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盛唐种牡丹 第60章

作者:又生 标签: 三教九流 情有独钟 强强 古代架空

  一阵凉飕飕的风刮过他耳郭,那刹,苏安开弓靠弦,稍瞄,发箭,正中靶心。

  顾越笑了,鼓掌道:“好箭术!”射生默默地从木耙中拔出箭矢,躬身一礼。

  一般,即使是武人,拉弦也多要用到扳指,否则容易勒伤,然而苏安就不必。只要是弦,在苏安的手中,稍微融进二三分精力,便能破出其性格,无有例外。

  待他们暖过身子,鼓声咚咚响,射生招手,安排他们去左侧林场。场上的目标是几十只梅花鹿,与他们配合的,还有裴延所在的中场,以及徐青所在的右场。

  每过半个时辰,场上清算一次,换骑从,如此,才能保证家家都有机会上阵。

  苏安跃上马背,回头喊:“十八,你跟着我!”顾越不甘示弱:“好!”于是,一黑,一白,放下了书与琴,飞驰在秋野的尽头,与风劲相逐,与青影相伴。

  苏安肩负十六支箭矢,而顾越持着训犬擎苍的哨,负责在奔跑的过程中,把鹿群驱赶到一起。同队伍中,有别家公子,还有男装的女官,个个意气风发。

  他们整装待发,又陆陆续续碰见五六位凯旋而归的人物,包括打探过北选使的吴家等等,驾鹰呼犬,骑从簇拥,一件件披风所经之处,花瓣飞旋,金角齐鸣。

  “看旗!”

  “开弓!”

  人驭马,天行鹰隼,地奔群犬,一幕轰轰烈烈的竞技,在千呼万唤中开始了。

  灿烂的阳光恣意挥洒,满营军士高呼行猎之语——顺时鹰隼击!讲事武功扬!

  “发箭!”

  黄沙滚滚。

  苏安的面前,忽地跃过一道轻盈的影子,他张弓靠弦,脸贴拇指,瞄准……

  箭矢擦着鹿颈而过。

  苏安再搭箭,再瞄准。

  却不料,那个瞬间,那只鹿的眼眸,竟像是藏有春暖冬凉的琥珀,射出令人心驰神往的灵光。苏安怔了怔,念头一闪,这场围猎,岂不正如城内的那场官考。

  他连发十五矢,再没一支碰过鹿毛。

  喝彩越来越大声,羯鼓密集如雨。马蹄交响,飞沙走石,须臾,四散的鹿群已由左侧被驱赶至中侧。中队二十骑,右队二十骑,左右交错,一次次竞速而过。

  苏安一声不吭退出场中,没有打搅顾越,径自林间拴了马,背靠大树透凉风。

  他又怎忍心见那群温顺可爱的梅花鹿,被鹰犬逼仄到无处可逃的境地?他令人取来了妙运,一遍一遍,复弹起南不嫌的那些,如同世外桃源般自由的羽调。

  角逐依然紧张进行着,左侧的猎手偃旗息鼓,反倒是中队和右队,几位年少的武官,乘风骑射不知倦怠,在观众的催逼中,如连弩上了膛,尽情展现着锋芒。

  人喊马嘶,如火如荼。

  “时辰到,鸣金!”

  半时辰之后,围猎换场。

  “中队,中八支!”

  “右队,中八支!”

  汝阳王端坐在高台之上,笑意雍容,慵懒地点了点鹅毛扇子。虽然竞争激烈,但比较之前,战果仍不算丰硕,不知是否天意,右队和中队竟然一度赛成平局。

  中了矢的男子,疾驰场中,享受荣光,就像此生已无憾事,随时可以赴死。

  谁又见,就在方才上阵之前,他们个个皆是青衣绶带,手不释卷的诗书文人。

  授奖仪式结束,已是申时末,廿日即将过去,天际转红,一切才渐渐地安静。

  苏安独奏妙运,听着欢歌笑语,沉浸在自己的意趣之中,突然,耳朵一动。他感觉到了不同于以往的动静,悉悉索索,除了人的脚步声,还有别的灵兽。

  “阿苏。”

  顾越口吹鹿哨回到林间时,浑身是尘土,手里捏根红绳,牵着三只小鹿崽子。苏安一咕噜爬起来,道:“十八。”顾越蹲下身,为鹿崽子挑去背上的苍耳。

  苏安从未见过这样的生灵。

  四肢纤长,皮毛柔软如雪絮,尤其是眼睛,透出纯净与安宁,就好像是只要它还眨着眼,树叶就不会枯萎,秋华就不会凋零,长安城就永远不会有冬天。

  猎罢搜山,有人抓来了这几只幼崽,当作祥瑞送给汝阳王。顾越向汝阳王进谏,来年科举乡试,万年办鹿鸣宴能用此物,条条言之有理,遂,把它们讨来了。

  苏安灵机一动,当真弹起诗经中《鹿鸣》的曲调,逗弄小鹿崽子。顾越苦笑道:“为了它们,我险些被王爷幕僚的谗言说死。”苏安弹过三叠,才放下妙运。

  城中,钟鼓响了。

  “多谢你今日,出面调停竹西与义门乐派之争。”苏安说道,“我心意已决,待茂彦堂所营之业稳定下来,便带鼓儿四人南下,把牡丹坊开去扬州和江州。”

  归途,两个人皆是步行。顾越背红木弓,拿玉骨扇,抱琵琶,苏安牵鹿。

  顾越说道:“我还正要问你此事。”苏安道:“什么?”顾越耸了耸肩膀:“这张弓,还喜欢么?”苏安步子一顿,恍然想到,这张弓是顾越的第二十九礼。

  “一直想对你说句道歉的话。”顾越道,“只是实在难以启齿,梨园附近,如今又建造起新的殿宇,足有三层,彩绘墙,琉璃瓦,能容得下八百人合奏。”

  “青早就告诉过我。”苏安说道,“十八,我不是为你离开的,不只是为你。”

  夕阳之下,人影斜长。

  顾越神色平静。苏安飘身往前走,道:“我决定与你南下,也不只是因为贪恋你那三十件纳采礼,还因为,我答应过南不嫌,要让五弦牵曲之艺传至南地。”

  顾越道:“你想好,此去江南,我大概永远不能被调回长安。”苏安道:“我明白,只是觉得,你也该提醒裴郎一声,让他别涉党争那么深。”顾越道:“阿苏,这点你错了。你不明白。”苏安笑道:“好吧,那我就不明白,我是乐人。”

  有时,苏安觉得顾越忧虑太远,以至于明明太平盛世,却活得和屈子一般。所幸,他眼中的顾越依是在龙门山逆风起鸢的娇子,绝不逆来顺受,更不会跳江。

  “十八,我能不能提前问问……”苏安忍不住道,“第三十件礼,是什么?”

  “不行。”“我送你的玉,怎么到现在还没见你佩戴,不该是送了曹公子?”“说到这,你还没跟我解释,为何妙运会在南不嫌的手中发过声?”“他有本事。”

  ……

  狩猎结束之时,正好,也是官考完毕之日,天下十五道氛围肃然,各归其职。

  此次考功分第规则之严苛,前所未见,如是在凛冬到来之前敲响的洪亮钟音,上至封疆大员,三品国公府,下至九流杂色,天下百姓人家,无不为之清醒。

  御史中丞张昌甫兼南选使;刺史李彬迁江南道采访使;游桓之拜御史大夫。

  与此同时,顾越行牒文请年后出江州刺史,实为明升暗贬,无甚妨害,通过。

  吏治有成,制度得以确立。

  然而不久,长安降下了一场霜雪。

  都说李林甫是神鬼手段,不知从何处得到蔚州刺史王元琰贪污受贿的证据,并以其夫人是严凌的前妻为由,弹劾严凌徇私舞弊,有损德行,不适于组织考试。

  十一月初,严凌贬洛州刺史。

  中书门下张九龄与裴耀卿二人,因力保严凌,触怒李隆基,双双被罢去知政事衔,又,因作风不变,依然阻止李林甫所荐牛仙客封官进爵,再度开罪圣颜。

  十一月底,张九龄贬荆州长史,李林甫授为中书令兼集贤殿大学士、修国史。

  一阵滔天大浪从皇城的承天门大街自北向南席卷而去,天昏地暗,波及无数。

  是夜,平康霜雪皑皑,牡丹坊小小的院落里,一个肩披汗巾的小厮急匆匆跑进院中,手里拿着抄纸,口吐连珠白气,喊道:“少东家,吏部东堂的消息来了。”

  “知道了。”苏安立在堂下,答得很镇静,“去回顾郎,我这里,一切都好。”

  此刻,顾府的书房灯火通明。

  一层层波纹热浪,从炭火盆的边缘泛出。窗外,冷风拍打长青叶,呼哧作响。

  顾越踩在圆凳,一本一本把书从架子挪下来,季云、谷伯二人,坐在毡上。

  “皆知,本次科举及考功改制,张阁老和裴阁老就像双翠鸟,牺牲自己的羽毛,方才护住朝廷最后的一批良木。”顾越背对着二人,继续翻看整理,“然而,某些官吏,见风向要转,急忙另寻庇护,反倒不自谦,还以为占了便宜。”

  “啪”一声巨响。

  一声巨响,成卷《论语》丢在桌案。

  季云的双睫一颤,顿见竹简全成散片。谷伯安然端坐,没有吱声。季云连忙卷起袖子,收拾着掉在地面的金玉良言。

  “季长亭,我说的是你。”

  季云一顿。

  顾越语气冰凉:“他们如何获悉蔚州王刺史贪污,你以为,天下无人知晓。”季云丢开手中竹片,眼眶泛红:“人要图存,总得寻道。”顾越道:“我只问,是不是你。”季云回道:“大势所趋,非我一人之过。”顾越道:“好,既然如此,这就不是我勉强你,而是你自己选的道路,也无妨,人各有志,再正常不过的事。”

  季云哽咽,再抬起脸,顾越的那双柳叶眼中虽已不见半丝愠怒,却反倒更加令他感到心悸。

第102章 明月

  金蝉脱壳的这一计,是季云从恩家顾越身上学得最快,并且用得最妙的权术。

  顾越笑了笑,一边把书简册簿归类打包,一边和季云谈妥未来六年的约定。

  当初季云为来长安,瞒丧不报,逃避丁忧,县里公文魏家存着档,只是顾越很理解,一度装作不知情,现在他也没有反悔,只要季云答应,做他在朝的眼睛。

  季云自有鸿鹄志,答应之后,想去正堂行三回空首礼,拜别顾越。顾越不受。

  待炭火燃尽,谷伯打开房门送客,风如刀片刮在他们三人的身上,吹得衣贴胸腹,骨廓分明。季云见庭院有几株漂亮的植物,顿了顿,不肯罢休,还问顾越讨要。顾越笑道:“那是兰花,耐寒喜阴,四季常青,我走后,长亭挖去便是。”

  ……

  但凡官员贬黜离京,虽明文要求立即赴任,但情理上,总有一二月的缓期。在这段缓期里,安顿家人,拜别朋友,谁都不能催促,否则就是不规矩不地道。

  奇的是,沉寂整个冬季的一百零八座坊里,在共守除夕之时,终又热闹起来。

  动荡已过,岁月长流。

  东市流行起一种新配料香囊,家家户户门前都爱挂,是虞美人的阿魏百岁香。

  贺连的香坊开张,堂前珠围翠绕。苏安回家安顿过老少,把牡丹坊的日常事务交给集贤阁的旧友,便是高高兴兴,如约而至,同丽娘、钱老爷、张半仙、七娘等,送来大批订单,追着贺连要茴香。贺连见人多,借口忙,怕亏了生意。

  韶娘坐在贺连专门为她订做的千秋藤椅上,瞧着对面留仙堂,青衣染眸,神情恬淡。贺连,今年当真考中音声博士,和东市署衙门多有交情,立了业。

  “好了,不闹,说正事。”谈过生意,苏安寻一处屏风,拉贺连坐下,说起自己的打算,“这回,往南任官的友人很多,我要在白鹿原灞陵亭办一场送别。”

  贺连道:“送什么别,你家在东郊升道坊,过两年还能不回来?前几日,阿成还给我贴红纸。”苏安认真说道:“此去得多久,我确实是不知,阿成不懂事。”

  贺连拨弄着手里的串珠:“随你怎么说,江南之地,还有几家是常有交往的,一会,给你写介绍的书信。”苏安道:“多谢,你可知李大人他什么时候回来?”贺连道:“不知,交接乐器,办公文的素来都是张郎,李大人真是许久都不见。”

  苏安应声,若有所思。

  “阿苏。”直到临走,贺连才叫住苏安,亲自送出街市,好好交代了一番话。

  “顾郎的三十礼,大家明面不说,私底下谁又不是笑他没识过江南女子香?长安的人,知道他好龙阳,痴情也就罢,可去到当地,毕竟算得封疆一方,少不得那些为张家、陈家说媒的,你见好就收,别老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失了他的心。”

  苏安笑着行礼:“再会。”

  长街留香,道阻且长。

  时年,守在西京的人,心怀希望,南下闯荡的人,提刀而立,为之踌躇满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