”,苏安笑笑地接过,暗恨自己不识字。

  如此,风波平息后,崇仁坊乐行里再没有敢摆脸色的,六十四家胡坊顺利地通过礼会院的仪程,顾越附上公文,将单据和细目交李升平送至太常寺定夺。

  待万事定妥那一日,千百样系着大红绸带的胡乐器运进太乐署,连成了西市和皇城之间的红河,其中还有一样混水之物,便是顾十八里那樽识人的竖箜篌。

  集贤阁里空无一人,人全都跑去冬夏院子里看热闹,苏安独自坐在竖箜篌的两排玉弦之后,把扶柄上的鳞片擦得干干净净,调校好每个音,给它取名作回春。

  顾越站在门外,轻轻扣了扣门板:“阿苏,李大人方才夸你的耳朵好使,命你年年替他办差。”苏安揉住弦,笑着点点头:“还不是看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