伥鬼 第8章
作者:银渔
院内四角皆有小楼,共住四人。此刻两人已然到了,常青木也在其中,对逄风招手。另一人应是个姑娘,带着素白面纱,看不清脸。
那姑娘轻声道:“道友,我名淅洺。不知可否有闲,来今夜的观月会?”
——观月会乃是焆都风俗,因凡间不见日月,凡间来的弟子在入门那日夜里往往办观月会,长老与师兄姐亦会来,这不仅是赏月,也增进同窗情谊、了解宗门事务的时机。
逄风思索了片刻,还是答应了。
夕阳尚未落下,天空中便已出现轮浅淡的月影。先入门的师兄师姐对此习以为常,忙着搬运桌椅瓜果,新弟子们却早已看呆了。
胧月的美,是同旭日完全不同的。夕阳沉入云岭,那轮清月便彻底跃出苍茫云海,挂在沉沉静夜中。观月会设在湖畔,水中便被泼下一汪月影,随着水波荡漾而浮沉。
逄风不知为何,又似听到到那极轻的呼唤。
一旁的师兄已经开始唾沫横飞地讲起九阙的门规:“像那些人族门派,头几年都不允许弟子私自外出的,但是九阙可没这迂腐规矩!只要完成课业,随你怎么在焆都游玩,”他话锋一转,“但赌场、青楼之类的地方,你们就别想了。”
“不过你们如今不识得路,头一年里,外出需有师兄师姐陪同才行。在外不能丢了九阙的面子,不能惹事,但也不必怕事——有丹景君撑腰你怕什么?”
他挤了挤眼睛,小声说:“但若是你自己惹事或者犯了门规,等待你的可就是琼霜君的‘朝露’了。”
几个师兄一听朝露之名,顿时噤若寒蝉。那是一柄九节鞭,上面不知沾了多少顽劣弟子的血。
兴头上的师兄正讲到“除郁木境外谁都不许化出原身”时,逄风的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是个灰袍的年长弟子,他道:“林逢?丹景君有事找你。”
第11章 如昨
“他在郁木境。”
灰袍弟子在这句话后再没说话,纵使心里千般疑惑,逄风也只得跟着他。
郁木境是处隐秘的山林,逄风刚迈步进去就听闻鸟雀呼晴,虎啸猿啼。这片山林飞禽走兽似乎格外多。走了没几步,逄风便已经看到了一只趴在树上的肥猫、两只兔子和一群飞鸟。
他又走了一段,前方忽有轰隆隆的声响传来,似有万马齐奔,烟尘迷眼。尘土散尽后,居然是当初拉车那两匹驳。
两头驳见了逄风,像是活见了鬼。灰袍弟子冷淡道:“许沐,许烈,郁木境不得惊扰旁人,你们不怕被记过?”
合着这些飞禽走兽,都是师兄师姐?
灰袍弟子解释道:“妖修常用人身,多有束缚之感。这郁木境便容许让他们用原身,稍稍解放些妖兽的天性。”
他眼神一转,骤然犀利:“但如他兄弟这般影响旁人,是会被记过,乃至会被郁木境拒之门外的。”
两匹驳吓得长嘶一声,灰溜溜钻进了树丛中。
他突然停住了脚步,看了逄风一眼:“丹景君就在前面结界中,他不喜旁人打扰,我便不过去了。”
逄风谢过他,便径直走去。
那是一棵几人合抱的大榕树,树洞黑幽幽的,隐约向外冒着凉气,逄风看了半晌,便抬脚踏入其中。
踏入结界的一瞬,逄风甚至以为自己尚在梦中。连同原本模糊的记忆,在此刻也清晰了许多。岁月呼啸着裹挟住他,将他带回二百年前的青宫。
空荡荡的大殿,冷玉地砖、白瓷柳瓶、松竹屏风,就连案首的兽首香炉都如出一辙。
地龙烧得极暖,整座大殿却没有一点活气,空落冷清。
大殿正中,铺着一只小小的紫茭软垫,上面卧着了一只白色的狼。垫子对它来说已经很小了,它枕着自己的两条长尾巴,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才能勉强卧在上面。
逄风清晰记得,幼时的狼不愿睡在他预备的垫子上,换了无数个也非要卧在冰冷的玉砖上。它很快染了风寒。正巧旁人送了他一只紫茭垫席,逄风便装作万分喜爱的样子,幼狼果然中计了,咿咿呀呀叫着过来抢夺。他便装作一时不察,让狼抢了去。从此狼便一直睡在这战利品上。
后来小狗似的幼狼变成了一人高的巨狼,它也依然蜷缩在这垫子上。
……若不是脖颈上的勒痕在隐隐作痛,逄风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出宫赏了圈琼花,在树下沉沉睡去。他依然是长夜太子,坐在黄花梨交椅的却尘褥上批父王给他的奏折,他的狼百般聊赖,在垫上睡着了。
听见脚步声,那对狼耳朵抖了抖,狼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惊慌。一阵烟雾腾起,银发碧眼的南离出现在他面前。
逄风道:“不知丹景君唤我来,有何事?”
要让他叫南离师祖,他实在叫不出口。
许是触景生情,他突然又想起了些琐碎的事情。
午后,青宫。
和煦日光透过窗,夹着春日细风快活的味道,这座冷清的宫殿似乎也因此也多了几分活气。
幼狼咬着他的手指,乳齿不尖,却也有些疼。逄风想抽出指尖,幼狼却不依不饶,一只爪子死死按住他的手,继续啃咬。
“你还没名字啊。”逄风突然出声。
狼不理他,继续啃咬那只手。
“南方属火,其卦为离……你既是火兽,便唤南离罢。”
他的手指被狼啃破了,一滴血渗了出来,落入幼狼的口中。十指连心,这滴心尖血,将“南离”这个名字永远刻在了狼的魂魄中。
思绪拉回到当下,南离正皱着眉打量着他,似要维持住身为师祖的威严:“听青鸿说,你若要维系修为,需要活物阳气?”
逄风点点头。
鬼修所需的阳气同旁的不同,必须是活物身上的。灵石丹药虽蕴含阳气,却是未经调和的至烈阳气,会灼伤本性属阴的鬼修。而活物体内阴阳平衡,阳气中带有一丝阴气,更为柔和,才能被鬼修吸收。
南离又道:“你既是九阙弟子,我自当相助,每隔七日,你便来此处寻我,我渡你阳气。”
见逄风狐疑,他紧接道:“无妨,我修为已至化神,不损根本。”
南离这样说着,却不知为何忆起那天的景象:那人软倒在他怀中,面色苍白,唇瓣毫无血色,却因他的血染上了一抹艳色。
他不知为何,有些口干舌燥。
见逄风迟迟没动作,南离才恍然想起,咬颈这动作,于他们来说,实在太暧昧了。他的脸也有些红了,只是夜深,看不太出。
逄风深深看了他一眼,却向前走上去,踮起脚,咬在了南离颈项。
化为伥鬼后,犬齿会更尖,逄风也是如此,只是他没吸食过阳气,尖得并不明显。他这一口并非咬在皮肉上,而是直接咬在魂体上。一口下去,他明显感觉到有股暖融融的气息流入口中,四肢百骸在这股热流之下似乎也温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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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几乎是贪婪地伏在南离身上吮吸着,理智在这一刻险些崩碎。
南离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这是深达魂灵的震颤感,跟神交也没差了。那个人踮着脚,几乎半伏在他的胸口,月光给他的脸蒙上了层浅淡的晕,他像是一株紫藤,垂着雪青花串,依在自己身上。
眼睛是湿润的,像是刚流过泪。
南离听见了自己的心在胸腔里跳动的声音。
第12章 赤红
那一夜后,南离便开始躲着逄风走。
逄风倒是乐于见得,狼对他太了解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他在狼面前,总要装得辛苦些。
观月会的第二日便是分阙,逄风不出意外去了剑阙,常青木在医阙,淅洺则在阵阙。只是另一间小楼的人神龙不见首尾,逄风在此住了快三月,竟连个人影都没见过。
问常青木,他却笃定称那小楼中是有人的——只不过是个痴迷降术的怪人,整天不出门。长老也默许了。
然而逄风第一天去剑阙上课,就碰了个软钉子。
剑阙长老杨木生是个头生弯角的羊妖,拎着一柄锤子,正砰砰往烧红的剑身砸,看见他,头都没抬道:“我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你走罢。”
逄风:“……”
逄风:“长老说笑了,林逢虽在剑术有所突破,对锻剑仍有诸多不知。”
杨长老斜瞥一眼,哈哈大笑道:“好!今日就给他们讲讲这锻剑的由来!”
“锻剑,其余步骤讲给你们也无用,我只说最重要的一步,祭剑。”
“剑,可祭可不祭,但是若不祭,这把剑便无法成为一柄好剑。”
“祭剑,便是在剑将成时,向炉中活活扔进去一个生灵,用活物的骨与血赋予剑灵性。”
有一个小弟子怯生生道:“长老,那每一把剑锻成,不就是……”
“并非如此,”杨长老摇头晃脑道,“这祭剑生灵,许得心甘情愿,才能锻出剑。你们可知这剑的来历?”
鸦雀无声。
“许久之前,天上有几个神仙叛乱,坏了天道……于是天地大乱,日月无光,也是从那时起,飞升之路便断了,腐化妖鬼横行,世间和炼狱几乎没什么两样。”
“真龙有感世间疾苦,于是纵身投入天地熔炉中……这便是第一柄剑的来历。”
“后人效仿于此,无数人献身熔炉,用骨血祭剑,因此才击退妖鬼,还世间安宁。即便后来剑不再为辟邪之器,也开始投身于修士内斗中去。但你们仍要记住,你们的剑是为何而锻。”
重锤猛击于烧红的剑身上,发出“铮”一声金铁之鸣。
“剑为仁器,若杀人,必是为救众生。心术不正之人,使不好剑。”
全场弟子无不神情穆然。
那堂课,杨长老便没再讲别的,只是一言不发地锻剑。那把剑淬了火,显出寒光熠熠的青金之色。弟子们却都知道,这把剑没被祭过,只是一具华美的空壳。
杨长老意有所指:“我希望有一日,我等器师再也不必锻剑。”
他起身摆了摆手:“都走罢。”
灵桂灿如金水,香气直飘到云外天边来,几只胖乎乎的蜜蜂正围着米粒大的花朵打转——这是某位长老的化身灵蜂,此时正忙着采中秋分发的桂蜜。逄风正要回房,却突然被叫住了。
是淅洺,她仍然覆着面纱,一本《阵法百解》倚在清瘦的手臂上,似是和他一样刚从课上回来。
她轻轻颔首:“林道友。”
逄风看出她有话想说,便停下脚步。
她似是犹豫,沉默了一会才道:“林道友虽为鬼修……但也曾为人,我观林道友如此,是否对人族怀有旧情?”
逄风:“……亲故皆为人,若说一点旧情不念,显然是不可能的。”
淅洺轻声道:“我知林道友难舍旧情,因此并无逼迫之意,只是想警示林道友,如今既已非人,再同人族有纠葛并非益事。”
她咬着嘴唇,轻轻掀开了覆住整张脸的面纱。
——那本是一张极柔美的脸,柳眉如烟,明眸秋水。只是本应光洁如玉的额头上,却多了一道碗口大的疤痕。
那疤痕凹凸不平,显出与其他肌肤格格不入的黑红枯干之色,似是皮肉被生生剜起过。
淅洺低声道:“我本是云隐寺中一头白犀,因常卧佛旁通灵……曾经我也同你一般想法,即便心知礼佛之人欲念深重,却依然念他们养护之情。”
“一日夜里,老鼠碰翻油灯火烛,寺庙被火吞没,我用灵力护着僧人冲出火海,却因此力竭昏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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