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19章
作者:豹变
地板冷硬,方重行仅仅在那张薄薄的瑜伽垫休息几分钟,便感觉凉意顺着脊骨爬上头顶,冻得人打颤。老款空调制暖效果并不算好,瑜伽垫在与不在根本无甚两样。
方重行说:“好辛苦。”
钟悯很快接话:“但好值得。”
“嗯,”方重行想起那条灯昏路暗的窄道,两旁是成群结队的影影绰绰鬼样要吃人的旧楼,“如果你一个人晚上回家觉得孤单的话,我可以放学等你一起。”
“我知道小路怎么走了,今天第一次来不熟悉,所以耽误些时间。不过下次不会了,十分钟内一定到。”他又说。
钟悯垂下眼睛,另一滴汗珠按照前辈的路线从他睫毛下坠,“啪嗒”一声,重重摔碎。
“不用啦,”他说,“我一个人可以。”
随后他双手环抱起窗台上的礼品袋往外走,脚步泄露一点点内心的欢欣鼓舞:“好沉啊!”
方重行跟着他出去,把形体室的门掩上不让暖气外泄:“之前的容器太小,平姨换了一个来装。不过小熊盒刚才被小乔抢走了。”
“好讨厌!”方重行看见他的手臂收得更紧,一路走一路叮嘱,“你不要和他玩。”
艺丰机构置于一栋老楼内,二层有六间教室,走廊深长,但未多装上几盏灯。苟延残喘的顶灯好像快烧死了,蒙层纱似的晦暗不明。钟悯迈入两盏灯中间的一点夜色,忽然转过头来。
以鼻侧为界,他的脸庞被光影割据成不规则的支离破碎,嘴唇微不可见地动了动,是欲说还休的模样。
在他打算重新转身往前走的须臾间,方重行顺利问出那句话:“你是想和我说什么吗?”
来时拥挤的长廊此刻很少人,寥寥几个在小声聊天,并未在意他们。小乔应该所言不虚,钟悯在机构里交心的朋友一样不多。
方重行察觉到他语气里隐匿的试探:“你,今天着不着急回家?”
“不急,”他答道,“明天周日,白天不上课。”
钟悯听起来笑得很轻,然后他问:“那可不可以等我两小时?”
问完开始解释原因:“那条路好黑,我是胆小鬼,想要人陪。”
方重行觉得他真的很奇妙,讲个话居然也能押上韵脚。他不假思索地说了声“好”:“我在哪里等你下课?”
“我放完东西带你去别的教室,”话语里的慎微全然消失不见,钟悯嘴角出现平昔弯曲的弧度,“你陪我这一次,以后我就有胆子自己走夜路回去啦。”
他这次终于完整地把后背晾出来,不过只短短一瞬,便被张牙舞爪的黑豪气吞没。
方重行目送他上楼,跟平姨讲晚些回,告诉她不必担心,挂掉电话后倚在窗边等待。
等候不过两三分钟,他被带领去了茶水间旁边的自习室,和学校教室如出一辙的布置。张张拥挤不堪的书桌,摊开没写几个字的卷子册,边角被翻得起毛的复习总纲,无一不彰显紧张的快节奏。
方重行在众多相似的书桌中顺理成章认出钟悯的位置,那本旧西游记实在特别。
钟悯将搭在他肩膀的手往下一压,方重行便坐在了座椅上。
“抽屉里有吐司,还有,”
方重行见面前的手变魔术似的从抽屉里摸出来一个头戴式耳机,末端连着小巧的iPod。
“是我之前录的一些demo和杂七杂八的编曲,”钟悯将耳机扣在方重行头上,按播放键,“可能不是特别好听,但它们是我的骄傲。”
他仿佛等待某种审判一般将双手紧扣:“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配得上你的期待。”
第二十四章 躲进你的影子里
空气短暂静默,方重行用食指把被耳机线连带扯出的几本书角推回原处,抬起头来看他的眼睛:“不要这样贬低你的心血。”
“我慢慢听,你先去上课,”方重行调整了下耳机的位置以便于接下来的独处欣赏,“我等你。”
钟悯点头,脸上的如释重负出现又消失,交叠的手掌也分离,又小马一样从自习室赶去另一个教室。
窗外快步过去几个人影,一样去所属的班级上晚课。方重行往外扫了一眼,将注意力着重集中在耳中乐声,拈起桌上的旧魔方放在手心摩挲。
iPod屏幕有显示播放列表,目前是梦河,下一首是死火,再往后,野驹子,软红沼,流亡地,等等,都是两三字。
梦河为纯音乐,空旷静谧中含着什么金属碰撞的回声,一圈圈荡漾开,耳朵似乎被软滑的绸缎包裹,沉浸其中有些昏昏欲睡的劲头。
一首首播放下来,所用乐器的音色不能全部分辨出,但方重行轻而易举找出曲子的共通之处。一段轻缓的旋律背后往往无缝接入激烈鼓点,或两者颠倒,钟悯好像极偏爱这种令人始料未及的反差性表达。但并不会让人觉得它们是突兀割裂的独立体,浑然天成到做出任何改动堪称无上之罪。
魔方早已被把玩得抓摸不住,方重行放下它,接着从桌上摸了只笔。不知多长时间未合笔帽,在草稿纸上画两下才写出字迹,而后,他翻开理综大全科模拟试卷开始勾题。
外头静悄悄的,这间自习室只有落笔的沙沙声。他两耳不闻,在为期两小时的等待中完成全本理综模拟卷基础题的审阅,以及,耗尽iPod的余下电量。
合上笔帽后,方重行把耳机摘掉,按照原样把罢工的iPod归位,连带一张整理干净的课桌一并还给钟悯,同时自觉要来一块黑麦吐司的报酬。
不过刚刚擦干净手指,就见要等的人出现在门口。钟悯扒在门框上露出半个身子,听起来蛮开心:“我下课啦!”
他背后的小乔眉飞色舞得如出一辙:“我也下课啦!”
他们俩一前一后往这边走,钟悯低头看眼焕然一新的桌面,小声“哇”了下,夸张地惊叹:“田螺小方!”
方重行早已对钟悯突发奇想给自己取绰号的行为习以为常并全盘接受,他指指书箱上摊开的模拟卷:“这些题你有空的话可以做一做,虽然不太清楚艺考生的文化课要求高不高,但胜算大一些总归不会错。还有,记得充电。”
然后他问:“我们现在走吗?”
“走什么走啊!”小乔嚷嚷的分贝比外头声音还大,“给小毛划重点不给小乔划,真偏心眼儿!”
“因为不了解你的薄弱点在哪里,”方重行语气温和,“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也可以找我。”
小乔故意抓他错处:“听听你这话,什么叫也啊?”
陆陆续续有其他同学进自习室,闻言好奇地往教室这一角看。钟悯轻飘飘推了乔与祁后背一把,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不要逗他。”
他随即转过头跟方重行讲:“走啦。”
小乔笑嘻嘻地拖长声音:“噢——”
出了自习室又等他们去老师办公室拿手机,下楼抵达机构大门是十点十几分。周围苍蝇小馆早已挤满学生,粉面店门口的大锅热气腾腾。方重行常年浮于云端,甚少在意这般热闹的夜,忍不住多看几眼。
钟悯轻轻碰他胳膊,冲锅气扬扬下巴,问:“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吃个夜宵?”
时间稍晚,方重行便说不用,不太饿。
“可是好久没有一起吃过饭了诶。”钟悯似乎感觉特别遗憾,眼角眉梢都耷拉。
“你别看这家其貌不扬,味道真挺不错的,”见方重行犹豫,小乔迅速接嘴,“我们俩之前总来,不过现在敬姐让我们减重呢,晚上就啃黑麦面包,那是人吃的玩意儿吗?”
方重行和钟悯一起摇头。
小乔大笑,一手拉一只胳膊:“去他的减重吧!为了鸣谢菩萨的饼干,我来请客!走!”
小店不大,一间门面,普通的红色门头。熙熙攘攘挤得全是艺丰的学生,彼此对着挤眉弄眼,比手指,“嘘”、“嘘”着:互相保密互相保密,千万不能让敬姐知道!
没有空桌子,只能与两个女孩儿一起拼坐。点单时方重行没能得到买单的权利,在一旁保温柜里拿三瓶温豆奶,付完款,他一面等待一面拿薄如蝉翼的劣质餐巾纸把油腻腻的桌面擦干净。
不多会儿他们便端着盘子回来,是阔别一段时日的干炒牛河,不过其中一份没有放葱。方重行发现这一点细微的差别,是谁的一目了然。
他将掰开的一次性竹筷递给钟悯,又给小乔:“要是你们吃夜宵的事被敬姐知道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呀,”小乔不以为意道,“和他上次请假出去一样,罚站呗。”
话音刚落他像是突然意识到有些事不应该说,状似理亏地偷瞄钟悯一眼,闭上嘴巴乖乖吃东西。
方重行自然猜到原因,见他们俩无一人再有开口意愿,垂首掰开自己的竹筷。
这一份夜宵占据宝贵周六的半小时,和小乔分开时将近十一点。裤兜里手机振动几回,平姨的信息和未接来电连成排,方重行回复过她,和钟悯一道转向小路方向。
饭桌上的沉默始终延续,两人无话至进入窄道。
没几步走到楼影中间,冷不丁从草丛窜出来只纯黑小狗,方重行感觉袖口被一只手抓住,路灯下本与之并肩的一部分影子叠进了自己的。小狗驻足看了看他们,又吧嗒吧嗒走远。
方重行怕惊扰小狗的旅行,笑意闷在胸腔里许久,等袖口失去拉扯的力,他才说:“原来你怕狗。”
“跟你讲我是胆小鬼嘛。”钟悯大大方方回复,随即,他稍稍错身,与方重行的肩膀一前一后紧挨,落下不到半步的短短距离,问:“能不能让我躲进你的影子里?”
方重行应道:“好。”
钟悯又挪了挪,把影子送出去。方重行看着脚下再次合为一体、臃肿的庞然大物,主动放慢脚步,尽力让自己的影子维持着遮蔽性质的保护状态。
这么走了一会儿,路过第三个自建房聚集地的岔口时,方重行开口喊他:“萨沙。”
他口吻是一贯的松快:“嗯,在。怎么啦?”
方重行停顿几秒,说:“……你因为请假被敬姐罚的事怎么没有告诉我。”
“因为没什么必要告诉你啊,”钟悯的笑声既远且近,“我自己做的决定,后果自然由我承担咯。况且,告诉你并不会改变任何结果啊。不过依你的性格,现在是不是觉得对不起我?”
“是有些内疚,”方重行承认,“因为我在地铁上没有按时把你叫醒。”
他刻意等上一等,于是分开一些的影子很快又粘连到一起。
“可是我很久没有睡过那么安稳的觉啦,”钟悯接话,“所以你看嘛,告诉你反而会为你徒增许多烦恼。不用觉得抱歉,想太多真的很累,小老头儿。”
他说得蛮对,方重行无力反驳,只有说:“好的。”
钟悯又在笑了,鹅毛棒一样抚过耳朵,痒痒的,笑完他说:“关于我的曲子,可不可以听听你的评价?这对我很重要。”
播放器里唯独两首有他的声音出现,一首是软红沼,另一首是以分号命名的无伴奏翻唱,歌名无从得知,一句歌词记忆犹新:我就飞到了云端可以靠近点月亮。
方重行惊觉口语表达能力可能是有所退化,除了干巴巴一句“挺好的”便讲不出来其余赞美之词。于是他继续讲述真实想法:“我觉得软红沼最特别,后来一直在重复播放。”
如何得来的灵感他不知晓,正如不明了钟悯是怎么将无所依的拟声词谱进曲中并进行随心所欲的吟哦,虚无缥缈得仿佛一个充满泡沫、永远不会失色的幻境。
“以及,大概两分十六秒开始的时候,那一段的乐器我听不出来。”悠扬厚重,不是钢琴,不是大提琴,更不是其他的管弦乐器,那是什么呢?
前方的一盏路灯年久失修,连飞蛾都懒得去扑冷掉的火。在不远处隐隐约约的灯影照耀之下,钟悯脸上的狡黠清白如许。
他嘴角上扬得厉害:“是我录的手风琴哦。”
手风琴在国内算得上是小众,方重行也并未在意过除了熟悉乐器外的音色,他觉得新颖:“我喜欢它。”
“魔法小方!你是不是会读心术?”钟悯给了他再一个绰号,“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首,一直没有舍得出售。”
“出售?”方重行刚还在为语言组织能力失灵而伤神,现下又庆幸大脑不是彻底的无可救药,“那天出去,你说不是家长给的零花,那付款的来源就是它们?”
钟悯点头,短短嗯一声。
方重行苦闷地懊恼:明明不是笨蛋,怎么只能从愈发贫瘠的词库中摘出“好厉害”三个字来?
讲起话来时间便过得尤其快。深夜,冬意十足的路上只有他们两人边走边聊天,小路本就不长,从学校再到寻芳苑也花费不了太多时间,尽管走得慢,转眼间就到五号楼下。
钟竹语的车位空悬,整栋楼黑漆漆一片,未给晚归的人施舍一丝光亮。
“本来之前有想过给你听现场版的,只可惜,你跟我都没机会啦,”钟悯站在路灯下慢慢地讲,“我的琴被砸了。”
夜从他的脚底向上攀爬蔓延,一点点侵蚀他的脸。
宽慰毫无意义,钟悯一向不需要此种无用功,方重行从不用软绵绵的“没关系”来搪塞,所以他说:“有机会的。那天一定会到来。”
“借你吉言,”钟悯的笑意浅浅,一点点后退,“下次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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