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一缕烟 吻一缕烟 第11章
作者:四面风
他没法再看下去了,蹲到地上,灌木丛挡住可怕的画面,再捂住耳朵,那些笑声就也都一并消失了。余初把自己藏在没人能找到他的角落,躲在懦弱的安全里痛哭流涕。
过了很久,余初捂着耳朵站起来,看到那些人类已经离开了。那只丑猫变得更丑了,一团抹布似的铺在地砖上。
“死了吗?”余初的思维像生锈的齿轮一样艰难地转动,费尽力气转到下一个齿,“死了也好。”这两个齿轮早就是挨在一起的了。
余初也像死了,可他毕竟还活着,所以还要继续承受活着的罪。他委回到地上,把自己缩在几株灌木之间,不知道这样的痛苦还要重复多少回。
后来他听见皮鞋走在路上的声音,步调不急不缓,尤其是停住前的那最后一步,听起来格外熟悉。
紧接着是比脚步声更熟悉的嗓音,余初听见谭知静在不远处问道:“请问是宠物医院吗?有猫受伤了,可以送去您那里吗?”谭知静还问对方,猫像是被虐打了,已经不动了,要怎么办。
余初缩在植物的庇护里,听到谭知静又离开了,属于谭知静的所有声音逐渐离他远去。远到快听不见时,余初从灌木丛里跳出来,朝谭知静追了过去。
谭知静小心地抱着奄奄一息的猫往外走,听见身后有动静,回了下头,看见余初带着哭肿的一张脸跟在他身后十米左右的位置,见自己停下来,他便也停住,像是已经跟了很久。
谭知静看了余初一会儿,没有说话,转过头继续走,余初一直和他保持着那么远的距离,像被谭知静用一根绳子栓着。
到了小区外面,人多起来,余初怕跟丢了,才把十米的距离缩成五米。他这时才知道原来每次谭知静来找他,都得把车停这么远。
谭知静走到自己的车边,回头看向余初,用眼神示意他过来。余初忙跑过去,停在距谭知静一米左右的地方。
“过来。”谭知静又下令,余初才敢再往前走一步,一米缩成半米。
“你抱着猫,我开车。”谭知静把几乎没有生息的猫放到余初的臂弯里,打开副驾的车门。
余初小心翼翼地坐进去,低头看着怀里的猫,眼泪再次哗哗地流出来。谭知静也坐进来,先从车门的储物盒里拿出一包消毒纸巾,一边擦手一边看余初哭得满脸涕泪,等把手擦干净了,起身越过余初,把副驾的安全带扯过来。余初一动不动,听见谭知静在自己脸旁说:“抬一下胳膊。”余初就把猫轻轻地放到自己腿上,抬起手臂。谭知静帮他把安全带系上了。
开在路上的时候,他们只说了一句话,余初问:“它会死吗?”谭知静说不知道。
到了宠物医院,接待的护士一见这猫的情况,立刻就把它们安排去了急诊,谭知静和余初也被一起叫了进去。
医生把猫放到检查台上,一边检查一边叹了口气,却没说什么,竟像是已经习以为常。
猫身上的伤口在检查台的灯光下更加明显,谭知静发现余初在发抖,就扶着他的肩膀把他带了出去,让他在外面的椅子上坐着等着。
他要转身离开时,余初紧紧抓住他袖子。谭知静像刚才医生对着那只猫叹了声气那样,对着余初也发出一声叹息,把余初的这只手握在手里,把他又从椅子上拉起来,带着他去了洗手间。
不用他说,余初就知道是要洗手。两个人一起认真地洗了手,谭知静让余初把手腕也洗一洗。宠物医院的洗手间是自动出水,所以不用余初帮谭知静关水管了,而且这里有纸,谭知静先抽出两张纸给余初,等余初擦干了手,又给他一张,“把脸也擦一擦。”
余初擦掉满脸的鼻涕眼泪,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真丑。
谭知静也擦干手,两人一起回去,在外面等着。余初好几次欲言又止,谭知静温和地说:“我也不忍心看。一会儿要是有事,护士会出来找我们。”
我们……余初又开始哭,不是我们,只有谭知静,是谭知静救了这只猫,而他是懦夫,他什么都没有做。
谭知静从兜里拿出纸巾,扯出一张递给他。
等他情绪略微稳定一些后,谭知静问他:“是怎么回事?你看见了吗?”周围带着宠物来看病的人也都围了过来,不住唏嘘。
当着这么多人,余初不想说,就一直看着谭知静。谭知静等了一会儿,像是懂了,对余初说:“先不说了。”
猫救回来了,有几处骨折,但都不致命,要留在医院观察一天。谭知静看起来并非是多爱小动物的人,听说猫没事了,就痛快地支付了费用,然后带着余初离开了。反倒是余初一步三回头的,直到谭知静说明天还带他过来看猫,他才放了心。
坐回到车里,谭知静先用消毒纸巾给车里四处消毒,然后才问余初:“送你回家?”
余初没有吱声,谭知静就把车子启动了,往余初家的方向走,一边开车一边嘱咐:“你刚才听见护士说的了吗?回家以后先把身上的衣服都脱下来,洗一遍。”
衣服,脱下来……两人一时都有些尴尬。
“对不起。”余初小声说。
谭知静“嗯”了一声,而不是“没关系”,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别那样了。”又过了一会儿,“对别人也不要那样。”
余初也“嗯”了一声。
快到余初的小区门口时,谭知静说:“你家这边不好停车,我一会儿就在路边靠一下,你自己下车,行吗?”
余初不说话,只看着他,眼睛里瞬间又涌起两汪泪。
谭知静没有办法,只好又在路边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一个停车位,还挤得要命,费劲地停进去。
余初仍然舍不得下车,可又怕谭知静又赶他,两条腿紧张地并在一起,不知道是该继续赖在这里,还是赶紧离开。
“你这小孩儿到底怎么回事啊?”谭知静忽然转过身来,不耐烦似的说了一句。
余初以为他果然又烦自己了,害怕地扭头去看他的表情,被谭知静在头上轻轻地揉了两下。
第19章 知静眼中的干净与脏
谭知静经常在不经意摸过什么后感到后悔,并且越想越后悔。
摸到余初的瞬间他也后悔了,但幸好余初的头发柔软,摸起来手感舒适,让他掌心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当然最重要的是余初的头发非常干净。这个小孩儿的长相就很干净,不过这种“干净”只是一种感觉,更客观的是这小孩儿身上的衣物总是干净如新,想来在生活中被照顾得十分周到,再联想到他家里的整洁程度,让谭知静在理智上也认可余初干净:这是指余初身上所携带的细菌数量比常人少。
这小孩儿被他摸得定住了,痴痴地望过来,那颗奇怪的脑袋瓜里不知又产生了什么奇怪的念头。
谭知静觉得他短时间内是不会主动离开了,就先自己下车。
他刚才抱了猫,身上肯定沾了血和猫毛,还会有土和细菌,大概率还有寄生虫和虫卵。这些东西都会飘进空气中,车里不干净了。
他刚才开车的时候就一直后悔没有想起来先把大衣脱下来,装进塑料袋,然后再上车。那会儿他被那只猫的惨状和哭哭啼啼的高中生占着,没顾上,但稍一闲下来,他就开始被那些念头干扰,比如想象衣服上那些脏的颗粒、细菌、病毒,慢慢地飘到空气中,悬浮着,再通过空气进入他的呼吸道,进入他的身体循环,让他每一次呼吸都觉得恶心。
他赶紧从车里钻出来,示意余初也下来。余初的外套也被猫弄脏了。
可下车后也没好多少,这条街上车多人多,灰尘、尾气、行人呼出的口气……刚刚经过的那个人看起来不太讲卫生,他有什么呼吸道疾病吗?他今天早晨刷牙超过三分钟了吗?一般人的口腔里有六百多种细菌,当然多数是有益菌,可是有一两种有害菌就会非常脏,非常非常脏……细菌在空气中是活的,从这个人的口中传到另一个人的口中……停下!
谭知静强迫自己停止为洁癖提供饲料,从衣兜里摸出烟盒,磕出一支烟,点烟、吸一口、呼出去……心情渐渐平静下来。
他知道洁癖是什么。洁癖不是因为卫生习惯,也不是因为健康理念,甚至不是因为心理问题。洁癖的根源在于现实生活中的问题。现实生活的问题是无解的,所以洁癖也无解。
余初下车后一点儿一点儿地蹭到谭知静跟前,吸着他的二手烟。谭知静偏了下身子,避免不礼貌地朝别人吐烟,可余初也跟着转过来,依然站在他呼出的烟雾里,谭知静就由着他了,也由着他直溜溜地看着自己,就像他之前抱着猫往前走,由着余初举止异常地跟着自己。
吸了几口,谭知静说:“进小区吧。”马路边太脏了,旁边的垃圾桶也太脏了,还要一直抵御想把大衣脱下来扔进去的冲动。
他锁上车,自顾朝小区走去,笃定余初会跟着他。他走在前面,没有看余初,但能想象余初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余初的裸体。
“他要是再敢来那么一出,就满足他,管他是谁家的孩子。”谭知静吐出一缕烟,这样想。
第20章 这一天
越往小区方向走,行人越发多起来。不是谭知静所指的多,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多。他就不再抽烟了,把香烟夹在指间,垂下胳膊,但一时找不到灭烟的地方——路边垃圾桶的顶部不能算是灭烟台,然而烟灰洒得到处都是,很脏。
这也是谭知静不希望自己抽烟的一个原因。他车里常年备着糖,不只是为了应酬前垫一垫,也为了戒烟。可惜总不能如愿。
一个妈妈推着一辆婴儿车迎面走来,谭知静背过身去,把烟蒂扔到路边的两个车位之间,用脚捻灭,正准备去捡,余初抢先挤过来,弯下腰手快地捡起来,然后红着脸站起身,捏着他刚刚吸过的烟蒂,说:“我帮你扔吧,你别把手弄脏了。”
饶是谭知静已经知道他举止古怪,仍不免感到些惊讶。但因为余初为自己制造出的受宠的独生子的形象,谭知静没有想到他这种卓越的眼力实际是一种生存能力,而非他曾在酒桌上所表现出来的那种耳濡目染的世故和早熟。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谭知静对余初从未深究过:世故早熟,还是幼稚轻浮,余初所表现出的一切特征都被混为一谈,统称为青春期。
谭知静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青春期了,确切说是不知道。他可能有过一个过于平稳的青春期,也可能根本就没有过那个东西,他不知道,因为在那之前他就已经不再留意自己了。最近的那场恋爱失败之后,他再次收获“自我”这项评价,实在是大错特错。余初这样不需要负任何责任的小孩儿才是自我意识过剩的典范,而他不是。
被谭知静评价为自我意识过剩的余初拼命捕捉对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变化,他是从谭知静看自己的眼神里意识到的,他似乎又过火了。
但他忍不住。他不仅是想为谭知静效劳,还有想情不自禁地想引发谭知静的关注、想吸引他的目光。
可能谭知静刚刚看向他的那副微微诧异的神情,正是他想要的。他想让谭知静的视线和注意力都放到自己身上,像点燃什么易燃物一样地点燃自己。他在谭知静的注视下全身如着火一般,要是能真的烧成灰烬才好。
余初浑身着火地走到垃圾桶前,却舍不得扔进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确定谭知静发现不了,便只做出一个扔东西的动作,实际把烟蒂藏进手心里,再假装揣兜,把烟蒂放进裤兜里。
这支烟蒂将在不久的将来,与谭知静递给余初的纸巾、谭知静用过的笔、谭知静写过字的稿纸,以及谭知静送给余初的书汇合到一起。之后还会不断添进新的物件,它们将化身为另一个谭知静,长长久久地与余初作伴。
余初已经觉出事情开始发生变化了,他预感到自己再也离不开这个救了猫的男人。
他们一直走到小区里,余初跟着谭知静。他住在这里,却像来做客,谭知静才是主人。
他们走到有灌木丛的绿化带,余初就是从这样的植物里面钻出来,追上谭知静的。
他终于忍不住问:“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谭知静用眼神表示许可。
“我看见是谁干的了……是几个小孩儿。”
谭知静没有显出惊讶,显然他早就猜到了。
余初感觉自己在谭知静面前是透明的,但谭知静这半天来都没有问他为什么不阻止。
他主动坦白:“我没有想明白……那些小孩儿是错的吗?残忍是位于食物链上层的动物的天性,猫也会虐待它的猎物……猫会把折磨老鼠当游戏……那些小孩儿虐待猫,和猫虐待老鼠是一样的……人不应该干涉猫虐待老鼠,所以我也不能阻止他们虐待猫,这是大自然的规则。”
谭知静挑了下眉。
“你觉得我说得对吗?”余初急切地问,谭知静难得真的在听他说话。
“你说得有道理。”谭知静说。
余初大为失望,说是心碎都不为过。他本来希望谭知静能反驳自己。如果是谭知静说他想错了,他一定能被说服。
“那你……如果你之前就听过我说这个,你还救它吗?”
谭知静想了想,说:“会。”
“为什么?”余初看起来像是又要哭了,大大的眼睛被泪水泡得水汪汪的,黑眼珠洗得干干净净。
谭知静都不由开始回忆了,自己以前见过这个年纪的……小男生掉眼泪吗?
高中毕业的时候似乎是有男同学哭了,本科毕业的时候好像也有,但他都不太记得了。他也曾在母亲去世后偷偷地哭过一次,但因为是夜里,没有开灯,也没有照镜子,所以他其实还是不知道其他人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掉眼泪是什么样的,只除了眼前这个。
“你为什么还会救它呢?”余初忍着眼泪又问了一遍。
“因为我看它可怜,想救它,也能救它,就救了。”谭知静说。
后来余初在谭知静的建议下开始写日记,他写的
第一篇就是关于今天。在之后的岁月里,他时常回到这一页,用不断成熟的字体对这一天添加注释,直到终于写出来:“那时候我其实还想再问他一个问题,他救了丑丑,能不能也救救我。我还想问自己一个问题,我能不能也学他救一只猫,我能不能救妈妈。”
“那明天……明天你真愿意带我去宠物医院吗?”十八岁的余初实际问的是这个问题。
“我之前怎么和你说的?”谭知静反问他。
余初眨了眨眼睛,明白他的意思了,惊喜地笑起来,水汪汪的小狗一样的眼睛一笑就变得弯弯的,从纯粹的悲伤直接切换到纯粹的喜悦,“那等我放学以后行吗?我想把自习课上完……当然你要是等不及的话——”
“我等你放学。你和你家里说一声,是我直接去你学校接你还是——”
余初已经迫不及待地猛点头。谭知静也笑了,“那我到时候去接你,你带好手机,到时候联系。”
余初又使劲儿点头,恋恋不舍地和他道别,却又不敢频频回头,怕把谭知静吓到。
直到要拐弯时,他才忍不住回头看了第一眼,看到谭知静也走了,只剩一个缩小的背影。谭知静的大衣不见了,不在身上,也不在手上。只穿了一件衬衣的身影在这春寒料峭里显得孤单而萧索。
余初始终都不知道谭知静这天为什么会陪他走这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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