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入媚 今日入媚 第71章

作者:戴月回 标签: 近代现代

  她坐进我的副驾座,摘下两个沾泥的园丁手套,“谈什么?”

  “我想向你道歉,去年,我对不起你,还有杨邂。”

  她侧头朝我望过来,眼神锐利直接,“然后呢?”

  我被噎住了,这件事,归根究底,错误在他们,几年前人民党一名国会欧亚裔议长因与基层组织女员工有婚外情,被责令辞去所有职务,并开除党籍。敌对党开了先河,我党不能落后,对朱莉安手下留情就是给敌对党留下供日后攻讦的把柄。

  时至今日我也不后悔,相反,我对当时自己的快刀斩乱麻感到庆幸。这份人情我欠下了,我认,我可以还。“我想,邀请你到我的公司,CAE艺术博览,你来做我的人事部总监,或者其他职位,任你挑。”

  “不去。”

  “那你经济上会不会……不宽裕?”

  “我有基金和股票,早就财务自由了。怎么?你同情心泛滥?无处施展?”

  我握住方向盘,又松开,心里有些紧张,“如果,你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我真的很想……弥补我对你的伤害,对不起,莉安姐。”

  车内安静得令人难堪。

  “你能帮我到什么程度?”她忽然问。

  我如蒙大赦,“你说?你要我帮什么忙?我绝对当成自己的事情做。”

  “我不想跟他过了。”朱莉安从围裙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一支烟,看我神色惊愕,她笑了笑,“吓到你了?”

  “没有,我理解。”

  “别说这种屁话,你不理解。”她深深吸入一口烟,“有他在,对landry影响不好。”

  landry是她儿子。她打开车窗,慢慢跟我讲了很多话。情况概括起来其实不负责,她丈夫的情况越发不好,精神萎靡,或冲动易怒,被诊断为躁郁症,国家精神病院可以收治,但是landry还在国内上学,可以让学校里知道他父亲在精神病院吗?

  我说:“我来办。”

  圈子里有几个神通广大的人物,不一定地位多高或者财力多雄厚,但是人脉广泛得惊人,我出高价委托一位“百事通”帮我在三天内联系上瑞士的疗养院。很巧,那所疗养院也建在高山上,毗邻我妈妈曾呆过的那座山。

  十一月份我特意拨出三个空日,陪朱莉安一起送她丈夫去瑞士。这是架租借来的私人飞机,机上有医护人员陪同,途中她丈夫犯病,不得已给他上了束缚带,注射安眠药。

  我第一次看见朱莉安哭,她背对我,望向机舱上的小窗,那一小块蓝天白云前,她在哭。我犹豫良久,轻轻揽住她,她的肩膀在我手下抖动,我无端联想到桔梗花,单薄的花瓣,筋脉如骨,脆弱易折。

  我更加卖力地帮助她,跑前跑后联系主治医师,确保她丈夫能有舒适的环境,她良心上能得到更多解脱。

  疗养院风光优美,山的背面有著名滑雪场,中间连接栈道和酒店,疗养院只给家属提供住宿,忙到夜晚,我和随同的新国医护者们赶到半山酒店,空中飘洒细雪,我的黑色大衣上沾了白白数点,走进旋转门,我无意间看向一旁,隔了两道玻璃,半圆形状,一人也转头望来,我看清了,那是白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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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了来了,感谢大家支持,其实之前就想分享这首我很喜欢的歌,小众且宝藏,个人认为凌歌和陈净的虐恋就像这首歌,感兴趣的宝贝可以听一听,点击就能听:[《Lover, Please Stay》](https://y.music.163.com/m/song?id=35527064&uct=UwdZsq6AOTk7MW6EGFrtXQ%3D%3D&app_version=8.7.01&sc=wm)

  我很喜欢听音乐,私心收集写这篇文时常听的曲目,做成了网易云歌单,本文首页有链接。

第130章 122 雪山大士

  我转头目视前方,走向酒店前台,从包中掏出证件时手很稳,一切正常。

  第二天继续到精神病疗养院帮忙,朱莉安说事情办得差不多了,我可以提前回去。覃奕订好明天的机票,我决定利用下午空出的时间去一趟对面雪山,拜访妈妈呆过十多年的疗养院。

  全景旋转缆车两侧雪山静默,下方也是皑皑白雪,我意外发现一张掉落在座椅间的明信片,浅蓝色,上面有三句中文诗:“荒凉的山冈上站着四姐妹,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所有的日子都为她们破碎。”

  不知为何,我的心情像是被点亮了,呼吸变得稍微轻快。运气还不错,我领到了疗养院每日定额的参观资格,可以踏足三座住院部建筑之外的部分,这里风格优美,不亚于顶级酒店,两千米的高海拔上照样有悉心养护出的大片绿茵,白色大理石座椅被风吹雨淋,磨出清透圆润的触感,有人靠着椅背读书,有人在打网球,我感到眼眶酸涩,泪水湿润爬行,妈妈,这里还没有变过,像你离开的那年一样。

  向导领我参观图书馆、绘画室,他向参观者们宣讲疗养院的历史和运行体系,这里创建于十九世纪,除病患缴纳的资金外,还接受慈善基金会和外界人士的捐助,我稍稍动了捐款的念头,我真心希望这里永远是世外桃源。

  午饭在疗养院内的特色餐厅吃,室内灯光明亮,音乐悠扬,东边向外延伸出临近悬崖的平台,我选择在平台上落座,周围有玻璃围栏,天上银云翻滚,像有千万匹雪做的骏马缓慢奔腾。

  一人走到桌台对面,欠身问:“我可以坐吗?”

  是白隽。我不觉得惊慌,只是很平静地注视他,他的眼神退缩了,对着桌中央瓶摆里纤细的绿茎说:“明天是伯母的忌日。我猜到你会来。我想见你,但不知道怎么做才不突兀……你,过得好吗?”

  我说:“没什么不好。”

  白隽扣在桌布上的手指蜷曲,收回到桌面的阴影下,他忽然抬起眼皮认真打量我。我的整张面孔被他的目光细细碾过,但此刻我心中全无惊慌,只有澄净,为什么?因为我足够强大。或许,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吸引力,不会再引起他犯罪的冲动。

  我想,他是失望的,我对他的失望不痛不痒。

  侍者端来啤酒,玻璃杯硕大无朋,满溢的金液冠上雪沫,如同丰碑一座,侍者报出名字,“Budda in snow”,非常美,我觉得翻译成中文,应该叫“雪山大士”。

  我喜欢大士这个词,man of virtue,让我联想到阮籍、嵇康、苏轼、望不尽的山河万里。我对白隽说“坐吧”,并请侍者再拿一个酒杯来。在浩大雪山前与他杯酒泯恩仇,是我愿意的。

  白隽坐下后,目光还不离我的脸,我开玩笑道:“不认识我了?”

  他目光黯然,“你吃苦了。”

  我不置可否,点燃餐厅特供的维利雪茄,吸一口,味道有些呛,还有点牛奶糖的浓郁味道,我转头眺望远方,在连绵山峰中寻找糖纸上的阿尔卑斯,那是我童年的徽标之一。

  白隽问:“你还恨我吗?”

  好一会儿,我才想起来回答他:“什么?”

  “这两天你呆在对面的精神病疗养院,我想过,装做得了失忆症,在那里住院,和你偶遇。如果你知道我忘记了过去所有事情,我是一个病人,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不说话,他继续说:“你那么善良,没准会心软,这么一直想象下去蛮好玩的……其实,我真心希望自己失忆了,忘记前尘往事,连爸妈都不认识,一个人住在疗养院里,然后,有一天,突然遇见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我还是会再一次,对你一见钟情。但这次我很害羞,小心翼翼,不敢靠近,每天早晨摘一朵花,偷偷送到你门前……我再也不会伤害你了,绝对不会……”

  他已经泪流满面。

  我缓慢地想到,这似乎是我第一次见他哭,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哭起来时眉头紧皱,肩膀耸动,像是在压抑中爆发,在压抑中灭亡。他还说了很多话,絮絮叨叨,我神游虚空,无端想起自己小时候放假来瑞士,妈妈面向雪山发呆,我拉着她的袖子左摇右晃,滔滔不绝跟她讲学校里的乐事、我的新朋友、我看的书……那时候她在想什么?也像此刻的我一样吗?

  现在的我看白隽,像是从更高的境界里向下看,我觉得他有些可怜。

  “我还是来晚了,是不是?我又迟了一步。我不明白,为什么你的心智总是比我更成熟,我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赶上你的脚步,但我赶到时你又向前大踏步,你从来不会等我。”

  我笑了笑,安慰他:“我倒是很羡慕你,你一直被保护得很好。你有永远不成熟的资本。”

  他猛然攥紧酒杯,手背上青筋暴起,直到现在,他身上还是潜藏着暴力倾向。改变不了。我安静地与他对视,看他的目光败下阵来,溃不成军。

  “你走。”他说:“求你先走,我站不起来了……”

  我礼貌地点头,将雪茄掐灭在烟灰缸里,捞起椅背上的大衣,起身离开。

  回国后我重新调整CAE的人事安排,为朱莉安的空降提前做好准备,她答应我了。比起相夫教子,她更想做雷厉风行的事业女性。

  工作之余我忙着搬家,放在凌家别墅的东西我全部打包打走,准备入住陈家老宅,这里已装潢完毕,散过甲醛,室内空气清新。

  有一天我从政府回来,在门口碰见椋梨源,我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个月没过问他的情况。他现在挑染蓝发,穿一身牛仔衣,双手插兜,摇头晃脑陶醉在头戴式耳机的音乐里。

  “喂。”我调下车窗。

  他睁开眼,大步跨过来,似乎还沉浸在音乐里,浅褐色眼珠湿润明亮,冲我露出一个欢天喜地的笑容,我心跳微快,发觉他当真变化很大,像走到颜值巅峰时期的美少年,阳光是他的陪衬。

  “我想拍微电影,想借你的大厅做场地。”他跟在我身后走进老宅大门,仰头打量穹顶,伸脚比划舞厅地板,四处走动观察家具摆件,他兴奋道:“太好了!这里比我预想的还合适!”

第131章 123 豹

  原来是有求于我,难怪他那么乖巧可爱,看他左摸摸右碰碰的样子,显然认为我把房子借给他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我没想到他能变得这么自信阳光,或者是我之前对他太好,他以为我没有底线?

  “你要不要看我的剧本?”椋梨源突然转头发问,不等我回答,就将背上的单肩包扔到沙发上低头翻找,递给我一个边缘贴满彩色标签的文件夹,“你看过《豹》吗?”

  “《豹》?维斯康蒂的电影?”

  “对!我要拍一部向他致敬的电影,讲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新国本土贵族的衰亡。”

  我有些惊讶,“你不是才大一吗?”

  “嗯,大一怎么了?”

  “现在就开始尝试宏大叙事?”

  “边做边学嘛,永远在路上。”

  我似乎是在大学时期看过《豹》,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依稀记得电影镜头美得像油画铺满天空地面,豪门饮宴,层层蕾丝裙裾,英俊的独眼龙——阿兰德龙,转眼间就到了战争场面,炮火连天,新的阶级推翻旧贵族。我问:“你考虑过经费问题吗?”

  “我有钱。上个月我发行了一套专辑,销量不差。”椋梨源满脸神采飞扬,嘴角翘起,生怕别人不懂他的言下之意。何止是“不差”,估计是非常好。“当然,如果你能把这套房子和里面的器具借给我的话,可以给我省很多钱。”片刻后他又补充:“我会在致谢里把你的名字放在第一行。如果运气好,电影可以参展,被金主看中获得下一笔投资,我的资金能有余裕,支付你一笔租赁费。”

  他目光直接,动作轻锐敏捷,伸臂将口朝下的玻璃杯摆正,举起冷水壶匀匀浇注两杯等高的水,水声泠然,我想起从前。似乎是在香港施勋道的山上,风很大,我接到罗阿姨的电话,谈到椋梨源在饭店的勤工俭学,然后是……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久到那个淳朴倔强的小男孩长大成如今的模样。

  他自信又阳光,自信到近乎无耻,阳光到近乎流氓,他染上了酬躇满志、誓要跨越阶级者的习气:空手套白狼。

  我说:“我会考虑的。”

  椋梨源的大眼睛黯淡了,像小孔雀垂下了斑斓羽翼,是肉眼可见的失落。“你不高兴了吗?不愿意吗?”他抓着单肩包带子问我。

  我没法不心软,他似乎太会演了,简直让我怀疑方才对他的判断,我在脑海里自动替他辩解,他还不过是个年轻的大学生,渴望施展才华,恃才,傲物,所以失了分寸。

  “把剧本留下。”我加了一句。

  他目光明亮起来,知道有戏了,转头看窗外天色,得寸进尺道:“现在晚了,我回校不方便,可以在你这里借宿吗?我想顺便看看二楼。”

  其实我已经决定把房子借给他了,听他这样说,我产生了些微的厌烦之意,但看着他满怀期待的漂亮面孔,又觉得无伤大雅。“好,二楼西边有三间客房,你自己挑。”

  我的书房在二楼东边第二间。这里原本属于祖父,正中央摆放整张紫檀木雕刻出的中式长桌,每次坐进桌后太师椅里,一家之主的雄踞感油然而生,应证我诸多欲望中指向权势的那部分。

  今晚不忙,我在影库中找到1963年意大利和法国合拍的《豹》,打开投影机,对着墙面重温这部影片。电影很长,我看的是二百多分钟的版本,剧情缓慢推进,与快消费时代格格不入,观影期间我偶尔接电话,回邮件,最后干脆看起椋梨源的剧本。

  他也设置了《豹》中“萨利纳亲王”这一人物,在他的剧本《浮生幻世》中名叫张敬君。萨利纳亲王是意大利西西里的贵族,崇尚科学,品味高雅,拥有敏锐的政治嗅觉,看得清大时代的变迁,却无能为力。

  他的侄子是落魄贵族唐克来迪,此人善于投机取巧,在大革命中辗转投靠多个政党,最后成功荣归故里,是新一代既得利益者,因为缺少金钱,所以与暴发户的女儿安杰丽娜联姻。

  安杰丽娜美丽动人,敲开了在情爱上沉睡已久的萨利纳亲王的心门,但他自知前途已是日落西山,所以情止于礼,祝福她和自己侄儿的婚姻。

  体现贵族风度的,不是荣华富贵,而是在没落时期的风骨,萨利纳亲王是极具贵族风度的男子,但事物若想保持永恒,必须要做出改变,属于贵族的时代已然逝去,新时代乱糟糟地到来。曾经的狮与豹,终将被豺狼与土狗取代。

  我想到祖父陈震声,一九六七年自广东移居新国,那时候国父刚开始执政,国内全面西化,教育系统改用英文教学,南洋理工大学取消中文系,祖父顺应时代潮流给自家孩子取英文名,我妈妈原本名叫Ashley,她长大后给自己取名“知意”,闻弦歌知雅意。

  陈露夕、陈钟岳、陈京霆也是成年后自己补的英文名。

  后来陈家事业发达,祖父饮水思源,想起自家祖宗留下的传统,每一辈都有字,新一代小辈对应的字是“栖”,陈露夕生陈栖雪,陈钟岳有随母姓的女儿殷栖莹,陈京霆有儿子陈栖明、女儿陈栖媛,名字由大师算过风水,元亨利贞,大吉大利,一家人整整齐齐,彰显大家族的风采。

  唯独我除外。因为妈妈的婚姻不被陈家肯定,我的存在也不受欢迎,祖父不让我入族谱。我的名字是妈妈给起的,简简单单一个“净”字,陈净。

  谁能想到,如今继承陈家事业的,是我。

  阴暗的兴奋自心底蔓生,窸窸窣窣,嘈嘈杂杂,在仰光求得的平静已弃我而去,我还是一个被欲望泡透的俗人。

  不,不行,我重新镇定情绪,努力平静,干脆拿起笔在《浮世幻生》上涂改。

  清晨醒来,我脖颈酸痛,眼球因长时间挤压而视野模糊,昨天夜里改剧本太累,趴在桌上睡着了。

  椋梨源跟着保姆阿姨进来,他穿橙红色T恤,像夏日清新辛辣的热风,刮过来,声音好年轻:“剧本你看过了?诶?你做了标注,那么认真的吗?谢谢……不对,你,你改了台词?连镜头也改了?”

  我起身去盥洗室打理自己,刷牙洗脸剃须梳头,上日间护肤品。再去衣帽间选择今日的衬衫西装领带胸针手帕腕表香水,还有鞋袜。差不多穿搭完毕,西装外套挂在臂弯里,我去餐厅用早饭。

  路过书房,椋梨源跳出来拦我,“你学过设计电影剧本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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