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止水 第29章
作者:烟树小荞
“我……我好想……我好想死……”
曲莲微微一动,洛荧放开他,两人紧紧盯住亭中局势。
朱问凝捂住被鲜血湿濡的胸口,小心翼翼地喘着气,“广仪,你帮我杀了那个人……你帮我杀了那个人!”
“凝儿。”宁广仪的态度稍稍软化下来,“如果你想他死,就把他交给烽火台……”
“不!不能……不能让别人知道!”朱问凝陡然激动起来,声音变得又尖又利,“绝对、绝对不能让别人知道……杀了他,杀了他……就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好吗?”
她流泪的双眼空洞地盯着宁广仪,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宁广仪暗自腹诽道,怎么可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无论如何,他就不会娶这样一位名节有亏的女子过门。
但他到底还是识时务,知道眼下朱问凝的状态岌岌可危,容不得半点刺激,于是好言劝道,“好,我们回头想想办法。”
“我不要回头想办法!我要他现在就死!马上就死!”朱问凝抓住宁广仪的衣袖疯了一般又踢又打,口中吐出一连串极其恶毒的咒骂。
“……可是他现在人就在庄子里,我怎么下手?平时也就算了,如今姓裴的和姓洛的可都在侧虎视眈眈!”
“我不管!我不管!总之我要他再也醒不过来!”
朱问凝从他怀里抬起头,那眼神杀气腾腾,仿佛荒原上磨牙吮血的野兽,吓得宁广仪一个激灵,心虚地拍了拍她的手,“好好好……”
朱问凝死死拽住他的袖子,半晌没有说话。
被这样一双充满仇恨的眼睛盯住,宁广仪像是蛇类毒牙下的猎物,一瞬间脑中空无一物,只有汗水沿着脊柱落下去。
“你在骗我,对不对?”朱问凝倏地笑了。
在暗中蛰伏的两人都听得冷汗直冒。
洛荧百思不得其解,朱问凝和宁广仪方才讨论如何杀掉赵富礼灭口,为何他们的戒环像死了一样毫无反应?普通修士随口说一句“我杀了你”“我气得想杀人”之类的确实不会受到惩罚,但若是满怀杀意真情实感地说“我恨不得杀了他”诸如此语,肯定要被戒环电一激灵。可看他们两人神色如常,难道自幼接受过什么天雷加身面不改色的特殊训练?
可即便他们在天雷加身时仍旧可以行动如常,戒环也会将此类破戒行为记录下来,若赵富礼他日惨死,查到他们在这个时间点上破戒就很难解释了,他们何以如此肆无忌惮?
还是说,那些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他心电意转之间,亭中局势一触即发,朱问凝掐住宁广仪的手臂逼他节节败退,“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宁广仪,我这些年也算是看透了你,你方才就在盘算要与我解除婚约,口口声声说为我报仇也只是在敷衍我,对不对!你大哥死了你就是名正言顺的宁氏家主,何苦为了我一个破鞋自毁前程,对不对?!”
“凝儿!”宁广仪色厉内荏地一声暴喝,亭中静了一秒,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哈哈哈哈哈!”朱问凝倏地大笑起来,笑得伤口的鲜血打湿了前襟,笑得一头乱发在风中飞扬,活像一只女鬼。
她笑得泪流不止,站直身子哽咽道,“宁广仪,我最后问你一遍,你娶不娶我。”
宁广仪正欲开口,却被她不怀好意地打断,“不用现在骗我。如果你敢骗我,你知道你以前那些事,我半死不活,你们宁家也别想好过。”
宁广仪瞪大双眼,原本想好的说辞哽在喉间。
只需这么一瞬,朱问凝不用他回答也懂了,含泪摇头叹息,“可叹我为了你,杀了世上唯一一个真心待我的男人……”
!
洛荧和曲莲飞快地对视一眼。
“你杀了朱蒙?”宁广仪不可置信地提高声音。
此时此刻他是真的怕了,朱蒙亦是自小入的朱府,对她忠心耿耿,虽说确实也有些难以诉诸于口的情愫……她连朱蒙都杀了,这个女人已经完全疯了!
“不需要我动手,我只说‘我不想再看见你’,他便自尽了。”朱问凝静静地站着,泪水涟涟不绝从眼眶中无声落下,“他好冤枉,我也好冤枉。我去那种地方,他本该寸步不离的,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宁广仪被这么指着鼻子骂也怒了,“又不是我要你跟来的,何苦来哉?”
“是,你嫌我坏了你的事是吧?听说朱蒙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呢,不用脏你的手了。他好蠢啊,他就该杀了你才对,而不是傻傻的去帮我争什么宁家主母的位子!”
此语有如平地一声雷,洛荧和曲莲都愣住了。
怎料发愣的不止他们二人,还有宁广仪,他呆立在原地许久,不自觉地后退两步,“你是说……你是说……大哥真的是……真的是朱蒙下的毒……?可是……”
朱问凝冷冷一笑,“事到如今,还装什么呢。”
“你……你以为是我?我唆使朱蒙去给我大哥下毒?朱问凝,你疯了吧?!”
“你做不出来这种事么,宁广仪,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十二岁就害得广佑险些丧命,你做不出来吗?!”
“你……”宁广仪面色涨得通红,“究竟是谁跟你胡说八道?!”
“别装蒜了。”朱问凝手腕轻轻一抖,“朱蒙给了我这个,你看看,是不是你的笔迹。”
下一秒,曲莲的身影已如游龙一般滑了出去,在谁也没有反应过来时一记海底捞月,将那张字条收入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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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打完陆离之后,宁广仪每天暴击+10000
第32章 叄拾贰
[叄拾贰]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洛荧。他追着曲莲翻下去,长臂一揽将他带出数丈远,曲莲翻手一看,掌心亮起微光,两人匆匆瞥过字条上的寥寥数语,脑中警铃大作。
“什么人?!”朱问凝大吃一惊,胸腔如同要炸开一般疯狂咳嗽起来。宁广仪定睛一看竟然是他们俩,想必方才就一直躲在亭上偷听,登时又羞又怒,拔剑向他们砍来。
“且慢且慢。”洛荧揽着曲莲的肩膀灵活地闪避,“宁四公子,这字条究竟是不是出于你手?若不是你写的,你何必如此激动要大动干戈呢?”
“什么字条,我根本不知道!”宁广仪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只想把这两个躲着听墙角的贼人砍了,毫无章法地挥着剑一通乱舞,“你们——你们!”
他虽学艺不精,但好歹也是秋声阁地字丙等,如今盛怒之下一股股灵流如盲人持铳一般漫天乱射,洛荧带着曲莲一味躲避也是有些捉襟见肘。情急之下他改揽肩为揽腰,怎料手中忽地一空,害得他一个心惊,过了那么短短一刹才搂到曲莲。
——原来他的腰这么细。
怎料就是这风驰电掣的一瞬,宁广仪已经双目一凛,剑光如雪已落在他们眼前!
生死存亡就在这一瞬间,曲莲骤然后仰,洛荧手里那纤细的腰肢爆发出一阵骇人的力量,带得洛荧也往后倒去,不仅避开这致命一击,曲莲脚尖一点,踢在宁广仪剑身上竟然发出铁器相击的铮鸣,把宁广仪震出三尺之外。
好腰力。
洛荧不再小看曲莲,在他腰侧拍了一记,“保护好自己。”语毕拔出腰侧长剑不报,一个箭步上去接下卷土重来的宁广仪。
曲莲后撤一步站定,方才那惊鸿一瞥他已将字条内容牢记于心,顺手就把字条放进怀中,“宁四公子,你说你没见过这字条,那我念与你听,不知你还有无印象:‘凝儿欲习‘观海六杀’,挽花别院杀仲,主母之位指日可待’。”
宁广仪露出怔忡的神情,被洛荧狠狠掼了出去。他咬牙切齿道,“我从没写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东西!我与大哥兄友弟恭,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曲莲问道,“那适才朱小姐提及的‘广佑’,可是指宁氏第五子宁广佑?请问宁四公子对胞弟又做了什么呢?”
“‘胞弟’?”宁广仪的脸上露出鄙夷的神色,“谁和他是兄弟?他不过是窑子里最下贱的妓女生的儿子,凭什么……”
洛荧面沉如水,手上剑风愈发凌厉,“看来你身上不止这次一个案子,那恕在下无礼,只能带你回戒律堂审讯了。”
事情原委还是一团乱麻,他不欲伤害宁广仪,因此只是飞身而上挑起宁广仪的剑,手腕翻转如花眨眼的功夫就将他的剑缴了。宁广仪怎么可能愿意去戒律堂这种地方,一掌向洛荧袭来,可惜他剑法平平掌法更是不敢恭维,洛荧微微偏头躲过这一掌,左手蹿出想在他脖颈上来一击手刀,余光却突然瞟见一个身影向曲莲掠去!
“……小心!”
好在曲莲像兔子一样机警,一个回旋躲过朱问凝投来的暗器,他这厢躲过了,洛荧却因为这一失神生生挨了宁广仪一掌,狼狈后退三步,嘴角溢血。
曲莲一惊,高声道,“不用担心我。”
“可是你……”洛荧心想他连个武器都没有,正想从乾坤袋里随便拿个灵器出来丢给他,偏生宁广仪一击得手之后士气大振,抬手召回自己的剑与他缠斗起来。
“朱小姐你别动,你的伤口在流血。”曲莲情急之下抽出自己的腰带,扬手挥舞齐齐拦下朱问凝指间射来的银针。
朱问凝没想到他看上去弱不禁风,竟然还有这种本事,登时双手万针齐发,霎时如暴雨梨花将曲莲罩在身下。
洛荧急出一头热汗,根本顾不上留手了,身上灵力暴涨如同一团火球生生将不怕死的宁广仪掀飞了出去,他脑门重重落在地上一磕,两眼一白不省人事。洛荧再折身去救曲莲,可毒针已擦着曲莲的发丝眼见的就要将他扎成个刺猬,纵使他身形如电也鞭长莫及。
怎料曲莲身形飞转,手腕疾如蜜蜂振翅,一瞬间快得让人都看花了眼,手中窄窄的腰带被挥出层层重影,转瞬之后,他完好无损地站着,周遭密密麻麻地扎着一圈银针。
他一抖手中腰带,灌入灵力之后软软的腰带竟变得像剑一样坚硬似铁,上好的丝缎已成了骇人的凶器,几乎每一寸都挤挤挨挨地立着一两枚针,比狼牙棒看着还瘆人。
朱问凝和洛荧都看呆了。
洛荧摸摸鼻子,一时不知道是该松一口气还是提一口气。
嘶,怎么办,小傻子好像还挺厉害的。
“朱小姐,你也知道宁四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事已至此,何必再为他出手呢?”曲莲看着她一片鲜红的前襟十足不忍,“虽然你……涉及朱蒙之事,我们可能还有些问题要问,现下你最好还是别乱来了。”
朱问凝的脸色惨白如纸,闻言又是笑了,“你以为我是为他出手吗,为他害死朱蒙已经够蠢了,他不值得我再流一滴眼泪、流一滴血。”
她干巴巴地惨笑两声,“你们都听到了。”
知道的人都得死。
等这些人都死光了,她就可以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做她的朱氏掌上明珠,皎皎其洁,无尘无垢。
“我们做了梁上君子偷听两位谈话实属不得已,但实在是案情所迫。”洛荧郑重地行了一礼,“朱小姐请放心,涉及你的名誉之事,我们绝不会对外透露半字。”
“哎……”她幽幽地叹了一记,无力地抬起脸,不过短短一日,她的脸颊已深深地塌陷下去,仿佛被妖精吸干了精气一般。“原想杀了你们,可是算来算去我到底要杀多少人,即便杀了你们,我就真能全身而退吗。我朱问凝在世人眼里已经沦为一个婊子,今夜叫广仪出来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
曲莲焦心地前进一步,“朱小姐,你怎么这么想呢?发生的事非你所愿,非你之过,你无需责备自己。就当是出门倒霉被车轧了一条腿,眼下再疼,治好了依旧能跑能跳的,活着总是好的。”
“你不懂。你不懂。”
曲莲心想,他怎会不懂,他是死过一次的人啊。
脖颈上的伤疤又火辣辣地犯起疼来,曲莲小心翼翼地靠近她,“朱小姐,世人有善有恶不假,却也绝非你想的那样。宁广仪不值得托付,可昨夜我们几人虽与你萍水相逢,但都会保护你的。你别怕……”
强忍的泪水再也难以遏制,朱问凝想起在挽花别院,这位素昧平生的少年用手握住她刺向自己的刀尖,顿时泪如泉涌。
曲莲上前去抱住她,安抚小孩一样拍着她的背脊,“先把止血丹吃了。我们知道你委屈,有我们看着,绝不让人说半句闲话。”
林间那第三位偷听者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洛荧放心不下,给裴文喻和陆离传音三言两语说了个大概,让他们盯着玉映山庄。曲莲就这样半抱半搀地将朱问凝送回了朱府,洛荧不放心他,驮着宁广仪跟他走了一趟,待朱问凝在大夫照顾下睡去两人折回玉映山庄时已经是月至中天。
洛荧用捆仙索把宁广仪捆了提着去找裴文喻,却被宇文纛拦在门外,道是裴文喻劳累了一整天已经休息。洛荧心想横竖宁广仪也跑不了,干脆也就把他丢在宇文纛那里。
万籁俱寂之时身上天雷留下的细小伤口又开始钻心地泛起痒来,洛荧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由自主地怀念那双轻轻拂过他伤口的手。
怎料天一亮,就传来了朱问凝夜半咳血过世的消息。
“小莲儿……”捋清了前因后果的陆离凑近身子,粗糙的指尖蹭过曲莲的脸颊帮他揩去泪水,“不是你的错。”
曲莲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着头,泪水像一眼清泉一样汩汩往下流。
出了这样的事,他们也感慨,他们也难过,但毕竟都是心智成熟的男子了,何况在红尘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生老病死怨憎会都见得多,不会像曲莲这样堂而皇之地流泪。
“我,我想救她。可是……”
可是她还是死了。
曲莲有些茫然地把脸埋在帕子里,他也有些开窍了,知道哭泣是一件不体面的事情,让别人看见又要笑他是傻子。
“哎……”陆离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怕不论说什么都不对,只能轻叹一声揉揉他的头。
他有些埋怨地抬眼看无动于衷抱臂在侧的洛荧。这位少爷杵在这儿究竟是做什么?就开始时递了方手帕,也不劝人,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当门神吗?
怎料门神发话了,“你去厨房拿点吃的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