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爬墙那些年 第25章
作者:芳菲袭予
穆昀祈却显然知他所想,口气略颓唐:“我知你要说,既存疑心,为何不多些防范?轻易离京,岂非与他可趁之机?”
邵景珩摇头:“此事,只能怪高士举太过狡诈,行事滴水不漏,又有药人助纣为虐,以寻常人力实难遏制其势。且随着金丹出炉、死士人数日益增多,嘉王与高士举已然不存耐心,遂才出刺驾之举,意在强取皇位!如此忖来,倒还幸在阴差阳错,你来到兴州,否则当早陷险境!”
“那你可知,”仰进椅中,穆昀祈依旧一手覆面,“他监国,实也是我之意。我北来前,曾密旨留与两府,若我遇不测,便令嘉王监国。”
眸中诧色划过,邵景珩似未尝会意,惘然无言。
微微直身,穆昀祈目光扫过怔呆之人,额角一跳,不知为何,才平复不久的心绪竟又复生波澜,作恶的心思呼之欲出,铺陈在脸错综成一副作衅报复相,眉梢斜挑:“你当日既出逼宫之举,我怎知你如今是何心思?且说万一我遇不测,他监国本就顺理成章!”言罢看彼者面上只是轻添一重无奈意,未如意料恼羞,自却气急:“怎么,未想到?实则你想不到之事可非此一桩!”起身逼视之,语出清晰而缓慢,似怕他不能听清:“当日你逼宫带来的那盏茶,我实则只饮了一口,其余皆泼桌下了!”见他神色依旧,似棵朽木般风过不动,心中愈发愤懑,口气却轻慢:“兵不厌诈,成王败寇!我还以为,谋略过人的邵相公对此早了然于心呢!”
双眉轻一波动,那人踱前,不怒反笑,所言与前却是风马牛不相及:“我记得幼时在宫中,一回因寅澈纠缠,我未能及时赴陛下之约,陛下隔日便在书堂大发雷霆,当众数来几事,以证臣之愚钝。”
面色露惑,穆昀祈显不知他用意何在。
驻足书案前,邵景珩无奈:“看来陛下自小的脾性,至今一点未变啊!”
“你……”穆昀祈怒视之,却无力反驳。
绕过书案,来者几乎与他贴身,区区片刻,眸中的温色已被黠光取代:“陛下若欲激怒我,那便已如愿了。”刻意压低的声音意味难言,似威胁,又似蛊惑。
被那双全然无害的目光盯视,方才口出狂言者竟有些露怯,微微侧目:“拥兵自重,你才是始作俑者,我之所为,问心无愧!”口气虽冷,却已抖落了满目衅意。
眼角余光扫过那只落在双鱼抱莲镇纸上的手,邵景珩面不改色,又跨前半步,双手握住彼者那副瘦腰往己一侧拉来,至衣襟相贴。
“前事已矣,回头是岸。”暖风入耳,令失神之人瑟缩了下。恰到好处的停顿后:“你我皆是。”语调和缓,心意坚定。
烛火明灭,将两条依偎的人影无声映在侧墙上。镇纸上的手渐是无力,缓缓滑落,回到身侧,又在不觉间攀上彼者腰背。
暖意蹭侧颊而下,流连过耳垂,缱绻于脖颈。微微扭头,由那股暖热气息透过微开的衣领深入,穆昀祈忽而有些眩晕,脚步不稳,微微一晃,乍时的景物颠转后,足已离地。微一错愕,闭目任之。
月落三更,云随风寂。
又是一个山间静夜。
邵景珩照例在五更天醒来,小心侧身,却见枕边人也睁开了眼。
既都醒了,穆昀祈索性撑坐起身,半倚床头:“我细忖过了,事到如今,我须尽快回京!”
并不意外,邵景珩伸手替他理着倾泻在枕上的长发:“我会调出三千人马先行,替你开道。”
“不成!”穆昀祈断然回绝,“药人凶悍,且说当下尚不知他又新募得多少死士,轻率冒进,无异于草菅人命!”
邵景珩蹙眉:“如今自兴州入京的各处道路当已遍布药人死士,若不派军清道,你如何能归?”
眸光下垂,穆昀祈轻吐两字:“借道。”
“借道?”邵景珩凝眉一忖,顿露讶色:“你是说……”
穆昀祈颔首:“绕路猷国,自东入境,直下晏京!”
“这……”邵景珩难为赞同:“不成,此计存太多不定数!且不说猷国大局未稳,霍兰昆仍有在西南作乱的可能,但若嘉王与高士举也想到此,彼时严守东境,你岂非白费心机?”
“但终究值得一试!”穆昀祈坚持己见:“此是霍阑显报我前恩之时,他会全力助我!若是忧心边境设伏,此际正值年下,我可扮作猷国南下朝贺的使臣入境。”
邵景珩依旧摇头:“霍兰昆负隅顽抗,霍阑显如今忙于应付内患,恐难分心,即便退一步,霍阑显诚意践诺,但也只能护送你至边境,后若有万一,谁能护你?”
穆昀祈一笑,竟显豪迈:“博弈岂能奢望万全?但利弊权衡间,择一成算高者践行而已。”
邵景珩勃然变色:“你欲拿性命一赌,却以为我会赞同??”
“但此计胜算最高!”穆昀祈不惊不怒,反之,往后仰了仰,一臂枕头作不经心:“既你以为此计不可,我又不愿引发干戈,那便只能遂他所愿,我禅位退避了。”睥睨彼者一眼,口气轻浮:“我倒无碍,隐匿深山,落个自在,且他本也姓穆,如此百年后,我也不至无颜面对先祖列宗。倒是你……”叹了气:“手握兵权割据一方,他心胸可远不及我,登位后之首要,不定便是发兵讨逆!遂你还须好作防备。”
邵景珩握拳。
那人笑得玩世不恭:“要不这般,你也索性舍了兵权,解甲归山,无事随我植梅养鹤,就此清酒淡茶,闲度余年,如何?”
半晌静寂。
邵景珩低头,盯着他残留嘴角的一抹坏笑,无奈感慨:“你确曾有过此打算,是么?遂你即便知他或参与谋逆,却依旧许他监国。”
穆昀祈闭目,露了几许倦意。
“只你未尝想到,他生性如此暴戾,”邵景珩言下:“竟为夺位而罔顾大局,一意挑动兵祸,滥杀无辜,甚连亲生子女都不能容下!”
极轻的,穆昀祈叹了声。
俯身向前,邵景珩拨开他额前碎发,在那白皙光滑处落一吻,正色:“无论如何,我决不许你独自犯险!他则——”微微抬头,对着那张恬淡似山间静雪的脸,眸中缓起一重光彩,炽热坚定,令人想到阳春瞳日。即听他一字一句:
“你若回京,我唯你马首是瞻,拨乱匡正,固君江山;你若隐避,我为你负甲植梅,深山隐室,雪月在御,静好此生。”
良久无声,穆昀祈似又睡去了。替他盖好被子,邵景珩悄然起身。
穆昀祈再醒来时,天已微亮,起身穿好衣裳,便见那人拎着水壶进门,似有话要说。
“怎了?”不知京中又有何坏讯,穆昀祈心倏一提。
“是荀渺,”邵景珩言简意赅:“我派出的人已寻到他。”
唯恐坏讯自他口中先出,穆昀祈忙急开口:“如何?”跨前一步,目光轻颤:“是生是死??”
第32章
晨曦入户。
榻上人忽而颤动了下,似梦中受惊。郭偕忙以手背覆上其人额头,试了片刻,轻舒一气:烧已退,当无大碍了。
门外传来两声轻叩,来的是曾无化。当前探过尚昏睡之人,听闻之已见好,自也欣慰,便谓郭偕:“官家与邵相公已在设厅,将军随时可去。”
郭偕谢过:“我这就……”言未落,却闻榻上一声极轻的呻|吟。
二人急转目光,见榻上人双目依旧闭着,眉心却似遇了梦魇般紧蹙,嘴唇翕动不止,不时发出轻微碎裂的呻|吟声。
“阿渺,阿渺!”郭偕俯身轻唤。
周身一颤,伴着阵短促的咳嗽,荀渺终是睁眼,目光却呆滞。
“阿渺,是我!”去被中捉住他手,郭偕语气尽量放缓,“你已脱险,平安无事了。”
眨了眨眼,那双呆滞的眸子总似有了些许知觉,目光缓慢聚焦在对面满怀关切的脸上,嘴唇轻一启合:“阿—偕……”声音嘶哑,停顿片刻,昏黯的眸光忽一亮,声高且急,又唤一声:“阿偕!”便仰头向上,然只抬起半寸又无力倒回。
“是我!你无事了。”暖色一哂,郭偕紧紧握着他手,却难再出一言——喉间已哽涩。
盛着温水的茶杯送到手边。郭偕抬眸向上投去感激一瞥,便扶起荀渺喂水。曾无化则先行一步,去与他二人唤早膳。
静歇片刻,荀渺终是安定下来,却无法直视面前人——一眼相望,只余无语凝噎。好在不多时早膳送来,暂破僵局。
郭偕默自但用心替那人梳洗过,便将一小碗粥、几样点心置于托盘中,拿到榻前。
几样吃食皆是荀渺平日所喜,只病了两日,当下并无胃口,但还是端起粥碗勉强啜着,眸光轻移,扫过那张消瘦苍白的脸,心忽似被针尖戳了下,拈起块糖糕送到其人嘴边:“阿偕,吃!”音里透着稚气,口气亦似孩童执拗。
一怔,不知游移何处的目光倏然回笼,聚在那块白润丰盈的糖糕上。郭偕喉头又是一紧,一言不发猛将那副瘦削的身子紧拥入怀!与此同时,眼眸一热,一滴润湿扑簌而下,不偏不倚,落进彼者半开的衣领中。
少顷无声。
“阿偕,你……哭了?”荀渺抱着小心。
“胡说!”
“但……”
“我五岁之后便未哭过!”
“可……”
“不许告诉旁人!”
“好!”
早膳在略微怪异的气氛中用罢。郭偕在桌前收拾食盒,等一阵来送药的小厮将之取走。
“阿偕。”隔了许久再开口,荀渺口气已自若。
转回身来,那人目光温润。
“那夜之事,是我自作主张,你无须多思。”直起腰背,荀渺目光坚定:“若我是你,彼时彼境,亦会不加迟疑离去!因你身负重任,见到官家前不可有失。”
郭偕垂眸,掩饰所想。
“我所知的郭偕,绝非庸人自扰之辈!”那人继自,“当日即便是你引去那干人令我逃走,然凭我的身手,加之夜色深沉,难辨方向,却存几线生机?遂我此举,不过是利弊权衡后,为顾全大局而作的取舍!换做是你,难道不会与我一般抉择?”
目光一动,郭偕点头:“我会!”却又犹豫,“然……”
被那人打断:“你若以为此一事上对不住我,自有补救之法!”看他露惑,言者一笑,“你今后,凡事皆由我,便算弥补前失。”
面色茫然,郭偕似未会意。
“怎的,不愿?”荀渺撇撇嘴,音色酸苦:“尚对嘉王余情未了?”
知他此言是打趣,郭偕依旧难掩讪色,踱前与他对面坐下,拉过那只露在被外微凉的手,音色诚恳:“若是合情合理,自然由你。”
“那是你说的,到时莫装失忆!”一抹得意色闪过眼角,荀渺踌躇满志。
相似的笑意浮显眼中,郭偕扶他躺回:“我此刻要去见官家,你可有事须我代禀?”
挠挠侧脸,荀渺有些沮丧:“我被抓去这些天,半点消息都未探听到,之前的事,官家都已知晓……”一沉吟,轻露赧色:“除非,他想知道我是如何自那干药人手中逃脱的……”
此言倒提醒了郭偕,便问:“昨日那三个药人的尸首在当夜马车停下不远处的河中被寻到,你可知出了何事?”
“什么?他等竟……死了?!”荀渺闻讯一怔,摇头:“我并不知出了何事……难不成是自相残杀?”
郭偕目光微沉:“三人身上皆无伤痕,绝非互斗,倒似溺毙。”一顿,“那条河已然结冰,三人落进冰窟中便似未能上来。”
“河……”眸光一闪,荀渺点头:“对!这般说,我倒想起,那夜天色太暗,我看不清道路,加之身后药人已将追上,一时情急,竟策马冲进河中,掉入冰窟,好在离岸尚近,水才及胸,不过我半身已冻麻木,且听案上马蹄声已至,一时不敢动弹。此后那三人似也驻马不及冲下了河,我原以为他等必要来抓我,然怪的是,只见不远处人影晃动,马嘶不断,却无人向我靠拢。我回过神来,拼力爬出冰窟上了岸,跌跌撞撞逃走。因不识路,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至天亮才见到人迹,彼时我已昏昏沉沉,未及问路便晕过去,醒来已在此。”凝眉一踌躇,“当下仔细回忖,彼时在水中,我隐约听见了极怪的声响,像人垂死发出的哀嚎,但因力竭而闷在喉中,极其低沉,我尚以为是远处野兽在叫唤。”
“哀嚎声……”郭偕有所思。须臾,眸中一抹光彩闪过,便替那人掖紧被角:“你且歇着,我去见过官家再来陪你!”
设厅内。
穆昀祈与邵景珩方向曾无化询问过荀渺病情,便见郭偕大步入内,竟面带喜色。原只以为荀渺无大碍,他一时欣慰溢于言表,却岂料其人接下之言,实令他等一振:金丹功效有缺,药人有法可破!
穆昀祈急问:“如何破之?”
郭偕嘴唇启合,仅出一字:“水!”
思忖后,邵景珩摇头:“不对,我记得药人偷袭禁军军营,有两回便是在雨夜,若他惧水,如何成事?”
郭偕笑透玄机:“能破金丹药效的,自非寻常之水,而是阴寒至甚的——冰水!”
“如何说?”邵景珩眉梢轻扬。
闻他阐释:“臣方才听过荀渺细述逃脱经过,那三个追逐他的药人乃是落入冰窟后药力尽散、耗尽本元而死,由此令我想到自身所历,约莫一月前,我在京中遭遇药人,千钧一发之际跳入水中,竟侥幸逃生!当下回忖,彼时方才入冬,河水虽未结冰,却极寒凉,因此削弱了药人功力,才令我保住一命。”目光转向穆昀祈,“既这般,至下便可推定,金丹至少存两缺陷,一是药效最长只得持续半个时辰,且若反复服用,迟早致人力竭而亡;二则,一旦遇冰水,药人功力即散!此除却药效不佳之故,还或因金丹乃至阳之物,性烈属火,遂为冰水所克。”
闻至当下,他言来有据,着实无可反驳。邵景珩踱了两圈,抬眸看穆昀祈:“既这般,事不宜迟,我即刻命人往山中采冰,以防药人!”
郭偕插言:“可以坚冰制些兵器,尤其弩|箭,以备不时之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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