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媚 今日入媚 第69章
作者:戴月回
厨师、女仆的工钱都要当天结算,我听话点头,吃几块曲奇,慢慢喝完热牛奶,凌歌说过热牛奶可以助眠,这样想着,我的眼皮真的越发沉重,但没洗澡不能睡床,我很聪明地把床旗扯下来铺到地上,枕着抱枕打盹。
“嘿,陈净,醒醒,醒一醒。”有一双手在推我,朦胧中我看到穆辞的脸,他坐在地上,离我不远。我坐起来揉眼睛,“怎么了?”
他不说话,我又问怎么了?凌歌呢?他耷拉眼皮,终于抬起眼睛看我,“明天下午台风登陆,所有航班停运。所以,凌歌的飞机改签到明天上午九点。”
“今天几号?”
“你……你没事吧?今天是十八号呀。”
窗外夜色浓重,原来还没过凌晨,凌歌要在十九号,也就是我生日当天离开。他的行李箱摊开在书房,为什么不在卧室里?因为他没脸见我,还因为他要收拾的不是衣物,他在乎的只有书籍文件资料,方形棱角整齐切割空间,纸的方形,金属的方形,木质的方形,他带上了我穿军装的照片,和缺少黑白点哈巴狗的照片。
他说对不起。
我想到了柔软的织物,电影院里的香水,畸形美丽的、我们还没试过的小玩具,我们还有很多爱没做,我还有很多泪可以为他流。我说:“你抓紧,走利索点,省得我难受。”
他沉默地看我一眼,继续收拾行装。现在是凌晨零点,在我的催促、他的默许下,穆辞帮忙把他的飞机改签到六点钟,提前三个小时。但就算是这样,之后六个小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熬过去。
凌歌说我可以呆在家里,穆辞会送他去机场,我问他:“这六个小时你要让我在房子里倒立吗?或者到处乱爬?大喊大叫?”
他重复了一声对不起,进卧室打开衣柜。我抱臂站在室外,不认真地辨听每一种声音,穆辞站到我身后:“凌歌的难受不比你少。你……干嘛非要送他呢,多陪他几个小时有什么用?还是在家门口送别吧,不然就算送他上了飞机,你照样会崩溃。”
我说这个海岛国家太小,就算跟他分别站在岛的两段,我还是能听见他的心跳,但飞机飞在一万两千米的高空上,我可以装作耳聋。
“唉,没用的,别骗自己了。相爱的人,就算分别站在南极北极,还是会……”
我说:“你他妈的给我滚。”我真没想到最后时刻竟然是这个有着娘炮眼睛的胖抖M陪伴我们。
凌晨两点钟穆辞坐进驾驶座,我和凌歌坐在后排,本来中间隔着可以跑马的距离,但他主动靠过来揽住我,我说给我一粒褪黑素吧,或者安眠药,我不想痛苦。
他说别这样,不如我给你讲一讲广义相对论吧。我说我早就知道了,不就是坐在美女身边时间过得快,坐在丑男身边时间就过得慢吗?
他笑了:“别这样,认真听我讲,好吗?”
于是我听他讲述相对论,时空弯曲,虫洞,黑洞,时间旅行,讲到需要演示的地方他掏出平板画图给我看,我真的听进去了,我大喊爱因斯坦牛逼,霍金真弔,我感觉神清气爽,气定神闲,我吃透了汗牛充栋,数得清马瘦毛长。
抬手一看表,五点二十分,神他妈的广义相对论。
凌歌领到登机牌,地勤小姐送他去VIP通道,他对我说:“你还记得我们之前说好的吗?如果有离别,你要做先走的那个。走吧,小净。”
我说什么?再见?拜拜?撒由那拉?我说“哦”。片刻后加一句“那我走了”。
他没有说话,我转过身走了,走得比罗得的妻子更决绝,我没有回头再看一眼索多玛城,我不会变成盐柱,走出机场大厅我想真不错,我已经忘了凌歌今天穿了什么颜色的衣服,或许不久我就会忘了他的长相。
一架飞机横空出世,拉开了夜和日的界限,所过之处天色变浅,麻子星和如钩月消散在晨光里,我仰头望天,忽然又是一架客机划过,然后又是一架,将蓝未蓝的天被飞机尾气割得四分五裂。风暴降临之前,能起飞的班次全部升空,自这个轰隆隆的早晨之后,我染上了听见飞机划过就心悸的怪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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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欠打
第126章 118 剃头鸢尾
穆辞将我送回凌家别墅,从玄关进去,路过厨房时我看到两个中年女人,“你们是谁?干什么?”
两个女人对视一眼,向我微微鞠躬,“陈先生,我们来做早餐,您要吃中式餐点?还是西式餐点?”
原来是凌歌安排的。我没说话,直接进了隔壁储藏室,从酒架上抽出瓶干白,拨开封蜡,将开酒器钻头对准木塞中央旋进去,过程很不顺利,我将瓶颈往桌角用力一砸,没碎。我发现自己这样有些神经病,于是撇撇嘴,算了,不喝了。
我走上楼,打开衣橱,衣架上空了一半,底下多了个蓝箱子,凌歌的衣服都囤在里面。很好,他还知道怕我睹物思人,提前把自己的衣服打包好任我处置。
管不了有没有洗过澡,我向后一仰瘫倒在床上,拨电话给小徐,让他八点来接我上班,他说陈总今天台风弗吉尼登陆,国家新闻台宣布中小学生停课,公司工厂停产,交通道路封锁……我说好的再见,然后拿了车钥匙去车库开那辆保时捷敞篷车。
道路果然开始戒严,拉满非必要不外出的横幅,警员劝我回去,我送他车屁股尾气,在路上一骑绝尘,天边乌云暗涌,像垮着脸亲吻大地的灰嘴唇,闷雷声在云团内滚滚而动。
进了令港区政府,走廊内阒寂无人,两三片打印纸在风里滑翔,门卫老张让我快回家,我开车去萨陀茉,CAE大门紧闭,人事部昨晚就已通知员工在家办公。
我开车漫无目的地转悠一圈,看到正要关门的理发店,我进去坐下,说帮我剪个头。
理发师一脸震惊,“陈…陈区长?您要…剪成什么样?”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说:“板寸吧。”
他们问了我很多遍“您确定吗”、“这样的长发要三四年才能长出来”、“太可惜了”、“我担心您日后会后悔”、“要不剪一半”、“留到脖子处”、“留齐耳短发也行呀”……
我说少废话,麻利点!
最后花臂秃头理发师还是没给我剪成短寸,是普通清爽的齐耳短发,额前洒几缕刘海,和我大学时的发型差不多。
“怎么样?”理发师紧张地弯腰问,“您还满意吗?”
“不满意,不给你钱了。”我解开围挡,抓起挂衣架上的外套扬长而出,身上陡然失去一部分重量的感觉很轻盈,后脖子发凉。我发动引擎开车返回玫伦区,街道上更是荒凉无人,在关卡处交警禁止我通过,我拨通内线电话,动用权利强制要求他给我放行。
进入别墅区后我放缓车速,单行道上迎面来了辆车,我不动,等他往转角倒车。
车后排走出一个人,是周生,他走过来时注视我的新发型,但没有多嘴,微微鞠躬道:“小陈先生,昨天是您的生日,我要补上一句‘生日快乐’。14号上午,我替大先生向覃秘书预约过,安排在昨日与您会面,但您似乎太忙,没有来。大先生很失望,大先生原本想和您商量房产继承的事宜。”
“什么房产?”
“陈家老宅,大先生已安排人重新装潢,送给您做生日礼物。”
我向副驾的方向歪歪头,示意他上车,他问去哪?我说看房。
他笑道:“这有些突然,小陈先生。我想我们可以正式约一个时间,过了这周之后都可以,看您方便。”
“不,上车。”
玫伦区内有新旧两区之分,别墅区是新区,陈家老宅在旧区,中间相隔一片人造山林。开车行经山下窄道,温凉水汽裹挟石斛兰的香缓缓渗透,藤蔓攀爬在半空,班加亚拉的枝条抽打后视镜。
绿色填满我的眼球,钻进数亿根毛细血管,染绿我的血液,我的心上快速生出青苔和蕨草,然后是灌木乔木,根茎纵横交错爬满心房,像被猴面包树吞噬后的B612星球。
群山万壑之上,青与蓝的过渡线,飞机柔软轰鸣,明明一切早已有迹可循,但离别之后我还是心痛难忍,我嫉妒日后能陪在你身边的人,我想杀人,不如杀了你,或者杀了我自己。
把握方向盘的手慢慢松懈,将油门踩到底,一路向前,直到发生碰撞,车毁人伤,一场病可以解救我……周生忽而碰触我手臂,我猛打方向盘,平滑地绕过前方巨石。
“小陈先生,恐怕我们今天不能去了,很抱歉。我刚才得知建筑队还在老宅内加紧施工,而且,陈露夕陈女士也在,最近大先生还在和她谈产权归属问题,已经开了她不能拒绝的价钱……”
我不接话,照旧开车,十多分钟后就到达目的地,三年前来过一趟,醉生梦死地听妈妈的唱片,那时候庭院里景色荒凉,如今甚嚣尘上,园丁往来匆忙,我看到他们正重新铺设灰色跑道上的地皮,跑道两边,紫色的大花萱草被连根拔起,我上前替花草鸣不平。
一个人说:“要改种鸢尾。”
我明白过来后冷笑,转头吩咐周生:“告诉你的大先生,现在我只喜欢玫瑰。”
走进会客厅,往日气息扑面而来,榛子、杏仁和赤霞珠的混合味道,像热巧克力质感的浓雾,地板重新打了蜡,光可鉴人,落地窗上换了新的翡翠绿天鹅绒窗帘,好极了,我没什么不满意,除了沙发上多余的陈露夕。
她拽出一个深奥的笑容,像拓扑一样多支,像粒子一样不定,但我看到她眼角鱼尾纹的走向就知道她要跟我谈一谈凌歌。
“谈凌歌的什么?谈他白送给我的一亿美元?还是他18厘米的大屌?”我吊儿郎当瘫进沙发另一头。
陈露夕的不老女神脸呆了一刹,很快又如见多识广的高级老鸨般笑了,“小净顽皮,跟姨母还说笑。”
“没说笑啊,难道你不想知道?globe de verre是我的了,现在净估值二十八亿吧,但是我没钱,资金链很紧张,最多给你三百万美元,怎么样,够了吧,咱签个协议,你承认这个家的所有权归我。”
“小净,果真跟知意很像啊。”
我打开电视机,两脚翘在茶几上看起了《海绵宝宝》,派大星扭动他的大屁股,章鱼哥吹奏他的破笛子,陈露夕说你比她有野心,我说呵呵没错,“陈氏药业是我的了,要跟globe de verre项目重组,CAE早就是我的了,负责小福宫项目,即将整合古咖艺术的资源做博览园,陈裕资本马上也是我的。姨母以前搞出的烂摊子,我都能拾掇好。”
她很生气,鱼尾纹在唱夜后咏叹调,她微微一笑,我知道她要拿那些破事儿攻击我了,无非是靠男人卖屁股等陈腔滥调,我不想听,跟着电视机大唱:“Are ya ready ?I am, Captain! I can't hear you!I am,Captain!OHHHHHHH—— Who lives in a pineapple under the sea……”
陈露夕终于走了,我关上电视,周围安静下来,慢慢陷入静谧,忽然觉得好累,我躺到在沙发上,手臂顺势滑落,手背碰触到冰凉的地板。
窗外风雨大作,耳边又回荡飞机轰鸣声,蓝天之上,直穿云霄。我疯了。我环顾四周转移注意力,周围的家具电器装饰物,都是上世纪的样式,过时而又厚重,如时光里积淀的金色尘埃。
墙壁上挂一幅全家肖像画,光线暗,此时看不清,但我凭借记忆也能勾勒出内容。妈妈站在右边角落,披肩发,神色温柔,一身浅蓝色连衣裙。
“妈妈。”
我对着虚无的空气喊她。我想了想凌歌喊凌阿姨时的发音,又照着他的声调喊一声,“妈妈”。我仔细品味两种喊法,发现凌歌的发音语调下沉,有时候直接吞掉后一个音,只喊一声“妈”,而我还是习惯语调上扬,像欢天喜地的孩童发现新世界,迫不及待展示给妈妈看。
原来我对妈妈的印象还停留在童年时期,我对妈妈的喊声也停留在童年时期。
凌歌还跟我提起过他父亲,我又模仿他,喊一声“爸爸”。我那不存在的爸爸。
眼角湿润了,泪珠将坠不坠地挂着,有些痒。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又远及近,雪茄味隐隐飘来,我闭眼装睡,因为实在不想跟陈钟岳说话。
皮质沙发轻声吱呀,是他坐下了,眼皮上的光晕黯淡下来,是他关了灯。雪茄味熄止,他抽动纸巾盒,包好烟头扔进垃圾桶。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目光,他知道我没有睡着。
沙发再次吱呀,能听见衣服摩擦的窸窣声,脚步声太轻,我还没能仔细辨认,就感受到气流的凝滞,他已经来到我身旁,我汗毛炸立如临大敌,生怕他欲行不轨。他缓慢蹲下,托起我滑落在地的手,帮我搭到腹部,给我盖上一件触感轻柔的物事。
第127章 119 发疯实录
是他真丝衬里的西装。我那颗不争气的泪珠滑下眼角,他说别哭,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不想哭,可是现在我回到了小时候的家里,被最熟悉的味道环绕,被墙上的妈妈温柔注视,我的泪躁动着蒸发在甜朽的空气里,哭了一会儿,我说你放屁,我是为了自己哭,我后悔把头发剪了。
陈钟岳笑了,伸手拈掉沾在我袖子上的发茬,“你这样也好看,清爽。”
“清爽你妈,你滚,我不想看到你……操,我真傻,我干嘛剪头,我留了三年,三年零八个月的头发啊,三天洗一次头,每个月按时焗油护理,我那么漂亮的头发……”
我哭得情深意切,稀里哗啦,既厌恶这个毫无男子气概的软弱自己,又心疼这具身体、这浩大无际的悲伤,我第一千零一次地幻想在凌歌面前挥刀扎向自己的脖颈、自己的手腕,我要让他看到我的血,我要在他脸上看到震惊和悲伤,我要他后悔,是他不珍惜我,是他抛下我飞上了天。
不,不能,我不能在臆想死亡之后立刻联想到他,我怕不幸会波及到他。我祝他长命百岁,福祚延绵,想起我时必定痛苦满面,临死前最后一句话必说: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
“你看什么看!不准你看!”我狠狠瞪向陈钟岳,可他眼神太柔,我一不小心就陷入了两片丝绒海,我外强中干,色厉荏茬,喊得更大声:“不准你看!”
“好的,我不看。”陈钟岳闭上眼睛,还用手捂住眼皮,嘴角似乎带笑,跟蹲在婴儿车前哄孩子的父亲无异。我意识到自己被轻侮,猛推他肩膀,他踉跄后退,抓住我行凶的手。十根指甲深深陷入他深蓝藏青条纹的衬衫里,我仿佛看见雪白的锯齿,鲜血甩脱地吸引力倒流,红如法拉利的外壳,天空放晴时蓝得刺眼,街上车水马龙,阳光炸破视野里所有闪光点。
飞机再度震动耳膜,我瞎了,聋了,脱力地前倾或后仰,陈钟岳抱住我的头一遍遍重复别哭了,别哭了,他的气味是层次分明的陷阱,黑檀,单宁,银杏,厚重淳稠,让我安心。我忍不住,张口喊他“舅父”。
他身体一僵,没有回应我,我再次喊他,“舅父,您还当我的舅父,好吗?”
“不行。”
“为什么……可是,可是我只需要一个舅父。”
我不要男人,我要的是一个亲人。
“我不是你舅父。”
“那我没有亲人了吗?”
“跟我在一起,我做你丈夫,我们是亲人。”
“不,只做亲人,不做爱人。”
“那不可能。”
“没有不可能,只要你足够爱我。”
他看着我,他可以说出很多反驳的理由。你以为经历过那么多我还能把你单纯当外甥爱?或者我睡过你,我们回不去了;再或者骗我,说“好”,满足我一段时间,然后出其不意地戳破我美梦。他深邃的眼移开,对着窗外说:“你真自私。”
“你真狠。”我推开他,从沙发上坐起。
他不置可否,起身给自己倒一杯朗姆酒,点燃新的雪茄,室外的阴白风雨笼罩窗子,他低声说你也够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