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次失败的重逢及其后续 第79章

作者:汶汶乡 标签: 奇幻魔幻 玄幻灵异

  帕雷萨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带来一阵阵虚弱感。记住我的威胁。他的脑海里回荡着蓝龙的话语。威胁。威胁。威胁。他明白了,这是压在他胸口的东西。

  她威胁他,他威胁他,谁都可以威胁他,什么都可以威胁他。不被威胁的活法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因为他一出生就是个脆弱的人类……再说,出生就是龙又能好到哪儿去呢?他看了脸色难看的龙一眼——赫莫斯也对她的威胁无可奈何,毕竟他被封印了,打不过对方了,蓝龙一抬手就能让他在一旁干瞪眼。

  太可笑了。他真的笑出声,接着摇摇头。不应该笑,他知道。赫莫斯为他的笑声望过来,表情比刚才更加难看。

  赫莫斯坐起来,对他说:“我会给他们写信。她会被停职。”

  “随便吧。”帕雷萨说,“反正她还认识很多‘乐于主持公道的朋友’,你又能怎么阻止她?”

  赫莫斯盯着他。

  “我忘了,你很乐意她过来插手,”他咬牙切齿地说,“你迫不及待要借她的手把我赶走了。”

  帕雷萨愣了一下。

  “哦……那也很好……”他听见自己说。这语气温吞得都不像他了。

  赫莫斯听到他的回答,表情又变了:“不,对不起……我不是……当我什么都没说吧,我只是——”

  “你只是太害怕了。”帕雷萨说,“不用害怕。没准你根本呆不到她再来。”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话?心底有个声音在问他。

  看,这就是答案:

  赫莫斯立刻变得不一样了,像一条夹着尾巴的狗那样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帕雷萨感到厌烦。他盯着龙张张合合地嘴,蓝龙刚才的话在他心里盘旋不去。他怕他。他让他怕他。他故意让他怕他。

  承受威胁。施予威胁。帕雷萨垂下头,张开手,盯着自己的手心。这是对他来说比吃饭喝水更容易,更刻在他本能里的行为:威胁,恐吓,让人畏惧他。你做无数件好事都得不到的尊重,这样简单地故弄玄虚一下,你就能得到了。让别人敬畏你比让别人敬爱你简单得多……

  但这服从不是真实的。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被愚弄了。接着加倍地恼恨,试图报复。就像那个梦里……

  帕雷萨皱眉。

  赫莫斯不知道什么时候息声了。

  好了,帕雷萨盯着自己的掌纹,心想自己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地步。他必须承认,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很难面对,因为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心情,因为他一向都是目标明确,因为优柔寡断是他所鄙夷的……但这就是现在的他。他必须承认。

  他有一些互相冲突的愿望,他哪个也无法放弃,故而哪个也不能实现。必须要取舍,取舍,取舍。不取舍就做不出决定。

  他做不出决定。也许赫莫斯刚才说的是真的。他希望那位蓝龙替他做决定。或者赫莫斯替他来做决定,像梦里那样,把他所有其他的选择拿走。不要让他自己做这个决定。

  他的手握成拳。

  但是决定总会做出来的,你会被命运推搡着踏进岔路中的某一条。你不可能永远在路口徘徊。

  帕雷萨的手垂下去了。他盯着地板,心里轻松,茫然,又绝望。

  他希望自己没有活过来,这样他就不用意识到:他原来是这样无能的一个人。

第113章 ……

  想死。他心里升起强烈的冲动。死。这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无限疲惫的解脱,漫长折磨的终结。没有活过来、不——没有生下来,没有存在过。只要你的生命化为乌有,一切痛苦就都烟消云散了。

  为什么赫莫斯非得阻止他去死呢?他难道不恨他呢?这蠢龙难道还没清醒吗?他难道就看不出来——他,帕雷萨,永远不会为了他变得更好吗?

  帕雷萨慢慢抬起头。他看到了赫莫斯的表情——哭泣。眼泪扎进他的心里。有那么多眼泪。眼泪溢满那双金色的眼睛。龙在哭,在沉默着,一声不响地哭,可并不为他自己的眼泪惭愧,不揩去,不遮盖,任由泪水沿着下巴滴落,一颗接着一颗。

  不要哭,不许哭,不能哭。帕雷萨立刻就想这样说。训诫的话刻在他的骨髓里。哭是示弱,是把伤口暴露于人,是失态。你自己不能哭。是伪装,是施加压力的手段,是逢场作戏。你不能动容于别人的眼泪。

  哭是悲伤的表现。

  一股酸涩从心口蔓延开。帕雷萨眨眨眼,他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

  死。毁灭。消失。不想死。不想离开。不想失去。逃走。留下。爱。恨。报复。原谅。难能可贵的重逢。难以实现的永诀。受制于人。不受拘束。为什么愿望难以实现?为什么欲望难得满足?为什么实现和满足后,带来的居然不是平静,而是加倍的痛苦?为什么人非得斟酌,非得取舍,非得选择,非得承受?为什么在屈服和毁灭的岔路口必须二选其一而不能两全其美?

  因为我们只是卑微的凡人。他的某位老师在模糊不清的回忆里说。因为我们对太多事无能为力。

  要么让他们去死,要么让我们去死。他的父亲握着着他的肩膀,让他看完整个行刑的过程——在民众的欢呼声里,那个盗贼首领的内脏洒满整个刑台——

  帕雷萨,你想做任人宰割的人,还是做宰割别人的人?

  我不想被宰割。

  所以,挺起胸膛。他的父亲拍拍他的肩。不必愧疚,不必痛苦,不必庸人自扰。打碎的花瓶就不要再看第二眼,转身离开,去寻找新的。

  赫莫斯的脸上浮现出伤疤。龙立刻抬起手,遮住脸,可手背上的伤疤紧接露出来。接着是鳞片的纹理,接着是龙王的咒文。它深深地吸气,却没法将它们压回去。它现在太弱了,弱到连自己都控制不好。噩梦里的幻影在轻声呢喃:你对它的仰慕可以作休了,你对它的爱情可以结束了,你当初遇到的那位强大的半神早就陨落了……而且这都是因为你才变成这样的,它恨你,它想报复你,它想折磨你,它对你做过一次,还不够,它还想再来一次,驯服你,强迫你,威逼利诱……你甘心吗?

  因此你乐此不疲地虐待它?蓝龙的声音在他想象里发问。

  我不想虐待……我只是不想任人宰割……我只是无能为力……

  你现在对它所做的一切不是因为你的无能为力——

  我并不想……

  ——你乐意看到它为此痛苦。

  它做的一切不能就这样轻轻放过……

  ——施暴者总觉得自己的暴力情有可原。

第114章 对不起

  赫莫斯摔在地上,蜷缩着,脑子里有个声音在尖叫:失败了!没戏了!他又要和你提分手了!永别——再见——失去——不可挽回——你就是抓不住他——

  我不想失去他!留下来——把他留下来——你有这个权力——

  鳞片想要从皮肤下冒出。抛弃这个羸弱的人形。变回原形。你有这个能力,你可以,那你为什么不这样干呢?

  龙王留下的咒文开始燃烧,从心口爬出来,爬到头顶,爬到指尖,爬到全身上下。

  她的魔力制约他,如同她已在此降临。他的姊妹就站在他面前,他回到那段回忆里,他们进行着此前最后一次交谈。

  “你知道用力量换取屈从造成的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吗?”她问。

  “创伤,”他回答,“憎恨。”

  但是龙王摇摇头。

  “伤口可以治愈,仇恨可以平息,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然而——他们会记住,你是危险的,你是可怕的,你对他们来说不再安全。”

  那个晚上,喝醉的伯爵抓紧他的衣襟,像是在开玩笑,又像是在认真祈求,对他说: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随您乐意,我允许你对我做任何事,赫莫斯。

  “收回去,”赫莫斯低声叨念着,“收回去,收回去,收回去……”

  收回去你也取信不了他,何不放手一搏?看看是龙王的法术先将你束缚,还是你先把他吞下去,让他变成你的一部分?

  “收回去……”赫莫斯感到头发被泪水粘在脸上,“我希望……”

  我希望如果我不能挽回他,那就做毁掉他的那个人。

  就是这样。帕雷萨会对他露出果然如此的笑容。你不在乎一切要不要结束得好看,你要你的愿望实现。来,你的愿望是什么?

  “我希望……”

  说出来,然后做出来。

  “我希望我没有做那个梦。我希望他们没有把一个真的你送进来。我希望我所做的一切只是梦里的想象,不是真的。我希望我没有让你恨我。我希望我没有辜负你的信赖。”

  他看到自己站在梦境凝成的营帐里,提着帕雷萨的领子,把他按在冰凝成的墙壁上。他为什么会被这个把戏骗了呢,他怎么能被这个把戏骗了呢——以为自己没有经历后来的事,以为自己有机会阻止一切。

  因为他渴望这个。

  接到死讯的震惊,接受结果的悲痛,嗅着仍旧留着他血味的泥土,却仍旧找不到那具尸首,他们连他的尸首都不留给他……然后是憎恨。

  憎恨白塔法师。憎恨那些真神。憎恨让他心爱的凡人惨死的整个世界。但是最憎恨的还是帕雷萨本人。

  是你先辜负我的,这个念头一直在内心深处烧灼着。沉浸那个梦,不愿意记起后来的悲伤,但却有着后来才诞生的仇恨。是你先辜负我的,我要报复你,我要叫你好看,我要毁掉你那该死的自尊,我要夺走你最看重的一切。

  于是就越线了,因为是你先辜负我的。施暴者总觉得自己的暴力情有可原。那个年轻气盛的小龙对着错误的人说出了正确的话。因为你欺骗我,所以我强暴你。因为你戏耍我,所以我囚禁你。因为你不在乎我,所以我折磨你。因为你毁弃了情人间的盟誓,所以我和你同归于尽。觉得情有可原,觉得理应如此,觉得天经地义。我有这个权力,我就有这个权利。

  我没有。我错了。对不起。

第115章 石乐志

  赫莫斯看到白色,空荡荡的白色,和他自己一样的颜色。他盯着白色,白色包围着他,就这样过了很久,直到有一只手撕开了白色,深蓝色的幻梦跨进他的领域,以精灵的形态。幻梦对他微笑。

  “别发呆了,小七,”她说,“动一动你的脑子,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幻梦于是开始变形,变成了人类,一个男人,帕雷萨·海泽拉姆。

  “我错了,”他对这个形象说,“对不起。”

  帕雷萨向他轻哂。

  “别这么傻乎乎地只道歉,”幻梦透过帕雷萨的样子对他说,“解释啊,掩饰啊,找借口啊,给自己找借口还不容易吗?”

  “不容易,”他回答,“他不相信借口。他只相信事实,事实是:我囚禁过他,强迫过他,谋杀过他。”

  “在梦里做的,梦都是假的,怎么能算数呢?”

  “谋杀是真的。”

  “对待重伤未愈的病患,怎么能以平常的标准来要求呢?”

  “他不接受这一套,”他回答,“他只接受实际的证明——我不会再做。我可以证明让事情发生的能力,我怎么证明让事情不发生的能力?”

  “没有办法可以证明让事情不发生的能力,巴尔卡莫尼菲多,”那个形象嗤笑道,“你只能证明你的无能为力。”

  他被幻梦抓住尾巴,扔出去。

  赫莫斯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不是黑渊,还是在这里,枕着枕头,盖着被子。他摸摸自己的脸,人形。看看自己的手,没有鳞片或咒文。只是那些伤疤打刺刺暴露在皮肤上。他催动幻术,那些伤疤渐渐消失了。

  他爬起来,环顾四周,没有帕雷萨。

  他走出卧室,听见厨房处的响动,于是来到厨房。帕雷萨在吃面包片,余光瞥见他,连忙喝了一大口水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说道:

  “乖,回去躺着……或者去餐厅坐着,等我一下。我饿了,我要吃点东西。我不会离开你的。”

  赫莫斯怀疑自己还呆在梦里。

  帕雷萨发现他反应不对,僵硬了一下。

  “你醒了?”他的语气迅速变成了另外一种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