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20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道过别,方重行亦要离开,抬眼见深沉暮色铺天盖地侵袭而来,仿佛置身深海。

  不过刚迈开步伐,又听得身后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仅仅两步之遥,钟悯的表情却模糊到快要荡然无存,声音顺着风传入耳朵。他说:“其实我不怕狗,也不怕黑。”

  “怕也没关系,”方重行即刻回应,“下次可以继续躲进我的影子里。”

第二十五章 初雪

  江城步入冬天,一中不再强制学生穿春秋季校服,但进门照旧查学生证。人还是那么多人,但由于穿得厚,加上天冷,入校队伍总有种慢吞吞的闲散。

  教导主任看不过眼,每天早早到,随身揣个录好音的大喇叭,进校第一件事就是先按下开关,带着江城口音的不标准普通话便中气十足地洋溢整个校园:“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只要你愿意挤!它——总会有的!动作快点!”

  高三上学期过去大半,期末考试积雨云般黑压压欺在每一个班级门口。过了期末放寒假,寒假再见面是下学期,一切紧迫通通一个指向,高考。

  方重行始终以旁观者的姿态从容面对,上次老邱喊他过去谈话,三个老师一致认为放弃保送太可惜,但尊重他的选择,随后问:那你的目标院校是哪一所?

  关于此问题,他自己目前暂无特别清晰的认知。他以前专注于奔向国内顶级学府,但全靠成绩清北的确不稳当,就算如愿录取可能也不是母亲要求的专业。不能得到理想中的结果,其余选项一概难入他眼。因此当时方重行并未给出答案,只说待成绩出来再做决定。

  在校的白天活泼又紧张,所以下了晚自习后他偶尔、当然频率自然不能称得上是偶尔,隔个两三日就会选择与寻芳苑相反的方向,一人独自进入条小路,不过多久,是两个并肩出来的身影。

  离艺考还有半个月,说是半个月,算一算不过两周。钟悯结束训练的时间越来越迟,不过再不在瑜伽垫上将就着睡,无论多晚都要往回赶。

  那一盒曲奇消耗的速度慢得诡异,方重行等他下课的时候终于知道原因。每次悄悄往嘴里塞四分之一,小小一块,不敢咀嚼,在嘴里含化,做贼一样无声扣紧曲奇罐,见没人发现就惬意地偷笑。

  “是秘密噢,”钟悯伸出尾指,要与方重行约定,“敬姐勒令戒糖戒辣。”方重行陪他玩这个幼稚的小游戏,同样伸出小指,勾上他的,转上一圈,大拇指再一按,约定好了。

  平姨只一次便习惯方重行规律的不规律,煲的汤在他进门时总是适宜入口的温度。等待两个高三生喝汤的空闲,她就继续勾毛线手套,一针针一线线填进满满当当的温暖,边勾边念:“好久不见,小悯怎么瘦得厉害?高三得多多补充营养,以后放学都和阿行一起回来哈!想吃什么告诉阿姨。”

  平姨手巧,完工速度特别快。先勾完的那副方重行并未先戴,等另外三副织成,他一齐装入书包带进学校,给周洲一副,自己留一双,余下等放学见他们俩时送出去。

  小乔捧着手套,兴高采烈锤他胸口一拳,小鸟依人的:“菩萨你真好,我是个女孩儿我肯定嫁给你。”

  方重行来的次数增多,渐渐与机构的一众老师同学混个面熟。敬姐从他们身边路过,似笑非笑打量他一眼,保持着初见时不冷不热的语气:“那小方可不一定看得上你。”

  小乔气呼呼地跑走上课。

  转眼十一月底。

  那天晚上从机构大门出来,十一点,江城正于深夜静静落下冬日里的第一场雪。

  初雪下得急切,雪花扑扑簌簌飘落,完全复刻水晶球倒扣再摆正之后的场景。回去的窄道大白一片,居然没有一行脚印,远远望去像给大地盖了条蓬松松的棉花被子。

  钟悯惊喜地看着反复来回很多遍的路:“哇!好幸运!”他拽住正准备抬腿的方重行:“等一下再走啦。”“怎么了?”

  “你看,我们两个并排走,就会有两行脚印,对不对?”方重行看向他笑眯眯的脸,附和道:“对。”

  两行脚印又怎么了?

  “我们只踩一半的雪好不好?”钟悯抓着他的袖口荡秋千一般摇了摇,“等明天有人从这里经过,看见另一半完整的雪,也会觉得很幸运!”

  不知道天马行空且逻辑自洽的想法都来源哪里,也许是他存于心中的星星。方重行依言迈开步伐,率先在右侧留下足迹,钟悯走在后头,接二连三踩在脚印之上,躲进他的影子里。

  小企鹅似的摇摇摆摆、亦步亦趋出了老旧的路,又一起站在拐角往回望,是一排步距相等、整整齐齐的脚印。

  钟悯摘掉与方重行款式一致的雾灰色手套,从羽绒服兜里掏出来手机将这一幕记录:“真是太好啦!”他将手机递过来同他分享:“阿行你看。”

  主景物当然是一半小心打碎一半完好如初的幸运,曾照耀他们身上的昏黄路灯温情脉脉守卫着沉睡中的小路,而雪仍未停。方重行一直明白,其实很多事情都需要天赋。他仅仅在物理学科上富有一定天赋,余下所长全靠聪明的脑袋及父母庇护下的勤能补拙。钟悯则被上帝宠爱地赠予许多礼物,随手一拍的构图都巧妙,这些似乎与生俱来的灵魂碎片组成他,却又不是完整的他。

  “很漂亮,”他看看钟悯被冻得通红的鼻尖,随即将视线转移至其他部位,“萨沙,闭眼。”

  钟悯在茫茫大雪中照做。

  方重行取了手套,轻轻摘下他睫毛上粘的一片雪花。

  太脆弱了,尚未感受到温度,这一片六角形的白便融化个彻底,位置难以捉摸,到底是在指尖还是睫毛?方重行回看一眼路,捻下手指,说:“好了,走吧。”从学校到寻芳苑的一段,两人好像身怀读心术似的不再讲话。这份默契直至进入小区,被一声微弱的“喵”打破。

  方重行的袖口又被拽住了,钟悯很喜欢这么做,拽住,拉两下,含义很多种,你看,你听,你的注意力该放在我这里。“是不是有猫在叫?”钟悯小声问,生怕那声“喵”被雪淹没,“我没听错吧?”“是,”方重行答道,“找一下在哪里。”

  他们凝神静气地沉默,四处张望着,等待下一声“喵”出现。

  “喵呜,呜——”叫声再次响起,并非方才的花坛方向,而是身侧,钟悯正细着嗓子故意诱猫出来。

  看,果然上帝钟爱他,学猫叫也如此惟妙惟肖。

  连续唤上几声,终于得到回应:“喵,喵呜。”

  方重行在一人一猫的对话中顺利分辨出方向,放轻脚步往对面四号楼底去,小心扒开花坛里的矮灌木,抖落的雪咔嚓一下砸到只三花小猫头上。

  钟悯埋下脸悄悄笑它:“好傻。”

  小猫并未理会,摇摇脑袋弄干净身子,抓住发现它的人不放,边叫边围在方重行脚旁蹭,使劲浑身解数撒娇。钟悯被猫冷落,蹲在一旁,毫无波澜地讲:“它喜欢你。”

  “是吗?”方重行伸出手想摸摸它,结果遭小猫闪身一躲。起初以为是手掌失误,连续几次没碰到毛茸茸才明白过来,这只扭成陀螺的三花,根本不愿意让他摸。

  方重行无从下手,木桩一样被围着转圈圈。

  钟悯笑得浑身都在颤,快乐极了,不知道笑的到底是哪个:“诶呀。”

  转起圈来看见,小三花的脸和身体是一致的瘦,眼睛大,四肢修长,最特别是它背部的花纹。“是个爱心诶!”钟悯指着那一点由黑黄两色拼成的图案,“我们今晚真的很幸运!”“看起来大概有五六个月,”他估算着三花的年龄,“缠你又不给摸,好奇怪的猫猫。”“是饿了吧,”方重行看着不打算放他走的赖皮小猫,“你有吃的吗?”

  钟悯在他期待的目光中从兜里摸出来一颗柠檬糖递过去,一本正经征求猫的意见:“你要不要吃?”方重行:“……”

  “噢!”钟悯像是回神,收手,撕开糖纸,“这下好啦。”三花不满地呜呜叫,受委屈似的变本加厉转圈。方重行好像也被他传染似的,认真以诱哄的语气同它交流:“在听,在听,怎么啦?怎么啦?”

  发觉钟悯肩膀颤得厉害登时醒悟这种行为是多么幼稚可笑,他轻咳一声:“我脱不开身。你去看看小区里的便利店还营业吗?如果营业的话买两根火腿。”

  钟悯应言去做。不多久就回来,用钥匙尖头划开火腿肠衣,用手掰成小块放在猫面前。橡皮糖一样被黏住的方重行终于暂时逃脱,小猫嗅了嗅食物,埋头乖乖享用。

  小区的人行道显然是被晚归的人破坏过,积雪一块块龟裂,裸露出原本的柏油路面。钟悯摆放食物的位置得当,是一小部分干净区域,旁边有一小捧洁白的雪,猫咪吃掉两三块火腿,便舔上一口雪解渴。

  见此情景,方重行放下心,刚说句“走吧”,三花反应剧烈,嗷呜嗷呜大叫,放下食物去蹭他裤脚,只得作罢。两人蹲在一起,头挨头地观察小猫吃饭。即便是流浪猫吃相也优雅,细嚼慢咽,期间舔舔爪子、叫上两声权当乐趣。

  钟悯再一旁用手遮住两个哈欠,方重行知道他有多困倦。虽然机构不像学校有早读,八点正式上课,但放学晚,体力消耗大,亟待休息。

  “你先回去,”他说,“好好睡觉,明天不是训练吗?”“你等我很多次,”钟悯支着脑袋,半闺眼,“我也等等你。”方重行笑了笑,看向仍在吃食的三花:“是等等它。”“谁要等它啊,”钟悯的声音愈发小了,“爱碰瓷的坏蛋猫猫,不喜欢。”

第二十六章 软红沼

  他虽然嘴上讲不喜欢,行动总出卖心中所想。每晚下课进小区第一件事就是先寻找猫咪踪迹,用一根猫条引诱它出现,和方重行一起津津有味看猫吃饭。

  也许天下所有的流浪猫都能得到“咪咪”的昵称,这只三花例外,因为钟悯总爱用“猫猫”来称呼它,方重行自然随之改口,每每深夜,猫猫,猫猫,此起彼伏。

  喂上四五顿,猫猫便与他们熟悉起来。高兴了赏脸主动蹭几下,不高兴连个眼神都懒得分。唯独在吃东西的时候允许摸那身柔软的皮毛,喂食相当于一场交易。但时间不能久,温驯最多维持至罐头的最后一口,不然扭头便要抓咬。

  除他们外,小区里的大爷大妈也喜欢逗弄喂它,有想领养小猫的姑娘,怎么呼怎么唤都难以打动三花的心,从不跟人走。

  方重行心思细腻,深谙猫猫的个性特点,最多上手揉个三五下便止住。钟悯不一样,他很喜欢这只漂亮的小三花猫,爱不释手,跟小猫作对似的,不给摸偏去摸,恼得猫猫见他就要跑。

  “不喜欢我啊,”他拿着新买的猫窝,在楼角跟三花对峙,“原来你的纸箱子够暖和,那算咯,这个我给别的小猫睡。”

  猫猫立刻变脸,亲热地围着他喵喵叫。

  此类情景持续至钟悯去参加艺术统考,于是最近几日晚上喂猫的任务交接到方重行手中。白天出发上学时把猫粮添满一天的量,晚上回来给猫条或者罐头来加餐。周洲对动物毛发过敏,接近他时疯狂打喷嚏,只能站得远远盯他袖口:“方重行你竟然能容忍猫毛粘衣服上!”

  三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小区,这么些天始终不见有同伴出现,孤零零的一个。钟悯不止给它换猫窝,另购宠物用饮水机和猫碗,在小区筑起一席蔽身之地。

  十二月的江城更加湿冷,呵出的气都带白雾。方重行晚上给猫猫加餐,临走前再往猫窝里塞个宠物加热包,帮助它度过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冬夜。

  平日时常见面,甚少在微信聊天,统考那几天钟悯则完全失联,不说任何关于考试的事情,方重行无从得知他发挥如何。编导笔试比播表统考时间早,小乔倒是跟他说感觉辅修的播音考得不错。

  月考成绩条在书包里放上三天后,方重行终于在猫窝旁看见他。

  钟悯形影单只、百无聊赖地站在路灯下,孤魂野鬼相,一副若有所思样。

  对视第一眼,他急急地问:“方好好,我的猫去哪里了?”

  不知怎的,方重行心中稍感失落,面上不流露。只一步步靠近,先看了他一眼,从侧兜掏出加热包,打开,放进猫窝。

  系列动作完成后,他才平平淡淡轻声回应:“我怎么知道。”

  它又不是我的猫。

  钟悯垂下眼皮,没有说话。

  有一两周时间未见,明明任何一个话题都可以开启聊天,可莫名就成了互相无言对望的情况,没人再继续开口。

  欲言又止将近三分钟,毛呼呼的触感出现在小腿旁。方重行低头一看,猫猫正亲昵地狂蹭,喉咙咕噜着呜呜叫。

  他说句“它回来了”,手再次伸向口袋,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猫条,撕开。

  钟悯和他一道蹲下,同之前许多次相似,等待小猫吃饭。

  猫猫今天吃饭尤其慢,舔食两口便要看看他们,看似特别疑惑:怎么不说话?平时不是很能说的吗?

  “你,”待半根猫条被消灭,钟悯勉强发出个音节,见方重行抬头,他眼神闪烁,喉头微动,“你今天回来好晚。”

  他吐字清晰,声音却阶梯般一级较一级低:“我在楼下等了半小时。”

  九点五十下晚自习,步行十分钟,往往十点整方重行便回到小区,今天特殊情况,迟了半钟头。

  方重行沉默片刻,一下下将手揣进外兜,问他:“等我做什么?”

  “不知道,”钟悯看着他,“就是想等。”

  不是什么都有原因。

  “周洲今天生日,”方重行解释道,“放学后我们一起吃了蛋糕。”

  钟悯的脸好像在话音刚落的须臾之间便明朗起来,方重行注意到隐晦的变化,心中一点郁结顿时散入广阔天地,消失无影踪。

  “外面太冷,下次去家里等,”他说,“门锁密码是620129,平姨一直在。”

  钟悯同样重复了他之前的失声,手不自觉摸上猫猫脑袋:“……好。”

  方重行语气尚未来得及转换,看着钟悯手上被挠出来的猫爪印儿,重重叹了口气。

  被扬起爪子恐吓过那么多次这人还是一点记性不长,猫猫有几天不见他,全然把钟悯的好抛之脑后,挠完人喵嗷喵嗷凶巴巴叫两声,逃之夭夭。

  “走吧,跟我回去,”方重行先起身,站定,朝他伸出手,“帮你消消毒。”

  “没关系,它没有伸出指甲。”钟悯对着灯光晃晃自己挨了打的手,两条红痕而已,一长一短的肿胀,三花到底不是真的想让他受伤,无丁点儿破皮。

  方重行未应答,伸出的手仍旧固执地横在中央。

  少顷,它等来另一只手的借力。

  人行道又是两个并肩的身影。方重行把吃光的猫条丢进垃圾桶,借机问他:“统考还可以吗?”

  北服校考规则严,拿了合格证不算彻底胜利,对统考也做了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