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28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文渊,麻烦你帮我起草一份协议。我需要,”他顿了顿,短暂斟酌片刻,“一位伴侣。”

第三十三章 楼下候你

  按下挂断键,钟悯从走廊推开形体室的门,故意板着脸训人:“接个电话的功夫,谁允许你们坐了?”

  “师兄,歇会儿成吗?”木地板坐一圈儿艺考生,双掌合十,有气无力地求他,“高跟鞋穿久了脚疼腿也疼。”

  他是江敬的学生,这一帮十几岁的少男少女也是江敬的学生,平常不爱叫他老师,就称他为“师兄”、“师哥”,高兴了直接喊“哥”。

  所以听见话筒那头传来的“钟老师”时,钟悯有片刻的灵魂出窍。

  方重行在电话里客气且疏离地发出周五共进晚餐的邀请,口吻像面对一个仅仅有过几面之缘的陌生人。

  上一次听见他的声音是什么时候?十年前,桐海岸边。

  忽然十年。

  “不可以哦,”钟悯微笑着狠心拒绝,“暑期集训打好基础,等你们高三再开学会轻松一些。”

  学生们怨声载道地一个拉一个,从地板上爬起来站好,嘴里嘟囔着:“法西斯啊法西斯!”

  钟悯没有理会,用鼠标再度点开软件的播放键:“继续继续,训练好了晚上请你们喝奶茶。”

  五人一排,男女分开。服装表演班的全体学生按照原样,随音乐跟着他打的节拍在形体室来来回回练台步。

  一曲BGM不过刚结束,学生又罢工不干。

  钟悯看见对面镜子里头倒映出来自己拧着眉毛的脸,他问:“怎么停啦?”

  “怎么停啦?怎么停啦?”个子最高的男孩儿没大没小学他讲话,“因为师兄你拍子打乱啦!”

  “噢,不好意思。我们重新开始,”钟悯活动下手指关节,“来一二三走。”

  他一面盯着学生训练一面注意手上打的节奏,果然越打越乱,最后果断放弃掉,直接站起来给电脑扣上:“休息吧。”

  形体室内一阵欢呼怪叫,四仰八叉瘫成一片。

  看着女孩儿们呲牙咧嘴地甩掉脚上酷刑一样的高跟鞋,男孩儿们对坐着互相帮忙拉伸肌肉,钟悯没忍住笑了笑。

  当年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因为入门晚,严师敬姐时常加练,很讨厌罚站。

  后来又喜欢上罚站,因为罚站完就可以和那个人一起沿着小路走回家,让他不再恐惧之后一人踽踽独行的暗夜。

  形体室还是原来那一间,抠门儿的敬姐这么多年都没改变陈设,主角却换了再换。

  十分钟休息时间倒计时,钟老师抱着胳膊打算当甩手掌柜:“你们数拍子吧,我也要休息一下。”

  学生们“切”上一声:“那我们告诉敬姐你偷懒!让她少给你发工资!”

  “这可威胁不到我。”钟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膀,又抱起胳膊,“之后走T台没有人在台下帮你们看胸背是不是挺直,有没有踩点,不要产生对外力依赖性。”

  “而且,”他停上两秒,“我现在没有办法继续帮你们数节拍。”

  学生们做作地大叫:“不是吧师兄!开个玩笑而已怎么那么玻璃心啊!”

  他们与他的相处模式历来如此,钟悯轻飘飘接过扣下来的帽子:“我就是玻璃心啊。再讲废话不买奶茶了,快点快点快点走!”

  不是拍子数乱了,是他的心乱了。

  今天周三,下课后是艺丰的晚餐时间。钟悯没有食言,同时也是为今天的失职赔礼道歉,自掏腰包下单四十五杯奶茶。他需要保持身材,自己不喝,服表班三十一个人,剩下的是同事们的。

  待服表班的学生们欢天喜地抱着奶茶去嘬,他另提一杯果茶放在对面办公桌上。

  正在审阅播音班练声稿件的敬姐头也不抬:“无事献殷勤啊,悯。”

  这么多年过去,无论他的身份是名模还是艺考老师,是她的学生还是她的下属兼同事,敬姐还是一如既往偏好用一个字称呼他。

  他和敬姐面对面办公,之前有其他专业的全职老师质疑过为什么他可以和校长共用一间办公室,敬姐说:“因为这是我最偏爱的高徒,现在回来反哺,为什么不可以和我用一间办公室?”

  “是有事相求啦,”钟悯撑着桌沿向她请假,“周五的晚课我上不成哦。”

  敬姐依旧伏案,嗯上一声:“原因。”

  钟悯稍顿,说:“我要赴约。”

  “赴约?”敬姐抬起头看他,觉得尤其新奇,“赴谁的约?哪个追求者值得你大动干戈给我买饮料请假?是前几天刚被我骂走的油腻小开还是跟到你家门口的混账小子?”

  钟悯垂下眼皮轻轻笑了笑:“你见过的。”

  “我见过的人很多,你的追求者见得也很多,”敬姐接道,“请假可以,周五晚上课时费扣了啊,一视同仁。”

  晚课是七点到九点半,钟老师课时费是一小时三百,也不是很大价钱,却是机构能开出的最高价。两个半小时,七百五没了。

  钟老师同她开玩笑地讲条件:“少扣点嘛姐姐。”

  “你缺这千儿八百的?”敬姐不冷不热瞥他一眼,“你又不娶老婆,之前不是还说死了就把遗体和财产全部捐掉?”

  “嗯,是有说过,”钟悯转身去饮水机接水,“但那是之前的想法,我现在后悔了不可以吗?”

  他拧上杯盖,侧身对着墙上的挂镜照一照,自言自语似的:“头发是不是该修了?”

  敬姐摇摇头,没搭理他。

  周五那天很多人搭理他。机构里老师学生都司空见惯钟悯入夏以来T恤短裤拖鞋的随性装束,他难得收拾,见人便调笑:钟老师约会去呀。

  敬姐深深打量他一番,叹口气:“悯,你真的不应该在我这里继续蹉跎时间,T台才是你的主场,而且当初你告诉过我你喜欢这份职业,到底为什么放弃?你明明有走得更远的能力。”

  十年时间在她身上的痕迹很明显,做她的学生时她二十九岁,做她的同事时她快四十岁,细细纹路爬上她眼角。

  “单纯觉得没意思而已啦,”钟悯仍然没有告诉敬姐真实原因,扭头对她微笑,“给你当苦力你不开心吗?”

  “我当然开心,”她答道,“但无论是作为你的老师还是年长你一些的姐姐,我比较希望你到更合适的地方去。”

  敬姐捧起来水杯喝一口水,说:“你总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当我学生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当年小乔说钟悯联系不上,问有没有见过他时她也很慌,好像这一个人随江城的水一样蒸发掉,了无踪迹。直到两年前的暑假,人出现在办公室,憔悴许多,眼窝深陷,问她:“敬姐,机构缺老师吗?”

  起初以为他与公司解约是被人故意使了绊子,可能缺钱,所以尽管是兼职,也给了艺丰能给到的最高时薪。后来才慢慢发现,事情并非她猜想那样,不问不说,问了就打哈哈,便不再问。

  钟悯就这么在机构留了下来,直至如今。

  更合适的地方。

  钟悯没有接她话茬儿,只回道:“顺其自然就好。”

  五点五十,教室躁动,高跟鞋跟磕在地板咔咔响。手机在讲台上轻震,信息来自方重行,短短四字:楼下候你。

  机构六点下课,学生陆续从镜子里出去。钟悯关掉形体室的空调,拉开窗帘通风时发现天公不作美,阴沉沉的漫天雨。

  江城的雨总是这般出其不意。

  办公室里备有几把伞,此时大多被出去吃饭的学生借走,只余下一把,他没有取,留给还未下楼的敬姐。

  “老师拜拜~”

  “拜拜。”离开时遇见播音班的学生,他边打招呼边下楼。

  在楼梯拐角看见前台沙发上坐着的身影时,钟悯即刻止住脚步。

  楼下候你的楼下,原来是楼下沙发的楼下。

  方重行的容貌与十年前相比没有太大变化,却成熟许多。头发打理成二八侧背,饱和度极低的雾霾蓝衬衣搭烟灰西裤,未系领带,不同之处是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左手依旧如当年一般戴一只简素腕表。温文尔雅,年轻有为,和钟悯预想中的模样别无二致。

  他在视线交汇的瞬间利落起身,反手握住倚靠墙壁的长柄伞。

  没有干巴巴的“下课了”,没有尴尬的“好久不见”,没有故作惊讶的“真没想到你会在这里”,有的只是。

  有的只是。

  “想着你不爱带伞,所以就在楼下等你了,”方重行快他两步,按下手柄上的开伞按钮,待伞完全打开,又将伞身倾斜几度,偏头回望,“走吧。”

  之前同撑一把伞的时候也很多。方重行撑伞的动作仍然是一气呵成的顺畅,前后次序都不曾改变,先他两步,撑伞,倾斜,扭头,“走吧”。

  伞偏向他这边的习惯同样没有变过。

  彼时他们就会顶着风雨一道步行回家,肩膀常常紧挨,而不是眼下刻意保持着礼貌的、鸿沟似的距离,分别湿了靠外的肩头。

  从机构正门到泊车位一路无言。方重行的座驾是辆纯黑添越,低调且雅致的SUV。他选车眼光极佳,与本人适配度百分百。

  他先是将钟悯送至副驾,而后绕过车身,开门,进驾驶位,收伞,关门,动作优雅,赏心悦目。

  车内弥漫着淡淡熏香气,同方重行身上的味道一样清新,相得益彰,混在一起令人心醉。

  方重行没有发动车辆,而是轻轻扫了一眼他的肩头,随即将手伸进口袋。

  “钟老师,”他递过来一条与衬衫同色、叠得整整齐齐的手帕,“肩膀湿了,擦一擦。”

  第一次见面也是一个同今日无二的潮湿雨天。养母专断地替他转学,当新同学们都在好奇长相家庭等曾令他一度厌恶至极的琐事时,唯独方重行注意到他肩膀上停留的一片雨,递过来一条手帕。

  并在日后察觉到他不爱带伞的坏毛病,在下雨时候一人穿过泥泞的小道,坐在自习室内安静等他下课。

  这么多年,他随身携带手帕的习惯如故保留。

  钟悯接过手帕,没有先拂去雨在衬衫上留下的痕迹,握着它,好似握着一颗跳动的心。

  想说些什么,但久别重逢的场景说什么话似乎都不那么合适,他在人情往来间泡出来的虚情假意太廉价太低劣,对不起也配不上方重行的熨帖,所以他只说了两个字。

  “谢谢。”

  方重行闻言未做多反应,只是笑笑,将收回来的右手移至两人间的启动按钮,食指下压,在引擎声轰鸣中示意钟悯系安全带,观察后视镜,打转向灯。

  他松了刹车,喉头滚动:“那我们出发。”

  我们逃跑吧。我带你走。

  钟悯应了“好”,不知是回应十年前的他还是今天的他。

第三十四章 即刻生效

  天公不作美,又赶上晚高峰,江城变成堵城,走一步要堵十分钟之久,乱糟糟的鸣笛声刺得人心神不宁。

  车内保持着舒适的二十二摄氏度,钟悯透过车窗看着被隔绝在外的丝丝缕缕的雨,感觉独属于方重行的气息与润润湿雾一道,顺着呼吸渗进他的肺里。

  驶出不多久驾驶座上的人接了个电话,打破这一席空间的无声,听口吻那头应当是餐厅。他一一答复道:“大概还要四十分钟到,路上比较堵。好,你们看着准备。对,记得所有菜品不要用葱,谢谢,再见。”

  通话结束,方重行先是往副驾看上一眼,打灯等待变道,视线收回时,钟悯听见他平和地问:“最近忙不忙?”

  语气波澜不惊,丁点儿打探意味都无,很像对待许久未见的老朋友,为了避免无话可说的尴尬,作出最恰当、最得体的寒暄。

  某种意义上确实是老朋友。倘若他们没有接过吻、而且是在分别的当晚接过吻的话,那么现在一定有除了工作之外的不少话题可以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