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 第70章
作者:银渔
这便是结束了。
左相不会再对沛城下手了。他绝不会在同一处停留两次,那么接下来……
逄风这般想着,又与陈二刀回了焆都。
半月很快过了。
陈二刀在附近的铺子寻了个活计,有时伺候客人开心了,会赏他一些小玩意,丹药,或是灵石。他总是如获至宝捧在掌心,念叨着这东西她肯定会喜欢,可注视良久,眼神却又黯淡下去。
毕竟,至公门的大小姐是不缺这点东西的。
夜深了,逄风卧在客栈的床榻上,闭眼感受着心口的灼痛,却愈发心事重重。
窗外静得要命,只能听见夜雀的啼鸣,风拂过草叶,发出微不可闻的摩擦声。他似有所感,扭头望向窗外。
下雪了。
可此时却明明是秋日。
这是同幻境如出一辙的,灰白的雪。
与此同时,昏暗的寝殿中,南离睁开了眼。他从前厌恶栴檀,一嗅到它,浓郁的血腥味和惨叫声便占据了心神。可如今,他却像烟瘾犯了的瘾君子一样,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它了。
头痛欲裂。
他这些日子并没有出过郁木境,而是在这昏暗的殿内,嗅着逄风的味道就这样沉沦下去。但他的味道,也是会散的。
师兄过来找过他一次,可南离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了。他甚至都记不清师兄到底说了什么了。
耳畔时而是林逢柔声的话语,时而则是母亲咽气时喉咙中血泡子翻涌的咕噜声,时而又是逄风的手炸碎成冰尘的清脆声响。
种种纠缠在他脑中,让他几近疯狂。
如果此时有人能看到他,便能注意到,他的双眼已经彻底变成了深邃的乌绿。
南离的目光转向窗外,下雪了……他并没有意识到此刻的不对劲,脑海中却只有林逢于雪中撑伞的模样。他痴着痴着,甚至没注意到青鸿已经到了他的身畔。
青鸿今日却格外奇怪,他脸色苍白如纸:“师弟,师尊有言,你需出去了!”
南离喃喃道:“什么……”
青鸿道:“焆都忽现了雪灾,供暖用的灵石也未准备好,许多修为不高的人几乎要冻死了,只有你是火兽……”
南离木讷道:“好。”
……
逄风与陈二刀出了客栈,便往慕仙境赶去。雪灾之下,受灾最严重的,必是毫无修为的凡人。陈二刀心中惦记那些个老友,因此飘得飞快。逄风则御剑,紧跟着他。
二人很快赶去慕仙境,眼前景象却让逄风心中一沉。那些临崖而建的楼阁本来便偷工减料参差不齐,如今数座已经被大雪所压塌。许多人已被埋入雪下,或是坠入无边云雾中。
忽闻马蹄踏踏,唐倚雪依然一袭猎猎红衣,如血衣袂飞荡,艳色灼眼。她驾着白马,自滚滚雪尘中而来。见到他们,便翻身下马:“义父,你怎在此?我寻了你好几日也没寻到,快随我回去。”
陈二刀嗫嚅着,手不知道往哪放:“我只是……出门转转,出门转转。”
逄风:“唐姑娘也是为这雪灾之事而来?”
唐倚雪颔首:“是,此地有我门中弟子的亲眷,我作为少门主,理应前来查看情况。”
她对陈二刀嘱咐道:“义父,此番凶险,不要离开我左右。”
此时积雪已没过膝盖了,焆都头顶的天空似乎漏了个大洞,无休止地倾泻着鹅毛雪片。唐倚雪唤出铁尺,清理出一条道路。逄风则闭上眼,用与水同源的灵力去感知积雪中是否存在生命气息。若是寻到了人,再由陈二刀将他拖出雪中来,盖上棉被,灌下热汤。
有许多修士陆陆续续赶来加入他们,其中有火属的修士,尽力驱动火焰去融化积雪,却杯水车薪。逄风想,要是南离也在这就好了。
他灵力本性属水,面对这种境况,终归帮不上什么大忙。
身畔有人哭号道:“爹——爹你不要走,你不是说要看到我在焆都出人头地的一天——”
他的尾音拉得很长,又被呼啸的北风吞没。白茫茫的雪粒子如同刀子,割在每一个人的脸上心上。
没人知晓为何秋日怎会下雪,但即便是寻常冬日,焆都也有许多凡人捱不过,死在其中。但没人在意,反正登云试后总会来下一批凡人。
陈二刀正忙着温好汤,为枕在自己膝上昏昏沉沉的老头灌下去,那人口中颠三倒四,喃喃道:“为什么……”
他咽下口水,急道:“老李!别胡咧咧了,快喝!”
可老李却依然念叨着:“儿啊……爹后悔了……爹不应该来这……”
当初为了十里乡亲的艳羡,他得意洋洋随儿子登上了那通天的云阶,换来的,却是猪狗不如的生活。
他悔了,他开始想起被留在村中的老伴。当她听闻儿子只能带一人登天时,只是搓了搓手说:“老李头,你去吧!我照看家中几亩地两头牛就知足了!”
他悔啊,几乎悔穿肚肠。
汤水从口角溢了出来。
陈二刀:“老李,你——”
眼前的老李忽然神色痛苦,皱缩青紫的皮肤下传来撕裂的声响。陈二刀下意识地一躲,下一刻,一只黑黢黢的利爪就撕开了老李的皮。
是骸。
第124章 霜鸮夜哭
那声撕裂皮囊的声响如同一声令下,无穷无尽的骸从积雪中钻出,黑洞洞的眼神紧盯着众人。
逄风抽出剑,唐倚雪也将铁尺唤了回来,二人面色凝重,注视着迫近的群骸。唐倚雪道:“义父,别离开我身边。”
她手中铁尺横扫,这看似笨重的武器在唐倚雪手中却灵活如蛇,准确劈开一只骸的头颅,又横扫而去,斩下另外一只骸的手臂。
陈二刀被她护在身后,脚下是老李瘪下去的皮囊,牙齿打战。
逄风如今自然不用隐藏自己原本的剑路,他出剑不缓不急,却总能从霜雪之中直取骸鬼的头颅。二人联手,很快清理掉一片蠢蠢欲动的骸。
只是骸若是不用火烧,是会复生的。逄风也只能尽力将它们大卸八块,以减缓复生的速度。
远处传来凡人的悲泣,想必是骸已闯入那些楼阁中,大肆屠杀起来,咀嚼血肉的窸窣声不绝于耳。骸如潮水般一波波涌来,鏖战不绝。
但骸可以不断复生,人的灵力终归不是无限的。逄风抬起头,此时已至夜晚,漫天风雪中,一轮血月高悬天边。
血月压制了他的体质……逄风使不出北斗七折了。唐倚雪于骸周旋良久,已显出疲态。她的侧脸染上了血迹,神色却依然冷静。
陈二刀缩在她身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逄风眼神冷冽,又一剑,将迎面扑来的骸一斩两半。漆黑的液体自他身侧散落,却不沾他的衣。
正在此时,却忽有一只骸伸出利爪,掏向唐倚雪的后心。逄风一剑逼退面前的骸,正要去援助她,却见一个褴褛身影猛冲出去,挡在了骸与唐倚雪身前。
是陈二刀。
利爪从他的胸前贯出,甚至速度分毫不减地击向唐倚雪,又被铁尺斩落。这变故惊到了所有人。就连逄风,亦是始料未及。
因为唐倚雪虽然有些力竭,挡住那只骸的攻势也并不困难。但陈二刀还是冲了上去,用血肉之躯为义女挡住了这一击,就算他的微薄身躯,没有减缓那只骸一丝一毫的攻势。
不,或许陈二刀早已知晓这是无用的了……他只是不想再拖累阿雯了。
陈二刀的嘴唇痛苦地嗫嚅着,浓稠黑血不断从胸口淌出,别在裤带上的小布袋坠了下来,破碎的丹丸灵石洒落一地,又被一只骸的爪子无情碾碎。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却依然痛得不住颤抖。陈二刀流下泪:“阿雯,爹之前对不住你……”
这一切倒映在唐倚雪眼中,却是不解的。
——为什么明知自己会死,明知这举动是无用的,却依然会挡下这一击?
——为什么明知没有血缘关系,却能掏心掏肺对陌生人好?
——为什么,执着于用这个名字叫她?
明明是那般可悲,明明是那般落魄,却为什么……
唐倚雪不明白,然而愈是想,心底却传来陌生的感触。
不是疼,与痛楚不同。
寻常孩童疼痛,往往会哭,但对她来说,疼只是单纯的疼痛,她不明白人为何会哭。正如,她不懂为何陈二刀会为她挡下这一击。
孩童啼哭,是为渴求父母爱怜,可她从不需要谁的爱怜。她还是陈雯的时候,就不解陈二刀为何要做无用之功,要变着法子拿稀罕物件哄她。她尽力对陈二刀好,但也只因伦常有言,救命之恩,当涌泉为报。
但,她如今似乎明白了。
面无表情的女婴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皱纹密布的脸,却是笑的。他笨拙地哄着怀里的婴儿,哼着走调的歌谣。
“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
她的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碎了。肆虐的风雪中,唐倚雪眼前模糊的帷幕忽然碎成千万片,红尘万物在她眼前忽然清晰无比。风雪呜咽,她听见了心底传来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刹那间七情俱已味尽,泪湿衣襟。
眉间一点血红朱砂遽然碎裂。
七情封破了。
她失声呼喊道:“爹!”
但陈二刀已经听不到她的话语了,这呼喊声终归是迷失在无边的雪夜里。
而焆都里外,依然雪虐风饕。
有人抬头向天空望去,却见一只大鸟于昏暗夜穹中飞舞盘旋,那白鸟每一片羽毛都宛如霜花凝成,末端闪着银蓝的金属光泽。
它的宽广羽翅之下,正掀起万丈雪浪,直冲众人而来。白鸟喙微微张着,正不断发出尖锐的啼叫,凄厉惨切,如同婴儿夜哭。
——灾兆,霜鸮。
灾兽霜鸮,兆雪灾。
但民间对其所兆的灾亦有另一种解释。俗语有言:霜鸮夜哭,鬼灾至。
它同时兆两灾,分别为雪灾与鬼灾。
此时,已有许多修士发现了空中盘旋的霜鸮,一人恨骂道:“该死的灾兽,从焆都滚出去!”
又有一人弯弓搭箭,射向空中盘旋啼叫的霜鸮。灾兽虽能兆灾,本身仍为肉体凡胎,并无反抗之力。霜鸮被灌注灵力的箭矢射中左翅,斜斜向下栽落而来。
风雪依然呼啸不休。
众修士围了上去,将满腔怒意发泄在霜鸮上。一只长矛狠狠将霜鸮钉在地上,积雪上多了一抹刺目的鲜红,又一锤重重砸在它的腿上,筋断骨折。他们眼中带着疯狂的仇恨与忿怒,无数刀兵,尽数往那只白鸟上招呼。
他们真的仇恨霜鸮?未必,只是为找到个可供发泄的靶子而兴奋罢了。和先前党同伐异,毁灭一个个宗门的做法别无二致。
而霜鸮只是颤抖,却不反抗。
青鸿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终于无法忍耐,冲了过去,往日的从容与气度尽数丢失:“它只是顺应天理去兆灾而已,本身并无罪过!”
而那些血红而疯狂眼睛盯上了他:“翟禾君这般举动,莫不是包庇灾兽?要知道,焆都可是我们人族筑造的仙都!当初接纳你们这群妖兽,当真是瞎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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