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21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月底出成绩,”钟悯活动下肩膀,“顺其自然就好啦。”

  方重行嗯一声,刷卡开单元门,侧身让他先走。

  按完密码进门,平姨刚从厨房出来,见他们回来又转身,把关小的炉火转大。

  方重行不太想让钟悯发现自己房间的魔方墙,便取来医药箱,领他去了旁边的书房。

  “我会尽量轻一点,”他让对方坐在沙发上,自己拿酒精仔细给镊子消了毒,又打开碘伏棉球的扣盖,“疼的话不用忍,要告诉我。”

  “你走之前那一场月考的成绩条在我书包里,等下拿给你。”

  他握着他的手,如同对待一片云般纤悉不苟、软手软脚地对待这算不上伤口的痕迹。

  碘伏棉球在手背上留下浅姜黄淡痕迹,明明动作轻得不能再轻,但他还是问:“疼吗?”

  “被玻璃碎片划伤的地方已经看不出来了。”方重行又说。

  继而,他看见钟悯脸上出现了从未见过的神情,笑非笑,哭非哭,那片雪花既没有融化在睫毛,也不是经指尖捉走,而是掉进他的眼睛里,化成一点碧波寒潭般的润泽。

  钟悯将目光缓之又缓地从连在一起的手移走,定定看着方重行的面庞。

  他说:“方重行,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什……”

  骤然放大的五官令未完待续的话再没机会出口。

  方重行的瞳孔尖啸着坍缩,失神,失声,失真,耳边只余下震耳欲聋的心跳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中心器官停止工作的瞬间,钟悯倾身与他贴了贴额头。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有多狼狈,握着镊子的手指关节用力到骨缝都“嗬嗬”叫嚣着痛,上下两瓣嘴唇无意义、高频率地碰,眼前模糊一片,生活快三年的房间无处不陌生。

  我又要感冒了,我又要感冒了,我又要感冒了。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站起来先打翻掉医药箱,手忙脚乱去拾捡,绷带从脚下滚到门口。追出去撞上门框,本就晕眩的头脑更加天旋地转,对着虚空说抱歉。再迈步发现失去双脚掌控权,不得不顺着木门滑坐在地,呆呆发懵。

  “汤好啦!小悯!走这么急呀……”

  平姨往门口张望一眼,转头被快要蒸发的方重行吓一跳,急急来扶:“阿行!阿行!哎哟!额头热得很!”

  她困惑得无论如何都难以想通,烧个汤的功夫,两个孩子是怎么了?一个脸红两个发热,通通骇人得厉害!

  方重行灵魂仍出窍,听觉消失,独独看见她嘴在动。努力分辨许久口型,发现一片徒劳,当即自暴自弃把头往后一仰,用力磕在门上,企图用痛觉唤醒出走的神智,结果亦是在做无用功。

  “请假,我,”他喃喃着,“不要,平姨,请假。爸妈,帮我,”

  “请假。”方重行干涸地闭上眼睛。

  平姨于这些颠三倒四的语句间正中靶心地领会他的意思:帮我请假,不要告诉爸妈。

  她连声应,轻抚那一截瘦削坚挺的脊骨:“好好好!来,呼气,阿行,呼气。慢慢的,慢慢的,不着急。”

  待呼吸彻底平稳,方重行在平姨的搀扶下坐到床边,以从未有过的强硬一口拒绝掉她陪护的提议。无奈,平姨便将空调与加湿器打开,拧凉毛巾替他擦了额头,忧心忡忡地一步三回头。

  房间门闭合,方重行拼着用尽最后一点气力拽掉衣服,一头栽进枕头里。

  心一定疯了,跳得无法无天、不管不顾了。

  方重行毫无睡意,右手按在左胸口,几乎是哀求它:慢一些吧,慢一些吧,慢一些吧。

  我要死了。

  好热,好热。为什么这么热?

  鼻腔发闷,他应该被什么东西紧紧缠住了高热的躯体。从足底至胸口,双腿与其紧密合为一体,一寸寸地动,肤感滑腻,不像藤蔓,也并非海草,是……鳞片。

  鳞片?

  他发觉自己宛如初生般置身于一片窒热软烂的泥沼,快要被挫骨扬灰地焚死了。绮丽瑰异的梦境中,唯有湿冷顺滑的鳞能够缓解些令他昏沉的温度。

  致命的脖颈被缠绕上了,他昂起头暴露出脆弱咽喉,抱紧怀间蛇尾。

  是蛇啊,原来是蛇啊。

  再多一点,再多一点。他毫无尊严地渴求,再多一点可以吗?

  真的好热啊。

  耳边响起梦呓般的呢喃,拟声词空灵飘忽,是不是海妖塞壬在歌唱?

  谁的手指流连脸颊,掀起一阵若有若无的腥气?

  他在迷蒙中睁开眼睛。

  琉璃般的眼珠,濡湿的长发,大敞的衬衫绑带,裸露在外的胸膛。

  谁埋在他颈窝,用嘴唇轻啄那一块软薄的皮肤?

  侧颈要被蹭得起火:“阿行。”

  “嗯……”他哆嗦着发抖。

  “阿行。”

  谁的声音?

  是谁啊?

  是谁?

  谁?

第二十七章 春潮涌动

  那一扇窄小、摇摇欲坠的门,于这天深夜,被方重行亲手推开,湿热的风扑个满怀。

  曾经他为了既定的目标,将情感完全封闭在门里,眼下它们如沉眠多年的火山般,岩浆蓬勃地喷薄而出,春潮汹涌,打湿了他的梦,洪流脏了睡裤,冲刷不净痕迹。

  午夜三点,方重行在浴室清洗干净身体,换过睡衣和床单,没有开灯,慢慢在床沿边坐下。

  路灯灯光从窗帘缝隙下透进房间,照在正对面由不同款式拼成的魔方墙上,熠熠流光。不同材质的无生命体仿佛一只只湿漉漉的眼,它们动着,暧昧地审视,好像要把他的身体剖开,要看看他的心是不是红色。

  他一面讶异于承受能力与反应速度,又一面戚悲:原来我竟然也有如此浑浊不堪的心思吗?

  他痛苦地剖析起这草蛇灰线般早已伏脉千里的朦胧,自责的同时感到无助,从小独立,不曾将注意力放至此处,也从没有人同他讲过要如何正视、处理,只能一遍遍将苛刻的扪心自问进行到底。

  心脏跳的速度恢复正常,坚定而有力,咚,咚,咚,好像在解答他刻意避开不谈的那一个困惑。

  方重行屏住呼吸,将右手覆在左胸口,闭上双目感受真实坦率的自我。

  舌尖自下而上地升腾起淡淡的、苦涩的满足,答案早已呼之欲出。

  ……

  平姨帮忙请了两天假。周三下午下课周洲直接冲来蹭饭,看着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好友,揶揄他:“早上老邱说你感冒,高烧四十多度,给我吓的,那可不就烧死了吗?还好还好,你活着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平姨盛好汤放在面前,周洲道了谢,把汤碗往方重行手边推推:“驱驱寒,别再感冒了。”

  方重行心下一惊。

  高热褪去,他心里的梦河却始终奔流,惊涛拍岸,丰沛的浪头一袭袭,要冲出躯体把那张若无其事的面具卷走。

  “无法保证,”他低下头,拿起白瓷勺,“吃饭。吃完我要问……向你请教一些问题。”

  请教,这词太书面太正经,周洲“噗嗤”一声笑出来,握住筷子:“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还能有你向我请教的时候。”

  晚饭吃得尤其快。方重行心里藏事,全身细胞正处于极度亢奋状态,不知饥饱困乏,只喝下一碗鸡汤便撂了筷子。

  而后,他便正襟危坐,盯着埋头苦吃的周洲。

  周洲被这隔个几秒、一次接一次的眼神看得心惊肉跳,针扎似的,饭菜再合胃口都没了兴致,匆匆扒完饭,拿纸巾抹了嘴:“走走走,你快给我看死了,什么事儿啊到底?”

  方重行羞于将自己的房间示人,未答话,自顾自往书房走。等锁门时候应激似的回忆起昨晚,又一个浪头扑过,他再难维持现状,鬓角滴下水来。

  周洲看着浑身快要着火的好友,问号简直要冲破天际,抽两张桌上的乳霜纸递给他,问:“刚不好好的,这屋是有什么机关吗进来你就烧。”

  “你安静两分钟行吗?”方重行心虚得快要跪下了,“让我缓一缓。”

  “莫名其妙。”周洲嘀咕完,在他身边坐下,进行两分钟的静心。

  过了不知道第几个两分钟、仅余的耐心也消磨殆尽后,终于等来这人开的金口。

  缓过神来的方重行依旧脊背挺拔,神色恢复一如既往的淡然,紧握成拳的手透露出一些难以克制的紧张。

  他破釜沉舟地闭了闭眼,下定决心似的呼出一口气,轻声问:“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周洲瞪大了双眼。

  “不,啊,不是,”他猛地站起来,嘴里嘟囔了句脏话,“我以为是什么事儿呢原来是这个,啊不是,你怎么能喜欢别人?”

  话音刚落自己又意识到歧义,连忙解释:“不不不不不不,我意思是,你不是从来不整这些情情爱爱的吗?谁给你写情书了又?不是,你问我干嘛我也不知道啊!”

  方重行看着他,说:“你有经验。”

  “我那叫什么经验,”周洲也渐渐涨红了脸,手在后脑勺乱抓,磕磕巴巴的,“嗯,怎么说呢,喜欢一个人,就是,你随便听听吧我这是初恋没有参考意义。喜欢一个人,就是,”

  “每天都想看见她,如果哪天没有见面就感觉特别失落,特别不开心。看她跟别的男生讲话心里酸得想吐,想跟她有身体接触,碰下手而已心就能狂跳一整天,想起来她就傻笑……”

  周洲回忆青涩的第一次心动,一句句语无伦次地说,方重行一个行为一个行为狼狈不堪地核对,各自在心里兵荒马乱。

  “有东西就想给她,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她。她心情好我就笑,她哭我就着急……反正反正,心思差不多全在她身上,不自觉地关注她,感觉像病了一样。”

  每天都想看见他。

  想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他。

  不自觉地关注他。

  感觉像病了一样。

  方重行在心中默念着复述。

  周洲稍顿,脸色似乎更红了些,羞赧地放低声音:“而且,而且,晚上睡觉总想她,做梦经常梦见她,然后……”

  然后你的梦便春潮涌动,然后你就会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