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27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月光落在你脸上。”

  “你有没有许愿?”

  “是一点点想,还是特别想?”

  “月光之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

  “阿行,我是一滩烂泥。”

  ……

  他憋闷很久的那滴泪,终于重重砸下来,琴键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锐鸣。

  他不知饥饱、昏天黑地地弹奏,三天滴水未进,梁奉一守在门前带着哭腔又劝又喊:“阿行!幺宝!你开开门好吗?姐姐求你了,发生什么事我们一起解决,你这样要把身子搞坏的,开门好吗?姐姐看看你,阿行啊……”

  方重行置若罔闻,一刻不停地折磨琴键,折磨手指,折磨自己。

  怎么解决?喜欢的人一走了之怎么解决?

  为了让他开门,拙园从上到下几乎绞尽脑汁地用尽招数。平姨把悯悯带了过来,小猫从门缝嗅到他的气息,喵喵挠门,悯悯喵一声他的心便抖一分,手指随之下按更深。

  梁奉一彻底束手无策,只得拨通母亲电话向无所不能的方总求助:“妈,妈,你快回来救救阿行……”

  方非马不停蹄从伦敦回国,进家门时鞋来不及换,风尘仆仆立到儿子房间外,一下下叩门:“阿行,我是妈妈,妈妈回来了。不打扰你弹琴,妈妈就想见你一面,好不好?”

  她让眼睛哭肿的女儿去休息,用一双长途飞行给予的肿胀双足在方重行门前扎根。

  “妈妈就在这里陪着你,你想见妈妈开门就好。”

  “囡囡说你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妈妈给你做饭好吗?我让人去采购食材。”

  她孜孜不倦地说话,得到的始终只是琴声的回应。再果断的女强人也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强撑着疲惫哀求:“阿行,出来好吗?你这样妈妈心疼死了,阿行……”

  琴声戛然而止。

  过上几秒,门框圈起方重行一张惨白的脸。他十指皲裂,嘴唇死皮上翘,好似恶灵附身。

  天降下几道闷雷,赤烈烈地鞭在身上,他不受控地往前栽倒进母亲的怀里。

  “妈妈,我也好疼啊,”缺水令他的声音与手指一样干裂,“我再弹不了琴了。”

  ……

  发烧没有如前几次般抵达。方非推掉一切工作好好在家陪了他一阵子,出分、填报志愿等事件囊括在内。

  在无微不至的关怀下,梁奉一总算从方重行嘴里挖出来事件的起因经过结果,惋惜的同时也劝弟弟:“我们不去北京了吧?报交大,去上海。”

  “报人大,”方非拍板作主,“人大商科较之更佳。”

  读书而已,失去初衷,便无所谓哪所学校。

  短暂的初恋刻骨铭心。他想,钟悯就是他的恶灵,无论他走到哪里,都忘却不了那一场夏夜晚风。

  方重行随母亲到伦敦散心,在这个漫长的暑假里,从小乔那里得知钟悯顺利被北服录取,他本人也可以去中戏,周洲不想离开家,读江大。

  小乔问他在哪所大学,方重行撒谎说:“上交。”

  跟周洲通话时他在那头嘟囔:“自欺欺人你是第一名。骗过他们骗得了你自己?一个谎言要用无数个谎言来瞒你又不是不懂,我真无语死。当初你要是早跟阿姨走能有这档子事儿?”

  可是早跟妈妈走,要怎么遇见他?

  本科四年,他依旧规规矩矩念书,卷绩点,做项目,考驾照,参加一些学校活动,与普通大学生无二。

  闲暇时,他不遗余力通过任何渠道搜寻他的消息。签公司了,登时装周走秀了,开社交软件了,一切向好。

  方重行暑假也不再回江城,直接飞伦敦。与父亲聊天时听他无意提起过,说钟悯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好着急,本来想引荐他去国内最大最正规的模特经纪公司,找他专业导师打听才知道人已经签了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有些可惜。

  二十岁当天,母亲赠予他百分之十五的股权作为生日礼物,方重行顶替姐姐成为集团最年轻的股东。

  他开始着手申请英国的学校。

  这些日子方重行总觉得疲惫,仿佛一艘失去了动力系统的船,漫无目的地航行,始终无法靠岸。

  在这种疲惫支配中,经过对自身综合能力的评估与审阅,他最终选择了曼彻斯特大学去攻读硕士学位。

  接到offer当天,方重行约了小乔出来见面。

  电话那头的小乔还很懵:“啥?待会儿喝酒?你买好从上海到北京的机票了?”

  方重行说:“我一直都在北京。”

  小乔大声骂了句“操”,急冲冲吼:“别他妈待会儿了,我现在就找你去!”

  “好,”方重行应道,“但你一个人来。”

  那边沉默几秒:“……行。”

  地点是个清吧。三四年未见,彼此脸上青涩的少年气褪去,模样还是那么个模样。见第一眼,小乔上来给他肩膀一拳:“骗子,大骗子。”

  方重行揉着肩胛无声地笑:“我要出国了,过来跟你道个别。你是第一个知道消息的,开心吗?”

  “开心你个大头,”小乔恨恨地骂,“你在北京念书呢憋着不吭声,马上要走了你才讲,干嘛?要不要我敲锣打鼓放鞭炮欢送你走?你是真能瞒啊,北京也真他妈大啊,怎么就没碰见过你。”

  随后他没好气、别别扭扭地问:“你以后还回来吗?”

  “应该不了吧,”方重行举起酒杯抿一口,“我父母、姐姐都在伦敦,我一个人在国内没意思,而且,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小乔看了他一眼,问:“那钟悯呢?”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也很久没见过,”方重行答道,“知道他过得好就足够……你怎么?”

  “对啊,我早就看出来了啊,”小乔把玩着酒杯,“不然为什么老撺掇你俩一块儿?撺掇也没撺掇成,这已经列入我人生中的滑铁卢事件表了!”

  方重行低下头,没有说话。

  “其实大学以来我也很少见他,”小乔继续说,“不知道为什么他特别忙,忙着赚钱,见他一面简直比登天难,微信经常说着说着人就没影儿。有回我期末出去拍东西,我们俩在地铁站碰面,一句话没说完他匆匆走了。”

  北京真大啊,他也是真不幸运,没有在地铁站碰见过他。

  小乔悠悠叹了口气:“你说,成长,是不是意味着分离啊,大家都在渐行渐远。”

  钟悯早就讲过,分离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到来。看,他果然是恶灵,无时无刻不存在。

  方重行笑了笑,点头附和。

  “阿行,你真不跟他当面说一声吗?”

  长大了,外号也被遗失在时间长河。

  “我没有那个勇气,”方重行将残存酒液饮尽,准备起身了,“这样挺好。你对他保密,我走了。”

  小乔抱他一下:“走吧走吧,回来记得找我。”

  确定方重行去意已决,梁青玉便计划着把国内房产卖掉。轮到寻芳苑,他征求小儿子的意见。方重行想了再想,说留着吧。

  悯悯带不走,长途飞行可能会令它失去性命。送回寻芳苑,让平姨代为照顾,照顾房子,也照顾猫。

  启程那天周洲来送机,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磨叽好长时间才松手。

  起飞的轰鸣与气压差令人失聪,方重行借此机会,默默与陪他长大的江城作别。

  两年制硕士课业压力大,他一面应对学业,一面应对早该面临却被一拖再拖的人情世故,游走于很多人中间,随父母一道出入某些场合,适应缺席二十多年的、早该如此的生活。

  融入留学生群体不是难事,精通做饭这件寻常事却不很容易。他模仿钟悯的样子用小勺尝盐味,甚至学会了煮红菜汤。交了一群形形色色的朋友,不同肤色不同国籍,他们用带着不同口音的英语与他交流。

  他不再用该做什么和不该做什么来束缚自己,另类地倒逼自己接触新事物,除了接近海,遇见拿不准的事,还是会求助于魔方吊坠。

  噢,魔方吊坠。那一整面魔方墙带不走,留在原地用玻璃柜罩起来,只有这个精致的挂件陪他日复一日,早就掉了颜色,舍不得丢弃。

  嘴巴总感觉特别闲,那个带着海风气息的吻令他感官失灵,于是方重行在头痛论文时学会了抽烟。为了不让自己有空时间,他又考下PPL,母亲立即奖励他一架小型直升机讨他欢心。

  但他再难欢心。方重行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填补内心的一块空缺。

  双线并行的,在母亲的授意下,他开始接触集团事物,毕业后自然而然进入总部,依次接手某设计师品牌和长期合作的珠宝商等收购项目,顶着董事会如山的压力,提议进军美妆界。无一例外大获成功。这些经历让年轻的他在集团内部站稳脚跟。

  除此之外,他几乎成为伴郎专业户。鉴于出众的外貌和优越家境,总有适龄且登对的男男女女借着同为伴郎伴娘的由头在婚礼上等着他。

  二十四岁那年,方重行送姐姐出嫁,宣誓完梁奉一说:“我最大的心愿是我弟弟,我们家最疼爱的幺宝,希望他能够和今天的我一样幸福。”

  他总是礼貌回绝所有或豪放或婉约的示爱,姐姐问过他为什么,方重行是这样回答的:“我要最好的。”

  我要最好的。

  什么是最好?

  更好的、特别好的、超级好的,都比不上这样一个“最”字。有那么个人出现过,他就成为唯一的、不可替代的标准,他就是最好的,好像是顺着方重行心意长的,没有人比他还要好了。

  正当方非思虑是时候彻底放权给下一代时,方重行却申请调离伦敦总部,理由是蛋糕没有做好,他有义务将蛋糕做大。

  时间节点是钟悯杳无音信的第三个月。

  登上回国的飞机时,方重行不满二十七岁。

  太子爷,空降,后生,他只用短短两月让这些声音彻底消失。担任大中华区执行总裁的第一年,仅中国两岸四地的销售额,较去年同比增长7.6%。

  进公司后从大厂挖周洲,计算机背景,副业干新媒体,给别人累死累活不如给发小打工,周洲立即投奔他而来。

  上任第一天,在总裁办公室听完方重行要他帮忙打探消息的请求,周洲脸都黑了,出言不逊:“方重行我真想给你两巴掌啊,给你那死恋爱脑打醒。”

  “那你年终奖比较危险,”方总面不改色,“但如果你肯帮忙的话,我将以个人名义将辛苦费打进你卡里。”

  “啧,你直接问小乔不就得了?”

  “他的嘴不够严,”方重行不愿让钟悯从小乔嘴里得知自己这么多年仍对他念念不忘的事实,从办公桌后起身,搭住周洲肩膀,“洲儿,帮我。”

  周洲白他:“行行行,知道了。那咱先说好,无论找不找得到,你得冷静,说好了啊。”

  冷静什么冷静。

  目送钟悯从机构前往小区的背影将近一周,方重行在拨号界面按下一行陌生的数字。

  嘟——

  嘟——

  嘟——

  那边接起来:“喂,您好。”

  他是一抔时刻准备卷土重来的死灰,在电话里听得阔别许久的声音,便被击骨震髓地再度引燃。

  “钟老师吗?”他用手指关节轻轻触碰相框内、第一张合照里对面人的脸,尽力将声音保持着一贯的温和镇定,“我是方重行。”

  “不知钟老师周五是否有空,愿不愿意与我共进晚餐?”

  “好,”只有他自己明白那一把火是如何炽热,快要叫人发疯,“下课后我去接你。”

  挂掉他的,方重行又拨通助理小林的内线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