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他是否祈祷 无论他是否祈祷 第25章

作者:陆辞宗 标签: 近代现代

  记忆中,他的童年没有一天是值得回忆的,母亲去世之前他一直没有问:你们到底为什么会结婚呢?然而现在已经无解,不知道该怪谁。

  小时候不懂事,总以为每个人回到家,面对的场景都一样。比如浑身伤痕的母亲,一边叹着气说“我是为了你才留在这里,你要是没出生,妈妈早就走了”,一边穿着又土又旧的衣服,在狭窄的,墙角结满蛛网的小厨房里给他做饭,让他低着头,不敢讲今天在学校被老师夸奖。明明没闯祸,却只想说对不起。

  最一开始看见父亲对母亲拳脚相向的时候,他会过去阻止,有时用尽全力拉住父亲的胳膊,有时趴在母亲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为她遮挡,次数多了,父亲见到他这样就会发更大的火,有一次用随手拿起来的剪刀剪掉他的头发,躲闪中被刀刃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也有时按着他的头往墙上撞,下手没有轻重,他经常一觉起来还是想吐。再后来,他就不敢阻拦了,缩在房间里,听见妈妈在小厨房唉声叹气,心里又有了更多的对不起。

  他知道自己性格懦弱,在学校话也很少,没有同学爱跟他玩,在家更是不敢出声,连妈妈也会指责他:别人家的男孩子都会保护妈妈,你为什么这么没用呢?

  十岁那年,父亲手里握着灶台下冒着火星的柴棍,浑身酒气,路都走不稳,母亲拖着沈光霁从屋里跑出来,然后飞快回身反锁上门。

  他摔在地上,背后的伤像被火烧过,也可能的确被火烧过了,疼痛都是灼热的,让他张着嘴大口呼吸,无论怎么转移注意力,眼泪都控制不住往下掉。可是不敢哭出声,母亲为了拉着他跑,鞋子都没有穿。

  今天考试成绩出来了,他又是第一名,可是不明白为什么,如果非要出声,喉咙里的话一定还是对不起。

  那间老屋子失火了,母亲把他带到卫生所才听别人说。

  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可能被火烧死了,也可能还在那个贫穷的村庄生活着,不清楚,因为先逃走的是他和母亲。

  母亲身上带着证件,还有一些皱皱巴巴的钱,她一直藏在那件没有换过的外套里,外套里层有一个自己缝上去的布袋,兴许早就想走,只是那天才终于等到机会。

  坐了几天几夜的车,途经从未见过的高楼,连站台的水泥地面都让他欢喜。

  可从那之后,他就没有上过学,母亲去做帮厨,他就在一边洗碗,母亲去做清洁工,他就帮忙推车洗抹布,住在堆着杂物的阁楼里,一下大雨就要放一地水盆。时常羡慕别的小孩背着书包上下学,他没开口要过什么,却还是听见母亲说:光霁,你要懂事一点,我们没有那么多钱。

  他想,兴许上帝是听得见世人说话的,妈妈每天都在说:命不好啊,命不好。他就也每天都在祈祷:可以给我一点好运吗。

  于是他就遇见了唐颂妈妈。

  后来母亲就在唐颂家里做钟点工,他也得到了上学的机会。

  沈光霁的年纪只比唐颂小一岁,但上学很早,如果中途没有辍学,现在会比唐颂还高一个年级,但因为将近两年没有上过学,校方还是把他安排到了更低的年级。

  他很聪明,很快就掌握了缺失的内容,才读半个学期,校方又说他可以跳级。母亲听说之后没有同意,告诉他:光霁,所有的家长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最棒的,你也要让唐颂妈妈那样觉得,这样你才能继续留在学校。

  那时很想问她:那我在你心里是最棒的吗?

  没有勇气开口,连提问都做不到,所以他自己承认不是。

  唐颂经常参加各种类型的美术比赛,沈光霁也试着报过一次名,结果他拿奖了,唐颂没有,那一整天唐颂都不高兴。他不高兴,唐颂妈妈自然也不高兴,所以沈光霁失去了第二次参赛的机会,就算报了名,母亲也会在他的作品上写唐颂的名字。

  这是她和唐颂约好的,只要唐颂得奖了,唐颂妈妈奖励的零花钱,唐颂会全都给她。母亲说:这钱我不要,都是为你存的,好不容易给你争取到,你为什么不懂得知足呢?天底下是不是没有孩子能理解妈妈的苦心。

  他的确因此得到了新的水彩和画笔,而母亲看起来很难过,似乎都是他害的,又只能说对不起。

  沈光霁以为唐颂妈妈不知情,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听见她对唐颂说:你不要总是拿着光霁的画去得第一名,就算没有名次妈妈也很爱你。

  他站在门背后愣了很久,不知道难过的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一瞬间身上早就结疤的伤口都好像开始腐烂了,哪里都痒,忍不住用力挠,反应过来的时候胳膊已经破皮了,似乎这样才好一点。

  那天以后,身上就经常难受,每当忙碌的事情结束,头脑不受控制地从家庭思索到爱,就哪里都难受,好想找一把刀子把那些地方都划开,看看皮肉之下是不是会有蠕动的虫子在血管上爬。

  母亲最近也变得奇怪,经常头晕、体力不支,他好几次看见她在厕所呕吐,吐的是什么不清楚,他一次都没有走过去,所以只能看见她消瘦的背影。

  大概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后遗症,每当发现有人不幸,都怕上前帮忙后遭殃的会是自己,害怕头发被人剪断,害怕剪刀划破皮肤。哪怕这个人已经不存在了,他都宁愿选择旁观,心里隐约有个声音在反复提醒他:这样就好,躲得远远的,这样才会安全,那些都与你无关。

  事后他也没有主动问过什么,因为他自己也是那样,吃不下东西,一吃就想吐,晚上睡不着,白天直犯困,想把注意力集中在学习或者画画上,却发现根本没有了注意力这种东西。

  那时候正处于叛逆期,一个时常觉得被全世界对不起的年纪,话更少了,喜怒无常,总是把画纸撕碎,总是想到死,经常有把眼前的一切都砸碎的欲望。但他会努力抑制住,为了不让自己跟慢慢消失在记忆里的父亲有任何相像,也为了不被唐颂妈妈讨厌,从而丢失当下有幸拥有的一切。

  可晚上洗澡的时候,镜子里的人却仍然像当初一样伤痕累累。

  都是自己造成的,偏偏没有过对自己道歉的想法。

  能够上学了,也和唐颂一起上了美术班,跟母亲单独相处的日子就越来越少。他对母亲没有任何想念,在这件事上也有负罪感。

  母亲总是很忙,总是拒绝唐颂妈妈说“留下来”的提议,一个人住在狭小的出租屋里。沈光霁问她为什么,她说:虽然人家本来就一直在做慈善,可说到底,都是差不多的年纪,差距真大啊,我抬不起头来。

  话虽如此,却让沈光霁住在唐颂家里,一年到头穿唐颂不要的旧衣服。

  她说:小孩没什么关系。

  沈光霁不知道应该如何反驳,经常会想,是不是因为每天都穿着别人的衣服,每一寸被这些布料覆盖的皮肤才会那么难受。

  因为这些事,他怨恨了母亲很久,同时也会骂自己为什么那么胆怯,心里的话没有一句敢说,每分每秒觉得抱歉,“对不起”三个字却也卡在喉咙口。

  直到母亲熬不下去,躺在病床上,吃力地跟唐颂妈妈说对不起。说:对不起,对不起,结果最后...还是不得已要麻烦你。

  唐颂妈妈告诉沈光霁,母亲不敢被沈光霁发现生病的事,怕影响他学习,她把这些年打工攒下来的钱都给了唐颂妈妈,求她照顾沈光霁到成年。

  最后一次见面,她终于说为沈光霁感到骄傲了,可是沈光霁哭不出来,站在床边手足无措,见谁都想问为什么。

  他还没把身上的伤给母亲看,还没告诉她自己一直以来都非常痛苦,还不清楚自己到底做过什么,怎么就成为她的骄傲了,好荒唐,他那么多的对不起还没说出口,为什么还要推给他更多,太重了,把一并藏起来的理想和梦都压碎了。

  可为什么没为失去母亲这件事本身感到难过?

  他想,太坏了,十恶不赦,就该下地狱。这一辈子都不会有好事发生了,都是他活该的。

  脑子里只有这些东西。

  当个大学老师不在他的计划之内,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计划过未来,学服设是自己想要的,但为理想付出实践的心弄丢了。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热爱弹吉他的孩子,因为父母不允许他把爱好当成生活重心,才刚学会,就失去了他的热爱,长大终于能自由地弹了,头一天晚上练到手指破皮出血,第二天清早,热爱就没了,毕竟时间有限,还有别的事情要忙,下一次再因此而睡眠不足的话,工作上的事会很难办。

  学校里的生活对他来说很轻松,环境很好,课不算多,薪水不那么高,但一个人生活足够了,而且一定不会过得比唐颂更好。

  徐远川总说他天天笑脸对人很累,觉得他那么强烈地渴望做个好人,总是热心帮助别人,实际上只是想听大家感叹“天啊,你怎么这样好”。言语和行动最不需要灌输真心,只在于愿不愿意,但凡不太懒,这事就难度不大。

  这样“麻烦”自己,会让沈光霁觉得自己跟父母是完全不同的人,但徐远川说这样没用,因为他本质上其实随别人死活。

  他没反驳过,不过徐远川只说对一半。他的确懒得管别人死活,所有的好意都是假象,可他没有觉得累,有时甚至很享受这些行为。

  以前很多事明明能做到最好,可各方面因素限定他必须做得不如别人好,这么多年都习惯刻意比别人差一点了,现在有完全自由的空间,他想成为自己想象中的人,反而在徐远川面前控制不住暴露本性才让他痛苦。

  不想对任何人说“对不起”,很努力让自己有底气彻底摆脱这句话了,偏偏徐远川总让他回忆起道歉的话卡在喉咙口,那些没有勇气,又总在失去的时候。

  这时手机又响了,从枕头边拿过来看了一眼,是工作消息。但消息栏里还有一条未读短信,是徐远川发来的,时间显示在上一通电话挂断没多久以后。他当时很快就睡着了,现在才看见这条简短的信息。

  内容只有三个字:特别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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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忆章,有点大纲体,会很无聊非常抱歉。但是不完全,留点到后面。(2/5)

第26章

  沈光霁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十分厌恶徐远川这个人,见到他就想躲,但只是想而已,因为厌恶的同时他又对这个人十分好奇,好奇到没有一次真的躲开了,甚至偶尔会假装无心地主动遇见。

  他们初次见面,是在北城的体育馆里,当时有一个高招会,西大的老师临时有事要晚一天到,沈光霁正好在北城参加活动,答应先过来帮忙。

  他虽然本科从西大毕业,现今在西大任教,但他对这所学校并没有太多好感。毕竟任职是因为校长邀请,就读是因为当时唐颂也在西大,唐颂妈妈说:这样好,你们俩能有个伴。

  所以帮忙招生这件事,他只打算做做表面功夫,人到了就算不错,故意晚到也能赖在下雨头上。

  那天沈光霁手里拿着一摞厚厚的招生手册,寻思人晚到了无所谓,就怕东西湿了明天来的老师会说他不好,他向来在意别人对他的评价,为此雨小了以后不但没拿起来做遮挡物,还小心翼翼护在外套里。

  结果绊手绊脚的,一抬头就撞到个人。

  一看就是个学生,长了副好欺负的样子,娃娃脸、相对于大部分男性而言稍显浅淡的眉、眼睛像小狗,发尾翘起几个角,穿了身洗到褪色的旧校服。而这个“好欺负”显然是假象,他甚至在沈光霁仔细看清他之前就低声骂了一句:真你妈的眼瞎。

  沈光霁极度讨厌这类的话,父亲以前就是这样的,难得跟沈光霁说几句话,那几句还一定都是脏话。但沈光霁并不想反驳什么,直接把徐远川打入“没素质”那一类人,不屑于跟他计较。

  然而的确是他把人撞了,再不爽也只能一边道歉,一边捡掉落一地的手册。

  徐远川在沈光霁面前站着,不走,也不帮他捡,沈光霁以为徐远川有意找茬,心想伸手不打笑脸人,站起来先一步开口,问:同学,还好吗?

  徐远川似乎不爱收敛过分直接的眼神,‘看不起西大’和‘对沈光霁感兴趣’一样明显。

  他说他保送东大了,沈光霁没信,心想哪个保送东大的理科生会问他西大最好的专业是什么,难道放着好学校不去,跟一群艺术生一起做衣服吗。

  这个想法直到又一个假期过去后在西城遇见徐远川都没改变,亲眼看见徐远川的高考分数才不得不感叹:有病。

  与此同时,他又不那么排斥这个人了,他当初也有比西大更好的选择,因为不能更好,所以才来西大,某种意义上,徐远川跟他的经历有些相像。

  徐远川大一上学期,沈光霁带过他们班一节素描课,那时徐远川画画前没去削笔,说他的弟弟用他的美工刀自杀过。沈光霁很难不意外,以为那样的回忆一定带给他极大的心理创伤,结果徐远川却说,因为没亲眼见到,所以并不会想到那天的场景,也从来没去想象,只是可能比别人更担心被它划伤。

  他说,他烟瘾有点大,以前总躲在天台的杂物间抽烟,后来弟弟在这个积灰过多的逼仄空间里割腕,清理干净后,他还是照样去。因为朋友救回来了,杂物间也没有散不去的血腥气,区别只在于那之后朋友会向他讨烟抽,他没拒绝过。

  很新鲜的说法,加深了沈光霁对他的好奇。

  徐远川画画进步得很快,大概跟他的性格也有关。

  艺考生里有百分之八十的学生突破自己是靠反复练习,画秃几盒笔、用光几盒颜料,某天就会突然悟出点东西来,然后突飞猛进,直到进入下一个瓶颈期。这个过程中他们的画没有灵魂,死板的陶罐、死板的水果、不出差错的透视、万年不变的构图。老师说,他们需要用这样的画参加高考,高考决定自己的未来,所以他们把自己框在了老师的范画和教材里。画画没有捷径,他们只好设立一个标准答案,死命往同一个目的地靠近。

  徐远川没在意过这点东西,他的笔触经常让带画老师摸不着头脑,构图大胆、角度刁钻,在分组考核是静物写生时把椅子搬到窗边去画全逆光、在老师明确所有颜色必须调和才能涂上画纸时用最纯的三原色。所有老师对他都没有好评价,可他没想跟任何人对着干,纯粹是顺着自己。

  好在上大学以后没那么多约束,沈光霁坐在他旁边看那张角度独特、光线难度极高的画,有点在意他是真的热爱艺术,还是认为这样可以用来耍酷,毕竟后者在他们这个年纪实在太常见了。

  对此徐远川的说法是,他画画只是想用来表达和记录。他那个弟弟用写日记来完成这些,他看过他的日记,内容狗屁不通,根本不知道写的什么鬼东西,对此他很羡慕。他说自己学理科,不擅长搞文艺,但也想让记录下来的东西只有自己能懂,希望别人看了会想:什么狗屁,根本不知道画的什么东西。

  而这同样让沈光霁感到好奇,因为大部分情况下,人类都是一种追求理解的生物,只不过有人理性,有人盲目。

  徐远川的个性太张扬了,无意识的张扬比刻意如此更引人注目,沈光霁就算无心去了解这个人,也不知不觉留意到了各种各样的徐远川。

  比如下课被隔壁班跑出来的学生踩了一脚,脏话又是脱口而出,对方道歉的话都说一半了,还是气不过,问他说话能不能客气点,他反问对方:认识你吗就跟你客气,客气有钱得?

  比如在画室被同学排挤,下课后画板被扔进了别人班,隔天上课沈光霁发现了,想要给他送过来,走到后门却看见他把素描纸贴在了黑板上,站在讲台上画画,速度很快,比别人少用三分之一的时间,就像是老师在课上带画。

  又比如某天睡不着,想出门拍日出,走到学校最高的八角楼天台上,却发现徐远川就这么躺在地上睡着了,腰上搭了块红布当被子,那是沈光霁昨天课上裁下来的。

  每一个行为都让沈光霁无法理解。

  那天晚上出门办了点事,到学校已经凌晨,还下着大雨。

  沈光霁开了朋友的车回来,经过校门口,看见还开着门的便利店外有个浑身湿透的人,穿着宽大的T恤,面无表情地坐在被雨浇灌的台阶上喝酒。

  车灯打在他身上,看清是徐远川。

  沈光霁本不想管的,车都已经快开进校门,可又实在想知道原因,于是又倒回来,冒着雨下车给他撑伞。

  徐远川抬头见是沈光霁,眯着眼睛笑起来,给沈光霁递手上的酒,看起来像醉到神志不清,可等沈光霁把他带回自己宿舍,才知道那都是错觉。

  徐远川完全清醒,在大雨中笑着给沈光霁递酒,只是很单纯地想要那么做,想传达出的意思仅仅是:好巧啊,你喝不喝?

  沈光霁没着急后悔,至少把人带回来了,也能问问原因。

  徐远川并不隐瞒什么,很干脆地说,他妈妈再婚了,打了个电话通知他。

  沈光霁观察半天,没在这张脸上发觉一点难过,莫名觉得哪里不顺畅,于是试探性地对他说:徐远川,你需要哭一场。

  没想到徐远川会反问他:有人这么对你说过吗?

  从来没有。

  沈光霁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受了,好久违地想要被谁拥抱一次。但他不认为这个人会是徐远川,以时间很晚了为借口,催他早点洗澡睡觉。

  晚上又失眠了,所以很清楚地感受到,徐远川半夜挪过来紧紧抱着他,一直到天亮了,徐远川比他先起床,手背上的触感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