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24章

作者:归来山 标签: 古代架空

  吴文林与白梨手忙脚乱凑上来,只瞧见他面颊上起了大片红肿,落在本就没什么血色的面庞上显得尤为可怖。

  白梨难得慌乱,结结巴巴道:“对不起,我......我并不是故意......”

  “让开。”

  季萧未已然瞧了很久的热闹,神色未变,仍旧是那般万事都不曾放在心上的模样,漫不经心卷着衣袖,俯身捏住木朝生的下巴将他的脑袋抬起来些许。

  木朝生眉心不自主地轻蹙着,闭着眼睛,大约是难受到了极点,没了反抗的能力,也没力气再说话,晕得他想要就此睡过去。

  口中的血倒流回咽喉中,令他忍不住呛咳,骤然间闻到季萧未身上那股熟悉的冷香,心绪忽地宁静了片刻,半晌之后才后知后觉察觉到对方指尖冰凉的触感正落在自己下巴上。

  他似乎靠近了些许,温热呼吸洒于木朝生的面庞,带来些许痒意。

  那只手轻轻碰了肿胀的面庞,凉意让痛感减轻了些许。

  季萧未神情平静,甚至算的上寡淡,没什么感情般层层他的面颊,抬手将面上不自觉掉的泪珠擦去,冷声道:“哭什么?”

  木朝生这才发觉自己哭了,大约是身体下意识的反应,他没缓过神,也便不曾察觉。

  他想擦擦脸,男人已经起了身,捏过木朝生脸颊的手摁了摁另一只手腕,撇开视线不再看地上的少年,向吴文林嘱咐道:“带他回营帐,晚些时候会有太医过去。”

  言罢便不再过多停留,直直从他们二人身边穿过,将坐在地上呜咽的白瑾俯身抱起来。

  木朝生怔怔跪坐在地上,无措地仰着头。

  没有红绸缚着的那张漂亮的面庞苍白没有血色,纤长睫羽遮挡了大半的瞳眸,秋风自林间呼啸而过时,将他颊边的碎发轻轻吹起。

  那股熟悉的气息又一次从身旁经过,连带着其他人身上附着的陌生熏香,仿若有着难以忽视的攻击性,浓烈又刺鼻,几乎要将季萧未身上的香气掩盖得干干净净。

  木朝生垂在身侧的指尖忽然动了动,男人抱着白瑾从他身侧走过时带起了一股轻风,衣摆被风扬起,轻轻蹭过他的手背。

  只在这一瞬,他情不自禁抬手留住了那片衣摆,令对方离去的脚步不得不停止。

  木朝生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直对着季萧未,仿佛还能瞧见一般,似乎带着难言的期待。

  他喉咙发紧,只觉得自己如同落叶飘荡在空中,虚无缥缈地坠落着,唇瓣张了张,却一时间不知该从何开口。

  犹豫一瞬,手中衣摆骤然拽紧,季萧未半句未言,他起了步子,那片衣摆便从木朝生手中彻底滑脱。

  那片叶子彻底掉进了泥泞里。

  木朝生愣愣坐在榻上,面向窗外,秋日的月光遥远又清冷,透过营帐的窗沿落在他的面颊之上,陷进那双异瞳之中。

  为他处理伤口的太医是太医院院使,季萧未身体不好,一向都是院使为他配药医治,出行围猎时他也跟着,等着处理可能发生的意外。

  院使将木朝生的裤腿放下去,起了身又稍稍弯下,轻声道:“小郎君将手给臣瞧瞧。”

  木朝生便乖顺垂下脑袋,伸出了手。

  掌心有几处破皮,净手之后便能看到翻起的皮肉和血丝。

  那双手生得倒是漂亮,自小不曾做过什么重活,细皮嫩肉,落了伤便瞧着可怖,但也不见他呼痛或哭泣,要比白家的小少爷懂得忍耐。

  木朝生从前为了报复王权贵族,在陈王身边蛰伏了近十年,心思和胆识并不能叫人轻易看低。

  院使替他包扎了伤口,嘱咐后几日不要碰水,抬头才瞧见对方那张含着笑的面容,眉眼弯弯,看着很是乖巧,轻声问:“可会留下伤疤?”

  “陛下身上倒是带着两只疮药,只是——”

  “只是他如今尚在白三少爷身边陪着,”木朝生轻轻叹口气,垂下脑袋,语气中满是失落,“罢了,能得到陛下短暂的垂怜已是小人一生之幸,不能强求太多。”

  他纠结地捏着自己的手指,纤长睫羽颤抖着,像是振翅的蝶羽,颇有些无趣地嘟嘟嘴,垂头丧气嘟囔道:“白日我还险些抢了白二少爷的猎物,陛下生我的气也是应当的,也不知道往后还要不要我。”

  “陛下拿在手中的东西当是不会再轻易丢弃。”

  院使年岁大了,喜爱孩童,身侧却无子嗣,木朝生先前后腰刻了烙印,反反复复溃烂,都是他去为其处理,。

  除却疼得厉害时会无意识掉眼泪,清醒时却从未见过。

  他很喜欢季萧未留在身边的这个孩子,虽然身世坎坷,身份低微,但多少年的折辱仍没能磨去他的傲骨,坚韧得叫人心惊。

  “帝王的心思如何能猜,”木朝生苦笑道,“也不知陛下今日可还会来。”

  他是依附于季萧未才能存活的菟丝花,若季萧未不要他了,以他目前的处境,根本无法生存下去。

  这是所有人都知晓的道理,由木朝生自己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却显得格外残忍。

  尤其他的身份,刻着季家的奴印,做着他人的替身,学着白瑾的模样讨好帝王,如今白瑾便在猎场当中,谁还能想得起这个聊表慰藉的小玩意。

  院使一时间也难以说谎,沉默片刻之后木朝生便也知晓了他的想法,唇角勉强扯出一个笑,轻声说:“多谢院使大人今日为小人处理伤口,天色不早,院使大人早些回去歇息吧。”

  他看起来没什么精神气,如同一朵颓靡将要凋零的花,背过身躺上榻,一副并不想与人过多交流的模样。

  院使知道今日事杂,费心费力,木朝生只怕早便累了,须得好好歇息,这便起身退出营帐,并为他吹灭了烛火。

  烛光暗下去的一瞬,木朝生便蓦地睁开眼,那双无神的双目里隐约流落出些许算计。

  只听着帐外安安静静,无人关注自己,季萧未只怕还要在白瑾那多待一会儿,暂且不会回来。

  他悄无声息下了榻,穿上鞋,摸索着离开营帐。

  方才走到林间小道上,吴文林的声音骤然响起来,“你怎么自己来了?”

  他音量很低,躲躲藏藏,抓了木朝生的手将他往树下带,小声道:“那时不是说好等我去找你么?”

  “闲着总无事,便自己出来了。”

  木朝生先前穿的那身鲜艳的红衫已然坏了,换了一件朴素的玄色马服 ,一向坠在身后的辫子换做高束的马尾,黑色绸缎覆在眼上,看起来干练又英气。

  吴文林尚在琢磨自己朋友竟长得如此漂亮,木朝生已催促道:“不是说去河边摸鱼,怎的还不走?”

  “这便走了。”

  他带着木朝生往林间深处去,这座小山不算很高,但地势复杂,走了许久才找到那条小溪。

  木朝生听着潺潺流水声,忽然问:“溪流上方会有村落么?”

  “应当会有吧,”吴文林将手中削尖的竹棍提给他,三心二意借着月光瞧溪水中的鱼,“我记得上游似乎是宁城的地界,有一户宁城的村落,不过在山里,来往不便。”

  木朝生说知道了。

  吴文林没将这段对话放在心上,他教木朝生如何使用手中的竹棍,对方听觉实在厉害,听声辨位练得很好,几乎百发百中,很快便摸了好几条鱼扔在岸上。

  吴文林蹲在溪边点火烤鱼,抬首望着站在月光下的少年,由衷佩服道:“真厉害啊,木朝生,这都是陛下教你的么?”

  秋夜的微风吹拂起少年的马尾,木朝生的双目被绸缎掩盖,瞧不清楚神色如何,脸上没有笑意,站在月色下如同从深渊爬上来的艳鬼,没有一丝一毫人气。

  吴文林尚未来得及多想,他忽然又轻轻一笑,抬了抬手中的竹棍,没回答对方先前的问题,只道:“这片水域闹久了鱼便跑了,我去上头看看,你替我看会儿鱼。”

  “好。”

  木朝生沿着溪流而上,月光落在发丝和肩头,他神情平静,走远一些便再听不到吴文林那方的动静,只能听见如击罄般的流水之音。

  他脚步微微一顿,仰首面向明月,摘下了缚眼的绸缎。

  月色落在他的眼里,如同掉进不可见底的深渊,看不清也捉摸不透。

  他只短暂停留了片刻,很快便借着沿途而上,消失在林间深处。

  那根玄色的绸缎孤零零飘落在溪水中,转瞬随着水流飘零远去。

  *

  “阳城那边暂时无事。”

  白丹秋与白枝玉走在季萧未身后,他们方才从白瑾的营帐中出来,那时吴信然自半途将人劫走,白瑾没受什么伤,只是掌心有一点点擦伤,并不严重。

  耽搁一阵,秋日日落早,离开营帐时天色已晚,秋月寂寥地挂在枯枝之上,将这片暂时陷入沉默的土地照亮。

  季萧未站在月光下,银丝泛着光,像是降世的神仙,情绪寡淡,似乎从未将这世间万物看在眼中,放在心上。

  他捏了捏手腕,而后又拨弄了一下指节上的玉戒,语气波澜不惊:“金达莱营前段时日来了信,吴家还在找红颜散和枯骨。”

  “吴家如此着急,莫不是他们也不曾拿到过这两味药?”白枝玉轻叹一口气,“这两味药已然失传已久,当年那间药铺早已付之一炬,什么都不曾留下,线索一旦中断便再难捡起。”

  季萧未不曾应声,白枝玉转开视线同白丹秋对视了一眼,对方摇摇头,三个人都不再吭声,安静向着季萧未暂居的营帐处走去。

  夜色深处远远有着鸟鸣,愈发显得这郊外寂静凄凉。

  围猎只有几日,国师占星之后预告后几日会有雨,不便继续出行,本也只是用于展示国力震慑外敌才举办的围猎,点到为止即可,倒也不是真的要从中得到些什么。

  眼见着营帐出现在视线尽头,走在前头的季萧未忽然没头没尾说:“小槿儿性子很傲,宁折不弯,就算是折断骨头也不会示弱。”

  他会蛰伏,会忍耐,却不会将往事和仇恨一笔带过草草翻篇,生来便是睚眦必报之人。

  “性子太傲,很容易吃亏,”白丹秋记得白日见到的那个少年,浑身伤痕累累,那双没了红绸遮挡的眼睛曾远远与自己的视线对上,她知道木朝生看不见,但始终觉得对方的目光十分凌厉,像是一头孤傲的、不合群的狼,“阿梨与他脾性一般,我以前教阿梨学会服软,到最后什么也没学会,犟得拽不回来。”

  话至此,白丹秋也不再说了。

  她余光瞧见吴信然正不远不近跟在身后,多半是想以商议政事为由前来探查季萧未的状况。

  季萧未目不斜视,他知晓吴信然在身后,只是实在不在意。

  吴家监视了自己许多年,宫中许多宫人,朝堂上的臣子,不知有多少都是吴家的细作,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

  没等走两步,白枝玉忽然道:“那不是吴二少爷?”

  吴文林慌慌张张朝着季萧未这头跑,步子又急又快,应当是从远处赶回来,额上渗着汗珠,口中喘着粗气,急得险些说不出话。

  白枝玉道:“文林不必着急,有何事可以慢慢说。”

  “木朝生......”他焦急道,“木朝生走丢了。”

  那山间小溪直深入至深山之中,地势险峻,木朝生眼盲难行,饶是吴文林也没想过他会偷偷走远,当时也便没过多在意。

  可事实便是如此,木朝生瞎着眼,摸黑一直摸索着贴着山崖往上走,沿路不知将衣衫磨损了几处。

  日出前山中气温低得厉害,他身上衣衫轻薄,有些冷,坐在石头上缓了缓,只觉得身子已然冻僵,半分力气都拿不出来。

  他知道若是一直无法走出深山,只怕会因天寒丢掉性命,于是咬咬牙继续站起来,跌跌撞撞继续往前走。

  清晨日出时,第一缕阳光透过云隙照射在他的面颊上。

  木朝生抬头面向日出的方向,感到身体暖了些许,只是很饿,身体疲乏。

  他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起了身继续前行,走到半路忽然踩到湿滑的泥土,险些滑倒,但还算幸运,被一个到林间采药的大叔险险扶住。

  木朝生问过大叔,知道对方并非晏城人,而是居住在吴文林所说宁城村中的村民,转念一想,觉得又是个机会,想要跟着大叔一同离开。

  自己逃走已有整夜,季萧未那边似乎没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营帐中,又或是并不打算来寻找。

  木朝生心中其实更倾向于前者,他想季萧未大约还陪着白瑾,夜里只怕没回营帐。

  若吴文林不说,便无人知道自己已经离开晏城。

  思及此又忽觉郁闷,总是频频想到那时季萧未从自己身边离去时逐渐浅淡的冷香。

  他将自己留在身边做替身时占了多少的便宜,似乎也对自己偏爱得太过,倒让他一时间忘了这些好都是从白瑾那里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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