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17章
作者:豹变
他出门一切从简,口袋里只有钥匙手机、纸巾和手帕,余出来的负担交给两只手,无需付账,因为得不到任何花钱的机会。方重行几乎是亦步亦趋地跟着钟悯走,动作也没他灵活,整个人简直就是棵琳琅满目的圣诞树。
距离抵达摩天轮的教程还有一半,方重行坐在园区的休息长椅上,吸了口西瓜汁,看一眼手边,有些苦恼:“东西好多。”钟悯的甜筒丢掉就成了两手空空的状态,毫无帮他分担的意思。闻言仅仅偏头瞥瞥那堆小玩意儿,转而又捏了下章鱼触手。方重行察觉到身旁的眼停在了自己的侧脸。他听见钟悯说:“谁让你一直拿着了。”
钟悯说这话时语气格外平淡,带着处于开玩笑和正经讲话中间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是劝解,更不是责备,就是十分简单的叙述口吻。
方重行一愣,抬头望他的眼睛。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它们全部丢掉,”钟悯从方重行脑袋上摘掉章鱼帽子,顺手帮他把乱掉的头发拨好,“这个也可以丢。“都丢掉的话很可惜,”方重行摸上章鱼的豆豆眼,刺绣做工不错,章鱼眼黑亮亮的,“而且是你买的单。”“无所谓啊,”钟悯晃了晃翘起的脚,“我并不是为这些东西而付款哦。”
那是为什么而买单?
他没有接着做解释性说明,反问道:“娃娃抓上来时你开不开心?”
方重行说:“开心的。”
“那就足够啦,”钟悯很快接话,“只有抓住娃娃的那一瞬间才有价值,值得我付出的代价。至于实物,一点都不重要。”“所以,”他歪头指着那群毛茸茸问方重行,“要不要丢?”
方重行站起来,把西瓜汁空杯和一串娃娃一起喂给垃圾桶。
随后他抓起来章鱼帽子:“这个不想丢。”
“好啊,那就不丢它。你还走得动吗?”钟悯看看方重行脚上的帆布鞋,“如果很累我们不去坐摩天轮了,直接出去吃东西好不好?”
他们现在站在侧门与摩天轮的中点。去吧确实有些累,不去吧之前的一段路就等于白走。
“并不是到达山顶才算得上是登山,”钟悯似是意有所指地开口提醒,“不准考虑别的,你怎么想的,快点做决定!”方重行选择遵从本心:累,摩天轮,今天还是算了。
“那就走咯。”钟悯与他并肩同行,除了章鱼帽方重行手里再没其他东西,感觉浑身每个毛孔都轻松得自在。
出口处又见到坐过山车的那对情侣,女方正在跟商贩买氢气球,她没有挑女孩子喜欢的玩偶形象,选了个卡通八戒,付完钱把气球绳系在男友尾指上,是种常见的哄小孩方式。
方重行感觉钟悯的脚步渐渐放慢,紧接着又大步向前。
他完全可以猜到钟悯又去干嘛,除了买气球还能做什么呢?
商贩手里有两束气球,其中一束是卡通形象,另一束是太阳花。工作日游乐场的流量不如周末好,气球想来并没有卖出几个,因为看起来数量实在不少。太阳花、玉兔、长颈鹿,憨态可掬最受小孩子青睐,对成年人来说,的确没什么太大的必要。
但始料未及的是,钟悯居然把商贩手里的那束太阳花气球全部买下了。
方重行捏着数只气球绳,松松叹一口气:“我们不是要走吗?你又买气球……它们也带不上地铁。”钟悯把气球绳递到手边时,方重行没有半分犹豫地就握住了,正如之前接过他递过来的任何东西一般自然。“可我也没有说让你把它们带走,”钟悯从善如流地学他说话,“你松手。”
方重行说:“松手就飞走了。”
钟悯抬起脸来看看气球们,朝他微笑:“对啊,是要飞啊。我们现在要走了,让它们代替你欣赏欣赏风景吧,就当你坐过摩天轮咯。”
风又在吹,太阳花们似乎很期待这场无所归的飞行,随风你挨我我挨你地一个接一个碰撞,仿佛在催促他动作快些,不要像个小老头儿一样!
在他鼓励性的注视下,方重行松开了紧握成拳的手。
五颜六色们你追我赶争先恐后地腾空而起,方重行清楚听见它们在头顶爆炸的声音。钟悯面朝气球飞走的东北方,昂首目送那一片挣脱束缚的花。
他的脸上一时间交杂着许多情绪,要时方重行生出他即将随风而去的错觉。
下一秒,钟悯转过脸,站在漫天如烟花般绚烂的气球中,大声呼唤他的名字:“方重行!”被叫住的人目不转睛地期盼下一句。钟悯的语速慢得反常,他说:“方重行,十八岁快乐。”
“祝你自由。”
第二十一章 晚风
返程时,恰巧是晚高峰。
餐厅附近的6号线始发站上车,十一站路后转1号线,两站即可到家。
穿过地下通道,见有抱着吉他的流浪歌手占据角落在唱歌。随身音响音质粗糙,嗓音嘶哑且有些跑调,并不很好听。面对完全算不上动人的歌声,来来往往无人驻足,除了钟悯。
他先是往地上倒放的牛仔帽里投了张纸币,又冲对方高高竖起大拇指,相视一笑像个心照不宣的暗号。之后才快步与方重行再次并肩,蛮快乐的:“好久没听过有人唱晚风了!明明那么好听!”方重行无法从陌生人的表演中做出原曲是否好听的判断,于是只说:“……我还没有听过你唱歌。”
“是哦,”钟悯回应道,把手重新揣进兜里,随后眯起眼睛,“不过有机会啦!请耐心等一等,不要着急!”然后他眨了眨眼睛,补充:“当然也可以期待一下!”
方重行点头:“好的,我会等。”
“那就谢谢你的等待啦,”钟悯说,“也谢谢你的期待。”
方重行在列车进站的鸣笛声中回应:“不客气。”
没什么营养的对话,但身心都很舒坦。
结束一天工作的上班族们蜂拥而至,成功把钟悯从方重行身边挤散。一前一后插空找到座位,又是错开来的,斜对面。几乎是列车启动的一瞬间钟悯就闭上了眼睛。今日出行好像消耗掉他许多很难再次补充进身体的能量,从头到脚弥漫着浓烈到化不开的倦怠,方重行不知是第几次从他身上看见黄昏。
他应该是很快入睡,因为被附近的人不小心狠狠撞下膝盖也没有任何动作。双臂环紧,下巴朝内扣,仿佛一朵被雨打过的、努力摆成防御姿态的牵牛。
方重行盯着人仔细看了一会儿,犹豫不到一秒钟,站起身来。
让出的珍稀座位被他人无缝占领,一连说了好几声“借过谢谢”,方重行淌过人河,终于站到同伴面前。
随后,他在方寸之地一点点挪挪动脚步,以身体作为遮蔽,好容易找寻到一个能够遮挡些车厢顶灯投下来的烈烈白光的角度。这下微表情放大得异常清晰。尽管钟悯看起来睡得沉,眉头却不知为何是微壁的,似乎在睡梦中非常不安。
方重行很早就注意到,在学校他趴桌上午休时身体蜷缩得厉害,四肢恨不得全部折起收紧。明明个子那样高,但埋在书立背后几乎看不见了。
两站路后下车乘客较多,方重行借此人潮找到紧贴他身旁的位置坐下,小心伸出一只手,将钟悯歪垂的脑袋轻轻搁在自己肩头。随后,他缓慢而坚定地挺直脊背,以此弥补身高不同带来的落差。
挨上他的肩膀骨骼时,钟悯眉毛拧得更加厉害,隐隐有醒来的迹象,方重行偏头小声说“是我,你安心睡”,眉心才慢慢不见褶皱。
过路人投来的目光有深有浅,方重行一概置之不理,盯着对面一个个闪现的站点指示灯,它们正根据路线缩短而由绿转红。从游乐园出来后钟悯带他去了家俄式餐厅,入门见一座普希金的半身铜像,室内装潢以复古的橙红为主色调。侍者礼貌问过预约桌号,引他们去一张两人位。
钟悯拇指翻开烫金刺绣封皮菜单中间某页的动作极为熟练,不必猜也知晓他应当是常客。打在身上的暖黄灯光柔和得过分,佐餐的钢琴曲溪水般缓解了地铁站内嘈杂声响带来的焦躁,令人再次感受到过山车上、如进入异世界般的愉悦。
他说这是我最常来的一家餐厅,他说红菜汤做得很正宗但没我煮的好喝,他说你听出来没有这首钢琴曲弹的是喀秋莎哦,他说给你来一个甜点插上蜡烛许愿吧,他说,他说,他说,他说……
站点指示灯跳得怎么这么快?坐过站了。
倚在肩头的人依旧好眠。方重行无声叹口气,过站就过站吧。就当在餐厅时面对粉红蜡烛没许的愿望现在用掉了。
松开气球那一刻五感通畅,视觉、听觉、触觉,他嗅到了风的气息,味蕾第一次得知原来风是有些咸味的,类似磨到碎得不能再碎的海盐。
他说,方重行,十八岁快乐,祝你自由。
方重行无心再刨根问底去探究钟悯到底是如何得知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就像他说过的,不是任何问题都一定要有答案。乘客来了又走,下了又上。方重行待在标准的一人座宽度内,以一己之力支撑起另一个梦。再次感受到肩头异动,离本班次地铁终点还剩下三站。钟悯脸上一闪而过处于不熟悉环境的无助,声音是刚睡醒后的困倦:“是不是到转车的站点了?”
方重行还未回答,他抬眼看看指示灯,没有说“我睡好久”,没有说“你怎么不叫我”,没有说“你什么时候过来的”,仅仅如午夜十二点钟声敲响后魔法失效、即将被人发现背后秘密的灰姑娘一般惜字如金讲上几个字:“我没时间了。”
列车开始减速,即将抵达倒数第三站。
钟悯起身的同时扭头,脚步不停歇地往车门处去:“我走啦!你从下一站转4号线就能到家!”车门开启,他又一次神色匆匆同方重行告别:“拜拜!下次见!”
方重行本打算同他一道,最后只能用眼神去追他的步伐:“你不和我一起回家吗?”“我今天只请到了晚课前的假!”钟悯一阵风似的刮出去,回头朝方重行摆手,关闭的车门堪堪夹住他的尾音。
他说:“你不要忘了我的曲奇!”
两扇薄薄的玻璃门隔绝内外,列车再度启程奔向下一站,他的背影水墨般化在了方重行的眼睛里。
回到1001将近九点,平姨左等右等始终不见寿星到家,蛋糕在冰箱保鲜的都过了最佳赏味期,见他回来连忙去烧不知道第几锅煮面水。
可能是今天接触太多常规之外的事物,乍然一看,昨晚没拆完、全部属于他的礼物尤其扎眼,消失一天的憋闷巨浪般将他淹没。方重行已吃过晚餐,红菜汤确实鲜美,长寿面挑上几口算没有拂了平姨好意,由人精心准备、华美的三层蛋糕被弃如敝履。
平姨握着点蜡烛的火柴,催方重行吃一口蛋糕,哄两岁的他一般哄十八岁的他:“阿行,阿行啊,不吃多,咱们就尝一点点!你还要许愿的呀!”
“我许过愿了平姨,”方重行冲她微笑,“不过……是个永远不会实现的愿望。”
平姨苦恼地拔掉蛋糕上插好许久的蜡烛。
手机静音一整天,划开微信一连串消息,各个头像右上角冒出来的红点点令人头晕目眩。生日礼物必须要拆完,出于礼仪与家教需要根据对方的心意与祝福——回应得体的信息。
小姨怎么又送表?用不到。梁老师买下了南非的一座钻石矿?没兴趣。方总手写信?好头痛。叔叔阿姨,伯伯伯母,这个哥哥姐姐那个弟弟妹妹……
他拿起从游乐园带回来的章鱼帽子,摸到毛茸茸的触手才勉强平复下心绪。
方重行耐着性子慢慢打开包装,对着联系人一条条回复信息,待全部礼物理清楚,时间又过两小时。梁奉一的消息早早发来,直接被顶到页面最下方,翻好久才找到她。
【幺宝,生日快乐!恭喜我们阿行长大成人啦!等高考完我和爸妈一起再给你补个成年礼。魔方喜欢吗?我挑好长时间呢,得有一两百个吧。礼物是不是超级多?辛苦幺宝放学还要受累,姐姐给顺顺毛~看见可暂不回。】
下一条是:但要记得回妈妈。
他挺直一天的脊梁当即如成熟饱满的麦穗般下弯了。母亲的留言向来有个大前提:虽然你不在伦敦,但是……方重行看着对话框,如先前数次一般回复寥寥一句:好的妈妈,我会做到。
这天晚上,他彻夜未眠,用十成十的耐心将找姐姐要的一百八十三个魔方一个个拆出来,花费数个小时在卧室里拼成了一面巨大的魔方墙。
方重行在它们面前静坐,直至完整度过人生中第十八年的首日。倘若愿望真的可以实现。倘若那趟地铁没有终点。就当没有明天。
.........
再次回到学校是月考前一天。方重行只休了三天,一天用来过生日,两天用来补觉。在争分夺秒的高三,假期珍贵得如久旱甘霖
好多人打招呼,问他这几天干嘛去。座位的两个抽屉堆满来自校友同学的礼物,粉红色手写信一叠叠,附赠的玫瑰枯菱成灰,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摆件贝壳之类。礼轻情意重,十几岁的人送得起的只有一颗谈不上珍贵的真心。
早读完他一面清理一面头疼该拿这些东西怎么办,不能丢在学校,万一让送礼的人看到就不太好。
周洲直接窜上来揽他肩膀:“咋样?你好点儿没?我给你说,你过生日那天咱班门口堵啦!你知道那多壮观吗!人都拽着我问你去哪儿了,那我咋知道。诶,你到底去哪玩儿了?好玩儿吗?”
方重行说:“游乐场。”
“你怎么突然这么幼稚啊,”周洲微哂,语气又转,“哥们儿用压岁钱给你买了台单反,对你够好吧?我给你说,等毕业了咱出去玩儿去,你逛你的,我就在景点给人拿拍立得拍游客照,十块钱一张,说不定还能赚够大学学费呢!”
方重行终于清点完情书的数量,转手塞进另一张空抽屉:“你以为你不幼稚吗?”
这时班长过来喊方重行去老邱办公室,周洲噎得半死也没办法,语速飞快跟他讲:“得得得我幼稚。这不马上十一月,快高考报名了。你不在这两天老邱在一个个谈话摸底志愿呢,清华保送生是不是也快开放通道了?估计就问你这事。你真要靠物理竞赛保送了就不用高考!爽飞啦!”
方重行语气平淡,说到时再看吧。
等进办公室,副校长和教导主任都在。周洲猜得没错,学校就是来确认他是不是要参与保送,高二时候他参加奥林匹克物理竞赛拿下了决赛一等奖,按照清华历年招生简章,他有资格。
面对三位老师的殷切目光,方重行没能与他们对视。
三个字说得艰难:“我放弃。”
虽然你不在伦敦,但是妈妈的建议你要参考。
我同意你继续留在国内,但大学必须读商科。
阿行,你的任何要求妈妈都可以满足,但唯独这件事,没有商量余地。
好的妈妈,我会做到。
第二十二章 送温暖
为了迎接顶顶重要的高考报名,第二次月考过后阅卷工作暂且被搁置,学校特地请来专家开讲座为家长同学扫盲,又印发下教育考试院的报名须知,另增补解释说明,费尽心血将流程以图文并茂的形式揉开了给这帮宝贝疙瘩们看,生怕出丁点儿差错。讲座没人来参加,方重行也不用去参加。他就和周洲一起上教学楼天台吹风透气,从六楼楼顶一眼就看见了刚从礼堂出来的钟竹语。依旧一人在场,可能是钟悯付出的代价足够多也足够有力,她身上万马齐喑的压抑感蒸发大半,甚至放弃了板板正正的西裤套装,着高领羊绒长连衣裙和平底短靴,黑发用一根木簪子挽起,身姿柔美又挺拔。
方重行看她与周遭的家长轮番交流,从头到脚都欣愉,说完话还与另一位女士挥手再见。
他突然就没了继续吹风的意趣,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上这项课外活动的,没事总想往天台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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