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18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方重行从栏杆上收回搭着的手,跟周洲说:“回去吧。”

  “非要上来吃灰的是你,没吃多少要下去的也是你,”周洲烦死了,“下次再跟你一块儿我就是狗,爱找谁找谁去,甭找我!”

  十一月五号,高考网上报名通道开放,学校专项小组的领导安排各个班级分批次进入机房填写个人信息,除班主任必须陪同外,一个机房另配备两个专职老师,负责信息提交前的最终审核和解答同学们的问题。

  这两天艺体班的学生全部回来,艺考统招和普通高考一起报名,现场确认的截止时间要更早。所以古人就是大智惹,无心插柳,

  方重行一天内在校园内碰见钟悯好几次。

  第一次是他完成报名从实验楼三层下来,艺体班浩浩荡荡从一楼最尽头的机房往外走,他们暂时不用理会死板的校规,私服花红柳绿一片。

  钟悯和乔与祁一道,估计他们俩现在的关系挺不错,小乔正比比划划用气音说话,看见方重行,他停止出声,捂住嘴抹掉一个不知何意的笑容,又重重撞了下钟悯的胳膊。

  小乔这下没有挡住嘴巴,方重行看见他口型是“诶”。笑什么?诶什么?干什么?

  那天晚上抽空给钟悯发消息要与他AA,如石沉大海许久都未得到回应,等夜半三点,才见他回不用,说钱不是家长给的零花。往后几天再没说过话。

  眼下,他也只是朝方重行微微颔首,简短打个招呼。

  小乔飞快扭头看了一眼,冲方重行反手指指身后虎视眈眈的班主任,五官攒出来个愁眉苦脸的表情,同时耸了耸肩。意思很容易猜出来:我们班头儿在后面,不给你说了啊!

  擦肩而过的瞬间,钟悯轻而快地说了句:“黑眼圈好重。”

  第二次碰见是在学校超市,方重行陪周洲买泡泡糖,被收银台的钟悯丢来一听可乐。

  方重行手比眼快地接个正着,往旁边一瞥看见乔与祁脸上又出现机房门口时一模一样的笑容,贱兮兮的,笑完紧接“啧啧”两声

  笑什么?啧什么?干什么?

  艺体班班主任不在场,不成文的规矩自然废除,方重行便问他:“怎么了你?”

  小乔的头发长出来薄薄一层青茬儿,他黑,眼睛大,平时笑起来是十足的爽朗不羁,现在的却有些欲盖弥彰的意味在里头。他轻咳一声,说:“没。没事儿。我发神经呢,嘿嘿。”

  第三次相遇是晚休时分的学校天台,方重行独自来的,周洲说不跟他一起就真跑了,小乔也不在。

  本栋楼是老教学楼,继学校硬件大翻新后没有再作为教室投入使用,平时照样维护,当自习室开放。堆满爬山虎的外墙藏在乒羽馆背后,一般鲜有人至此。

  看见方重行出现在这里钟悯依旧不意外,目光如当初在五号楼顶一样坦白。

  十一月的晚风已经很凉了,昨日刚有过雨,温度不高,空气里还残存些湿意,天台便不如夏天时抢手,只有钟悯一人。他放松地倚靠在栏杆上,朝不速之客懒懒地微笑。

  “就你一个人吗?”方重行慢慢向他靠近,“小乔呢?”“他出校吃饭啦,”钟悯回答,“你怎么也一个人?”方重行学他的样子倚靠,实话实说:“周洲嫌我烦。”钟悯低着头闷闷地快乐,然后他讲:“我的曲奇去哪里啦?你是不是想赖账?”

  “平姨最近有些忙,这两天空闲一些,”方重行好不容易学来的开玩笑技能一遇见他就彻底失效,只会问什么答什么了,“我不会赖账的。你今天不用去机构吗?”

  钟悯伸手指了指旧楼外墙挂的大喇叭:“等晚自习铃响就走。”

  方重行噢了一声,又问他:“艺考是什么时候?要去外地吗?你是不是要走很长时间?”

  “下个月初在江城统考,”钟悯话音落下的同时将双手扣紧,“统考结束去北京参加一场校考就回来啦。”

  方重行敏锐地抓住并复述他说话的重点:“一场?北京的学校那么多,为什么只参加一场?”

  “因为……”钟悯轻轻笑了笑,说出六个字,就是那所能且只能报考的、业内名气很大的专业院校,语气是一贯的轻松,“因为是她择的校,考不上的话我就正常高考去学医咯。”

  不用讲清楚,方重行也知道那个“她”是谁。

  昭然若揭,钟竹语大发慈悲地给了钟悯两条路供他选择,专业和学校他只有做主其一的权利,要么走艺考去北京的学校,要么乖乖学口腔。无论他做出什么选择、怎样兜兜转转,都同她脱不掉那层摇摇欲坠的亲子关系。

  方重行感觉噪子眼儿好像被一团湿棉花堵住,憋得快要背过气去。

  他尚且可以理解钟竹语一人抚养孩子的难处,但完全找不到理由来说服自己为什么她一定要把钟悯的未来牢牢摸在手里,她作茧自缚也要让纯粹到不能再纯粹的无車者卷入痛苦之丝。

  “怎么啦?想安慰我是不是?”钟悯注意到他表情的变化,“没关系,早就习惯了,不用担心!”老师们常说,培养一个习惯需要二十一天,那么他经历过多少个二十一天?“不是想安慰你,”心思被戳穿,方重行无声将屏了很久的气呼出来,“我是想说,”“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希望它们能顺你心意。”

  钟悯沉默得不像往日里的他,明明嘴角是向上的趋势,眼睛却波涛汹涌地垂下,好似悲伤到无以复加。

  等晚自习铃聒噪响过,校园恢复寂静的黑。天台一盏破旧的暖灯开始工作,昏昏打在人脸上,奋力要把一切不快的褶皱抹开。不知道是夜在呼吸还是谁在叹息。方重行听见钟悯说:“那就借你吉言。”

  时间已到,他又要离开。方重行在楼顶看那一个高挑的身形渐渐缩小,直至脚下的瘦长影子都被花坛里生长好些年头的老松树挡个严严实实再找不到,他才停止观望。

  三天过后,月考成绩又出。十一班独占鳌头,方重行的成绩也回到最初的平稳状态,各科老师极其满意,周六下午老邱自讨腰包请喝星巴克,结果整个班兴奋得上蹿下跳,最后一节班长直接管不住,便由同学疯去。

  方重行咖啡因摄入过多,脑子发热得起火,在放学的前一秒打定个主意。

  他跟周洲说了声“你自己回”,在下课铃响的一瞬间飞快跑出班门,夹在楼梯间抢着回家的校友中间,逆流而上,径直走向二十一班。

  艺体班在这个时间节点几乎名存实亡,早人去楼空。桌子皆凌乱,堆满崭新且空白的各科试卷习题,仔细看上头落一层薄薄的灰

  方重行目不斜视走到最后一排,拎起几张重要试卷叠成规矩的四折,成绩条顺着动作飘落在地。

  他捡起那张窄窄的纸,一眼扫完,语文英语还是一骑绝尘的高分,其他科目还是一如既往的瘸腿,总分处于正常的区间波动。方重行将其夹进卷子中间,一并带走。

  平姨忙完家里的事情,心情大好,麻利烤出来两大托盘饼干。原来的小熊盒子装不下太多,干脆换了个大扁圆罐,两个都塞得满满当当,装进礼品袋像千里迢迢带回的手信。

  方重行回去放书包并换衣服,拎起来平姨早准备好的礼品袋又出门。

  艺考机构叫什么来着?艺丰是吗?具体路线不知道,好像是离学校不远,出了校门左拐再右拐,从小路拐几个弯就能……他站在布局乱七八糟的小巷里对着手机指南针叹气。

  江城一中建校时间早,与附近一带一并划入老城区片管理。家属院后头居住了很多“正宗”江城人,大部分是自建房,高高低低错落有致,不熟悉地况的进来就像走入迷宫。

  他想了想,还是给钟悯去了消息:机构定位发我一下,地图搜不到。无人回应。

  方重行只得一点点向居民打听问路,他日常使用、入耳的不是标准普通话就是英音,对于口音浓重的江城方言有些反应迟钝,要来回确认几遍才能理解话语本意,一路走一路问,耽误不少时间。

  直到磕磕绊绊从小路出来,钟悯还是没有理会他的微信。

  江城的冬天是湿冷,北风刮得人鼻头通红。方重行站到艺丰的前台时,哽了一下才说出话:“老师您好,请问服装表演班在几楼?”

  前台老师同样回了“你好”,柔声问:“同学,你是找人吗?找谁呀?”

  方重行捏紧手中的提绳,说:“乔与祁。”

  “小乔不是服表的,是编导班的,”前台老师拿起来内线电话,“你稍等一下哈,先在沙发上坐,我打个电话让他下来。”过会儿乔与祁出现在一楼,前台老师用眼神朝方重行这边示意,跟他说:“就是这位同学找。”

  方重行先是听他唱戏似的“哟”了一声,紧接着又“呦”一声:“老师说有个小帅哥找我,我还寻思我魅力这么大呢,原来是菩萨来送温暖啦,诶,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

  他说着就要过来拿礼品袋,方重行只放任小熊罐罐被抢走,剩下那个不给了,问他:“钟悯呢?”

  小乔嘀咕一句“我就说肯定不是来找我的”,示意方重行跟着上楼,扭头说话又在他脸上见到和在学校碰面时一模一样的表情。“他?他可被你害惨咯,”小乔摇摇头,“算了,你上来看就知道。”

第二十三章 等你下课

  被我害惨了?什么意思?

  顺着楼梯拐上二楼,艺考生们正在走廊吃饭,不是饱腹的正餐,手里餐盒清一色的蔬菜水果沙拉,健康得让人咋舌。

  本校的几个学生见方重行出现在这特意外,小声喊他,探出八卦的脑袋:“菩萨你怎么来啦?”

  “跟你们有啥关系搁这问问问!”小乔边回嘴边带他到二楼走廊尽头的那一间门窗紧密的教室,先比了个“嘘”的手势,又趴在窗户角角往里头瞅一瞅,神神秘秘招手示意方重行过来。

  “他上次请假回来得太晚了,”小乔虚声说,“本来就快艺考了嘛,他目标又是北服,全国男生可就六个名额!校长说刀架脖子了还跑出去瞎玩儿,罚他呢。你看见那瘦高个儿老师没,就我们校长。其他人正常下课,就他一个得单独加半个钟。”

  方重行用一小半注意力听他说话,三分之四的心思随眼睛一道悄悄往里头探。形体室,灯光经四面八方的落地镜反射再反射,屋内人的一举一动看得清清楚楚,整间教室亮得像座被光污染的牢笼。

  钟悯穿的可能是早就准备好的艺考所用服装,因为和方重行平日见过的模样判若两人。纯白褶皱衬衫,两瓣尖领敞到锁骨下一点方寸,从胸前绑带空隙中裸露出来的皮肤略略泛红,随浅呼吸一起一伏地动,双腿则由修身黑长裤亲密无间地包裹。他赤足踩在木地板上,正后背紧贴墙壁罚站。

  应该是训练完无缝衔接来的惩罚。眼神坚毅,嘴唇微抿,站在那里肃穆得像座刚完工不久的雕像。额发湿掉部分,汗珠滴挂在他的睫毛,又受重力作用有顺着滑向下颌的动程,可它迟迟不肯落,看得人口干舌燥,想直接上手帮他拭掉。

  不止旁观者,本人似乎也难以忍受这滴苦恼的汗,终于肯轻眨眼皮,汗珠便活似一滴泪般脱离。

  方重行这边努力地看,小乔那边叨叨地念,两人小老鼠一样悄悄接头:“他平时训练蛮刻苦的,虽然来得晚嘛,但老师特看好他。那天跟疯了一样非要请假……你俩那天干嘛去了?诶不对,你俩什么关系啊?”

  “你怎么确定是我的原因?”别人很难从他嘴里套话,方重行只是反问,没有回答。

  乔与祁想笑又不敢,没憋住气“哧”了一声:“大哥,高三了,成年人,把谁当傻子呢。你请假,他在你生日那天请假,一中谁不知道你生日是几月几号?这不是很好猜吗?”

  方重行呼出口气,转而发问:还有谁猜出来?

  “没了,”小乔得意洋洋,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他们都没我聪明。”

  说完他碰方重行:“平时看不出来你俩关系有多好,我以为小毛那样的除了我没人乐意和他玩儿呢。”

  方重行没理会其他,只说了两个字:“小毛?”

  小乔“嗨”上一句:“俄罗斯人的昵称不是毛子吗,他有一半血统,就是小毛。我起的,好听……”

  形体室的门从内拉开,“吗”字没出口就堵在嘴里,聊天被迫中断。门口正准备去接水的老师看着偷偷摸摸的两人,佯装生气:“小乔!你又过来捣乱!”

  乔与祁连忙摆手,指指方重行,嬉皮笑脸地解释:“大帅哥来找大帅哥,敬姐你今天能不能先放小毛一马?”

  方重行礼貌打招呼:“敬姐好。”

  被称作“敬姐”的女老师扫他一眼,笑容不咸不淡:“好吧。”

  “谢谢敬姐!”小乔欢天喜地先冲进去,超大声嚷嚷:“小毛,你猜谁来啦!”

  钟悯正背靠墙壁坐地休息,看见他们几乎是立刻把塌下去的胸背挺直了:“……怎么是你?”

  “为什么不能是我?”方重行再次看见错愕表情占据他的脸,“我有给你发微信,但你没回复。”

  小乔适时插话:“我们上课就收手机了!早上收中午发,下午收晚上放学才发呢。”

  外头有人在叫小乔,他大声回应,又转头说“我走了啊”,便脚底抹油。

  小乔步伐迈得大,转眼形体室只余下他们。

  在学校少见如此绵延不绝的镜,方重行从它们身体中间将各个角度的另一人尽收眼底。衬衫后背发皱,胸前绑带半散不散,头发要乱不乱,眼睛在强光照射下却如琥珀样澄透。

  方重行冲他晃晃手里沉甸甸的礼品袋:“说了我不会赖账。”

  “谁讲过不相信你啦,”钟悯神色恢复如常,拿起脚边的保温杯开盖喝一口水润嗓,“你稍等,我去更衣室换个衣服。”

  “好,”方重行在一旁铺着的瑜伽垫坐下等,“这是你考试要用的衣服吗?”

  钟悯已经站起来,背对他重新系胸前绑带的蝴蝶结,同时从镜子里与方重行对视:“嗯,敬姐选的。好不好看?”

  “好看。很适合你,”方重行吐露出真实想法,“感觉眼前一亮,似乎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那要出现在哪里啊?”方重行盯着人的时候表情总是专注到无出其右的认真,钟悯继续借镜面反射看他,模仿他之前口吻,郑重其事的,“噢,你在夸我。”

  方重行点点头:“是的。”

  钟悯笑了笑,推开藏匿于镜子中间的隐形门,矮身进更衣室时扭头说:“马上就回来!”

  在他进去后方重行抬手看腕表,七点半,机构各个班级正处于下课时间,形体室一把拙劣的坏门锁隔断出两个世界。

  钟悯很快现身,连帽卫衣是熟悉的随性风格。他把半长的头发扎在脑后,拨了拨脖颈处没挽上去的一点碎发,蹲下身,同坐在地上的方重行讲话。

  “你坐到我的床啦,请挪一挪好不好?”他毫无诚意请求道,“我得把它收起来,女生晚上是舞蹈课,不然很容易绊到她们。”

  “啊?你的床?”方重行起身,怎么总能从钟悯嘴里听到一些出乎意料的话,“你晚上不回家吗?”

  钟悯灵活地将瑜伽垫卷起,让它与墙角的同类并排站好,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才答:“有时下课晚,要十一点多,将就一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