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权违约 恋权违约 第3章

作者:四月风暖 标签: 近代现代

  除了点到为止的卖惨,时运并没有再透露更多,但姜至却已顺着下去推敲出了个大概,眼神中的戒备终于有了退散的意思。他沉默着望向其中最显眼的、横亘在事业线附近的伤疤,便已知晓了野性背后粗糙的触感。

  姜至在心中替时运撕掉“冷血无情又市侩”的错误标签,同时很快意识到自己绷直的肩膀松了下来。如同在升温极快的初春,冰封了整个冬日的湖泊昼化夜冻,消融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他与时运亦是如此。

  姜至依然无法做到若无其事,有些僵硬地反驳:“投考警察是你的个人决定,何必在乎我的感受。”

  姜至皮肤白,五官又生得精致,尤其是眉眼间那颗如笔尖滴墨的痣,更添了几分虚假的柔情。此刻他蹙着眉,漆黑的瞳孔似是被雾蒙着,看起来一副苦闷无措的样子。

  “如果真如你说的这样毫不在意,那要怎么解释抱着罗勒赴约呢,姜老师?”对方装作不在意的表情并没有挫伤时运的锐气,反倒激起他的不甘来,“你爬上这里,真的只是漫无目的地,而并非出于想与我缓和关系的原因吗?”

  “别想多了,来之前也没打算非要见到你。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这儿,因为习惯罢了。”姜至皱了皱眉,他并不喜欢对方语气中过于悠闲的部分,好似什么事都能被轻易拿捏,“时Sir你这样反复强调我的动机,算是逼供吧?我是良好市民,不是你的嫌犯。”

  这一来一回的称呼如同斗气一样,不仅拗口,而且陌生。成年人反而要困在社会名片里假模假样地压抑情绪,还不如小时候看对方不爽直接把外号当面兜到对方脸上。

  沉默半晌,两人不约而同道:

  “时运。”“姜至。”

  “好吧,今天不说这个。”时运扬了扬手中沉甸甸的塑料袋,“看在师傅的份上,我们握手言和?”

  具有双方各退一步意思的说法并没有让姜至满意,他认为是自己单方面特许的“冰释前嫌”才更妥帖,却也没有开口纠正。

  意识到他手里的东西是拿来孝敬自己父亲的,姜至好奇地问:“你买的什么?”

  时运诧异于他并不知道袋子上印着的老字号标识:“何记的腊味双拼,师傅最喜欢的两味斩料。”

  塑料袋随着时运的动作晃出一股冷却的油脂味,充分烘炸过的香气中混着一丝肥腻。姜至抬手抵住鼻子,否认道:“不可能,我爸爱吃的明明是莲爱楼的蒸鸡。”

  大相径庭的烹饪方式与不可调和的观点一样矛盾,两人打开自己手边的餐盒,谁也不肯让步,非要争个高下出来。

  “我爸有三高就是被你惯出来的。”姜至剜了他一眼,“你这徒弟也太黑心了,竟然毒害师傅。”

  “师傅在家被你管得紧,为了不让你担心还要强迫自己每顿清汤寡水。”时运反手将锅甩了回去,“偶尔在我这才能松口气,吃口烧鸡跟做贼似的。你身为儿子,关心是好,但会不会有点用力过猛了?”

  一阵风适时刮过,将两个餐盒的盖子同时扣了回去,仿佛真的是姜至父亲显灵,笑骂两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还跟小学鸡一样斗气。

  姜至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失落道:“我们在这里吵有什么用呢,他现在什么都吃不着了。”

  时运用牙签扎了一块半肥瘦的叉烧放到虫草花蒸鸡上。“你尝尝?”他说着便席地而坐,毫不在意西装布料狠狠摩擦过粗粝的地面是否会留下破损,“何记门面小,没几张桌子,我和师傅以前就这么坐在路埂上凑合着。”

  姜至手中的一次性筷子被抽走,取而代之的是被时运放入掌心的竹签。秘制酱汁连同肉块在牙齿的撕扯中完成了味觉升华,被叉起时抖落的几滴蘸料如墨般染花了莲爱楼精致的盘面。

  人活一生,自律的初衷都因为生命的结束而失去意义,只剩下没能多放纵几次口腹之欲的遗憾。姜至眼尾发酸,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他抬头越过平台栏杆望向远处,忽闪着的万家灯火还不及天上澄澈的星显眼。

  这一片是上个世纪明湾最先发展起来的商务区,见证了明湾从普通港口城市发展成国际金融中心的历史变迁。他们脚下这栋楼是明湾最初成立的财经大厦,钱货如潮水般涌入,被这里的点金圣手附加价值,转而流向世界各地的账户。

  在财经大厦,一可以通过正当渠道繁衍成二,但二却被禁止在账面虚构成三。换言之,无论何种经济行为都须遵循账实核对的原则。

  姜瑞扬选择在这里一跃而下,何尝不是在用生命恪守着会计“反映事实”的初衷,是他在绝望中无声却沉重的自我剖白。

  一晃过去许多年,栏杆上剥落的蓝漆背后早已翻出红锈,姜至用掌一寸寸压上去,铁屑便如枝头雪般簌簌掉落。他执拗地摸完沿街一边的天台栏杆,仿佛在寻找着当年父亲翻越时摩擦过的痕迹。

  “在想什么?”时运望着他在黑暗中有些模糊的轮廓,攥住他的手腕,制止他继续往前。

  “在想风刮在脸上是什么感觉。”姜至的手指从下颌处擦上,最终停在眼睑下的阴影处,“我在梦里看过无数次都还没能形容出来……”

  姜至自言自语的时候声音很轻,带着清醒梦后找不到边界的破碎感。时运没有听清,只知对方的身体摇摇欲坠,于是手腕微微收力将人从边缘拽了回来。

  纤薄的背部猝不及防撞上含蓄有力的胸肌,姜至的后颈蹭过时运的喉结,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汗液蒸过的荷尔蒙收拢。

  “离边上远点,不要给巡警添麻烦。”时运说话时喉结便贴着他的皮肤滚动,仿佛炙烤过的火山石在推开精油时留下一层刺痒。

  低沉的嗓音在春末摩擦出了盛夏的热感,烫得姜至耳尖一红,立刻挣扎着从时运怀里脱身。“我没想跳下去。”感受着背部温度的逃逸,他咬牙说,“你不要胡诌,我爸会听到。”

  “抱歉。”时运抬起双臂以证清白。

  时运这个人总是在奇怪的地方保持着绅士做派。把自己轻浮地捞入怀里锁着,却并没有乘人之危,这让姜至感到迷茫。

  “没事。”姜至小声嘀咕,不知道是在宽恕对方,还是在麻痹自己。

  两人并肩站着,不敢靠上年久失修的栏杆。时运修长的手指在烟盒盖上轻敲了两声,似乎是在征询对方的同意。姜至拿余光扫了一下,默许了。

  时运摸出一根烟熟练点上,模糊的火线沿着卷烟纸往后倒退,他侧头朝反方向吐气,烟雾在风的作用下全部吹回脸上,甚至还有几缕飘往了姜至鼻间。

  时运迅速将烟折断在指间:“我不知道有风……”

  过去姜至闻到别人衣料上留存的气味都能弹开几米远,更别提烟雾直接蹿上脸。

  “没关系。”在对方惊诧的注视下,姜至从裤兜里摸出打火机,动作颇为从善如流,“人都是会变的。”

  楼顶风大,姜至的手偏小,时运将烟叼在嘴里,腾出手来替他拢住了风。掌心内原本飘摇的火苗晃了个影,随即精准地烧着烟头。

  姜至额前的发随风摆动,略遮去了眼神中的疲惫,夹烟的动作有几分让时运陌生的从容淡定。带着蓝莓香的尼古丁气息在口腔内停留数秒,便从微张的红唇间逸出,在空气中留下缱绻的雾影。

  “既然你没有忘,”姜至状似风轻云淡地开口,“那之前为什么不来?”

  “好像是你避开我多一些吧?”时运耸了耸肩,在心中细数起被他无视的经历,“我猜你应该在这里,于是去的墓园。”

  他又故意补充道:“你在心里一定总骂我白眼狼,但没关系,师傅可以证明我的清白。”

  姜至没有预兆地呛住了,用咳嗽掩饰住被戳穿的尴尬。

  真相无法轻易拆解,但本就轻如扬尘的误会好像可以随风消逝,只不过一直被姜至赌气般握在手心,久而久之便沉积为沙砾,逐渐生了硌手的形状、有了让人在意的重量。

  姜至很早就发现自己对时运讨厌不起来,即便知道他不太正经,甚至轻浮,但依然无法生出厌烦的情绪。

  “制造情绪并且触摸它,这些年我靠这个活下来。”姜至琢磨了几分钟,缓缓开口说,“每个人在我这里都具像化成了一种心情,通过交往过程释放,达到心态健康所需要的平衡。并没有针对你。”

  姜至的嗓音如山谷空鸣,说话时容易产生距离感,但时运并不畏惧。

  “那现在,我代表的心情变了吗?”

  “也就那样。”

  姜至说谎了,甚至忘记用有权保持缄默去敷衍。仿若一把火烧在了广袤寂静的冰原上,有着告别凌冬的忐忑,与拥抱绿意的期待。

第4章 失眠荆棘

  即便每晚都可以预见睡眠质量不佳,但不眠似是被既定好用以结束这特殊一天的句号。

  姜至离开天台时就知道今晚即使躺在床上也得不到放松,合眼不过是为那些幻灯片一样重复播放的画面徒增清晰度而已。

  从二十楼坠落的姜瑞扬精准地砸在姜至乘坐的出租车上,四分五裂的挡风玻璃在血的浸润下折射出诡谲的幻泽,被巨大冲击力夺走神智的姜至于愕然中与血肉模糊的父亲对视数秒,读出“我无罪”三个字之后,便在视觉与心理强烈的双重冲击下失去意识。

  死亡被画作师们视为生命中最难以捕捉的素材之一,而不通艺术的姜至却可悲地被赋予了这份特殊的灵感。得不到合理转化与发挥的“天赋”被梦魔攥入手中,在睡眠这幅天然的画布上肆意扭曲、变形、创作。

  不必加入绘真的技巧,这份被三千多个日夜反复塑造的幻觉已足够写实。

  姜至被失眠困扰了很久,但大多数时候他将这份折磨解读成父亲警示自己的信号€€€€谨守行规,绝不让自己的双手成为上位者凌弱的工具。

  财务造假本身就是一场优雅的杀戮,执业会计师与上市公司勾结,明枪暗箭在数字化处理之后隐匿于报表上,不见血但尸横遍野。这也是为何姜至执意要成为商界的“克拉拉€€莱辛”[1],穷尽所学捍卫财务信息的真实公允,帮助在市场经济交易中处于弱势的群体。

  父亲离世后,姜至的生活如展馆内的玫瑰,外表冷冽的美让人望而生畏,可凑近一看便能从点缀的金粉银露间发现腐烂的、无法遮掩的创痕。

  与时运分别后,姜至驱车回到了所里,既然睡不着还不如把时间用在工作上。过了门禁时间,大厦已经落锁,他从夜间出入的小门搭乘电梯上行,八楼四个单元仅有他们会计师行还灯火通明。

  至诚采用的是无固定工位办公模式,除了两名创立合伙人设置了独立办公室,其他员工都在开放办公区随心落座,个人物品可以存放在走廊的储物柜中。

  年度披露日最后期限[3]已过,现在算是审计淡季,IPO[2]项目后来居上成为审计与鉴证部的主角,姜至经过大会议室时看到IPO同事还在集中加班。

  浅米色的台面被各色文件夹铺满,笔记本电脑在来不及处理的餐食包装与半人高的资料堆中艰难落脚。完全击碎外界滤镜的的项目赶工现场混乱但真实,不过好在“杂乱有章”是每一位审计师刻在骨子里的职业素养。

  姜至一进门就不慎踢到了墙边的一摞牛皮纸袋,低头扶正后顺便替大家点了宵夜。

  “谢谢二老板!”

  “大家辛苦了。”

  二老板喜欢在办公室过夜已经不是秘密,因此同事们对深更半夜从外面回所的姜至见怪不怪。

  怕打扰进度,姜至寒暄几句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拉开办公桌后面的百叶窗,远近的大厦几乎都留着灯,光感亮度不一,错落有致,共同构成了独属于中黄的璀璨银河。

  膝上盖着的小熊薄毯削减了姜至工作时神态的锐度,他只留了桌面的台灯,将头靠在办公椅的支撑垫上时仿佛枕着漫天星汉。天际的景致更迭了几次,直到晨光投射到翻动书页的手指时,他才缓缓将注意力从数字中脱离。

  姜至回家洗漱当作放松,换了一身衣服才重新回到同心大厦。物业门童替他摁了电梯,在等待的间隙忽然有一阵水汪汪的凉意贴上了姜至的手背。

  “Morning.”

  不必转身就知道来者是他的合伙人。姜至与富二代好友言诚从各自名中取了一半,共同投资创办了这家会计师行。两人分工明确,言诚负责审计与鉴证服务,自己则主管法务会计咨询,规模虽远不及四大[4],但在明湾还算小有名气。

  姜至翻腕接过手边的冰美式,就着放好的吸管嘬了一口:“又去三条街外面那家买的?”

  言诚点头,他一向只光顾那处,说是现磨口感特别纯正,对这店的偏好是到了即使上班怕迟到没买着,中午也一定要步行过去补一杯的程度。

  言诚见姜至没有提公文包,就知道他肯定又在所里挨通宵。“又把办公室当钟点房了?我知道几万买的真皮沙发舒服,但始终不能当床啊。”言诚有些担忧地说,“你再这么下去迟早因为睡不够猝死。”

  姜至无所谓道:“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对方的话提醒了姜至,他的睡眠问题亟待解决。自从果断处理了前一个试图不轨的“安眠药”后,他一直没能找到替代品。

  言诚心照般拍了拍他的肩膀,算是安慰。

  姜至扬了扬手中的咖啡杯,与对方的轻轻一碰:“多谢了。”

  “害,跟我客气什么呀。”言诚说,“对了,之前我不是说想给咱所里添个小美女,这不还差DJ你点头同意嘛。”

  言诚口中的“小美女”是一套颜值与功能并存的全自动咖啡机,近万标价也阻止不了他的手痒,恨不得今天就抱回茶水间。

  “至诚的财务权可一直抓在你这大老板手上。”姜至率先迈步进了电梯,心直口快道,“少来这些弯弯绕绕的,别让大家误会我是铁公鸡,我可没碍着你现金流自由。”

  这个月所里刚进行了档案整理,加上一系列日常开支,公账上的各类杂费已经爆表。言诚的潜台词是想和自己出钱分摊咖啡机这笔超前消费。

  言诚闻言面露喜色:“那咱们说好了一人一半,不过公司流水哈!”

  只见他立刻在姜至疑惑的眼神中冲出电梯、刷脸进所,扑到前台,动作一气呵成:“来来来,师傅咱们茶水间在这边哈~”

  姜至无奈地叹了口气。原来这杯由大老板亲自人肉带回的冰美式是个烫手山芋,拿起来就别想放下。本以为有商有量,结果是先斩后奏,真是信了他的邪。

  晚间九点,姜至下班后来到了飞暮坊。

  这是一条坐落于中黄区的上坡街巷,刻意减淡的灯饰渲染出特殊情调,数不清的酒吧临街设档,深受白领喜爱。长期被正装和规则束缚的天性在压抑中渴望并需要释放,以更汹涌、大胆的方式。

  拐角的墙根处除了弥漫的烟雾,更多的是随心而动的手、大方交叠的嘴唇,甚至是火热相贴的身体。由醉意、激情和刺激交织构成的暧昧底色,与诞生于诗卷中的文雅地名大相径庭€€€€

  “白云飞暮色”中摘取而出的飞暮二字,在这条街寓意着夜晚时光流淌极快。

  姜至拾级而上,驾轻就熟地进入一间名为造绪的酒吧。他是这家店的熟客,在吧台落座后视线并没有落到菜单上,调酒师便已将一杯荆棘推到他面前。

  紫色浆果液在酒杯中渐变着晕开,酸甜的口感覆盖嘴唇,碎冰入口带来的刺冷感如同舌尖被荆棘划出细痕。基底金酒中的杜松子与负责果调的黑莓都由丛生多刺的环境孕育,品尝时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艰辛与疼痛。

  乐中觅苦一直是姜至偏爱的品酒之道,他不喜欢毁灭美好的悲剧本身,但总是被主人公面对失败甚至死亡时浓烈的个人情感所吸引。并且,相比于味道,他更在意是否能从百来毫升里尝出调酒师的心情与酿酒人的故事。

  即便姜至的着装与环境融为一体,但那张过分精致的脸依然令他变得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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