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29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还好,不算忙,”钟悯无意浪费口舌描述用来打发时间的日常,“才回国吗?”

  方重行伸手将眼镜上推。在一人独处的日子里,他养成新的习惯,思考时会不自觉地扶眼镜,不用食指推鼻梁处,也不是双指拈镜腿,而是张开整个手掌,用拇指和中指上移镜框。于是在这个小动作里,他的脸与眼便会被短暂遮住片刻,看不清神色到底如何。

  具体日期是两年前的元旦,连除夕都没和家人一起过,舍下总部的安逸工作奔回国来。

  契机应当是姐姐出嫁前一晚,方重行仍处于硕士在读状态,两个人都不睡,避开爸妈在泳池旁坐着聊天。

  恋爱菜鸟说:“姐,感觉你和姐夫一路走来特别顺利。”

  姐弟这么久,新嫁娘不会不理解弦外之音。她宽慰他:“幺宝,你不要怪姐姐说话直白。在我看来,你们那时候不能在一起是早就注定的结局。你们都太年轻了,才十八岁,喜欢也太纯粹,好像有感情就能战胜一切。就算真的在一起也未必能走得长远,你能明白吗?”

  “因为构建一段亲密关系需要很多因素,单单有爱可不够。双方家庭,物质基础,彼此尊重,相互信任,能否为对方的需要而舍弃自己的一些习惯,等等等等。你可以把它理解为,成为对方的后盾,过程要经历相当一段长时间。我和你姐夫也吵过架闹过分手,但是磨合过后我们确认了彼此就是那个值得交付真心与后半生的人。”

  她叹一口气,似是自责:“当初鼓励你是不想让十八岁的你留下遗憾,没想到反而成为你最大的一件心事。”

  方重行回答:“我没有为说出喜欢这件事感到遗憾。”

  我从不为我的勇敢感到遗憾。

  梁奉一像小时候一样揉揉他的脑袋:“路很长,你还有时间去感悟、去释怀。慢慢来吧,也许某天你午觉醒来,就忽然豁然开朗了呢。总之,无论你做什么,姐姐都支持你。”

  姐姐的那句支持成了方重行这艘船的岸。

  他觉得自己可能顿悟些许,也可能依旧是个作茧自缚的囚徒。毕业后一心扑在工作,本人物欲又极低,与父母住在一起家庭开支不需要他花费,随着存款数字雪球般愈滚愈大,“成为他的后盾”的想法便愈发强烈。在此愿念与“得到他”的欲念两股力的共同支配下,方重行最终食言。

  提交调任申请时母亲自然过问缘由,在职场中他与方非保持着严苛的上下级关系,方重行既是她的儿子,也是她的下属。当时他撒的谎骗过所有人,为了集团的利益,他有责任也有义务让它越来越好。

  方非无法拒绝,本想为儿子铺好路再让他走,结果发现方重行早已安排好一切,仅欠一纸调令的东风,她只有放手。毕竟,在她的悉心培育下,两个孩子早已能够独当一面。

  启程时姐姐姐夫去送他,梁奉一借拥抱之机跟他讲悄悄话:幺宝,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我还算年轻,”他说,“就再勇敢一次吧。”

  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做了。

  “不是最近。抱歉,具体日期记不太清楚了,”方重行偏头冲他微笑,“大致是两年前吧,公司战略调整,所以派我回来。”

  车流慢慢动起来,钟悯盯着前方车辆一闪一灭的尾灯,说:“以为你不会再离开伦敦。”

  他调整下坐姿,声音比雨还轻:“……之后还走吗?”

  “看情况吧,近几年不会走,”方重行望过来的眼神快要将人吸进去,“你怎么想着回江城?”

  钟悯低头笑笑,碎发掉在额前,他抬手将刘海后捋,换气的同时吐出一句:“北京太大。”

  够不着底似的,尤其是得知你不会再回来后,我就成了无根浮萍。

  方重行没有立刻接话,又扶了扶眼镜。

  随后,他主动提起从前:“钟老师,待会儿微信再加一下好吗?刚到国外手机就被偷了。”

  难怪给他发的消息都石沉大海。钟悯点头:“好。”

  出市区上环城高速,路况顺利许多。方重行开车稳当,不会猛加油门,也不会速踩刹车,始终保持均匀车速向目的地移动。

  他似乎与生俱来一种微妙的、令人感到放松的安全感,润物无声样。就好比下雨,不必担心淋湿,因为进自习室绝对会看见他在。他给出的承诺从不落空,相较于嘴上功夫,他更偏好于做。

  这种稳重放在十八岁的他身上略显老成,但融进二十八岁的骨骼里,便成为独一无二、难以替代的气质,接近他的每个人很难不为之吸引。

  与预计时间分毫不差,四十分钟过后,SUV驶进一座清幽的竹门庄园。

  雨下了一路,此时已停。方重行按照指示牌拐进预定房间对应的车位,与钟悯一起解下安全带。

  庄园远离市区,静,满眼翠绿,风吹过竹林带起哗哗一片声响,从车位通往房间的廊桥边挂了几盏灯笼,幽幽散发出暖黄色灯光。

  这家私房菜味道较佳,价格当然不菲,不过环境才是他将晚饭约在此处的原因。每间雅室隔的距离远,竹林遮挡视线,由配套的车位出来后走一小段路即可直接进入房间,避免出现相邻两间房的客人看见彼此车牌与面容的情况。不适合多人聚会,倒是个三两人叙旧的好地方。

  或是,聊一些私事。

  譬如签署一份见不得光的情人协议。

  方重行对着周洲说出“我打算包他”那句话有多果断,思虑如何出口时便有多犹豫。拨出那通电话仍在踟蹰,从公司出发时让小林先行来庄园,带着协议等候,想到时再做决定。

  他克制地为自己和他的关系留出最后的回旋余地,预想得天衣无缝,但是,但是。

  但是,他实在没有办法进行正常交往过程的第一步的追求了,他迫不及待想要得到他。

  复燃的火更热烈更凶猛,每一分每一秒将他的心脏炙烤,连最后的理智都焚烧殆尽。见到钟悯第一眼方重行就知道自己完蛋了,十年来他在感情方面毫无长进,再次回到口舌发焦的十八岁。

  谁让他今天穿了件白色绑带衬衫,与梦里他们交尾时身上的那件相似;谁让他在车上捋完头发又看过来,雾蒙蒙的眼与毕业旅行时一模一样;谁让他耳朵上挂了只蛇形耳扣,细长的信子要吐到脸上来,谁让他,谁让他,谁让他……

  谁让他,谁让他,谁让他是顺着他的心意长的。

  方重行不明白对他的痴迷到底从何而来,好像天生就该爱他,天生就该承受爱火煎灼。也许是投胎投得太好太巧,一路过于顺风顺水,所以上天对他降下这样仁慈又残酷的神罚。

  他知道自己和那个女人没有区别了,钟竹语不择手段拴住他,而他即将成为不择手段的另一个上位者。

  方重行将醒酒器里的红酒添进两只高脚杯。

  钟悯看着那艳色液体注入容器,抬起眼皮望过去:“开车了。”

  “我的助理在另一个房间,”方重行率先举杯,微笑着,“好久不见了,钟老师。”

  好久不见了,阿行。钟悯捧起酒杯与他轻碰。

  玻璃制品碰撞,浅浅“叮”上一声,余音扩散不息。

  敬重逢。

  晚餐是五菜一汤,没有鱼,没有葱,具体是什么菜式未往心里去,食不知味。

  钟悯眼前只有方重行的唇边痣。

  这颗痣位置很妙,右唇角下方一点,紧贴唇线边缘。如若没有这颗痣,他现在的脸便稍显寡情。有它存在,一切就刚刚好。

  其实他很喜欢看方重行讲话,因为可以与这颗痣对视。他不喜开口索取、讨要,但方重行总能从卷子上找出他最常错的题型,细心且敏锐,就像得知他最不愿提起的身世后,始终默默保护他常被钟竹语践踏到脚底的自尊心。

  所以常常题目听懂了也说没有听懂,转着笔说再讲一次嘛方老师,为的是多看两眼海边接吻时发现的、布丁一般软的嘴唇,然后方重行就会重新开始新一轮的讲解,好像一条永不枯竭的长河,对他有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耐心。

  而现在,它又活了过来。并且这张嘴正在冒出一些令他心动到极点的话。

  方重行需要一个长期的伴侣,正中下怀。

  “以上是我自愿赠予,有什么想要的直接告诉我,我不在的时候可以先找小林。”

  方重行身旁的高个儿年轻人极有眼色地上前将一张名片递至面前:“钟老师您好,我是方总的助理小林。方总平日比较忙,您有需要随时联系。”

  钟悯扫了一眼名片,他的职位是方也集团总裁助理。

  “我并非是有需求时候才找你。虽然你我各有工作,但我尽量每天和你见面,”方重行口吻轻柔,“除此之外……”

  他的话没有继续说完,因为钟悯在那句“每天和你见面”落下时,就在协议上签署好自己的名字。

  “除此之外,你有其他要求可以提出来。”

  “暂时没有,等想好了再告诉你吧,”钟悯将纸笔递给小林,“协议是不是即刻生效?”

  方重行肯定道:“是。”

  “好像有些醉,”钟悯单手托脸,揉了揉太阳穴,紧盯着对面那颗痣,“方总,麻烦送我回家,可以吗?”

第三十五章 我宁愿美杜莎缠身

  方重行抬腕,他看表的动作也与年少时相同,视线落表盘两秒,而后抬头望过来:“是不早,我们走吧。”

  小林接过他递过来的车钥匙,提前去发动车辆,房间仅余两人。

  出门时方重行侧身让钟悯先走,明知故问:“钟老师现在住哪里?”

  “寻芳苑,”钟悯说完又补充,“五栋。”

  “好。”方重行不动声色应下。

  回程的路上他们一齐落座后排。晚餐结束时间是七点三十三分,从庄园偏门驶出是七点四十五,方重行凑上前来同他讲话是晚八点整。

  小林和他的上司一样稳妥,十分识时务地专心开车。可能是车内空间过于封闭,所以当方重行轻声说“难受的话靠我肩膀上”时,钟悯只觉振聋发聩。

  开的一瓶红酒没有喝完,还余大半,明明是小酌,却醉得厉害。路灯张牙舞爪地将路斩成一段段,这条长道似乎了无尽头,他们正于夜色中狂奔,很像正在执行一场早已计划好的逃跑。

  “不用了方总,”钟悯回绝,“我很重。”

  他在青春期后没有停止生长,应当是与另一半血统有关,当初公司拍模卡时又量过,净身高已有一米九。而方重行没变过,仍是一米八四的个头,从挽起来袖口露出的小臂能看出锻炼的痕迹,一层形状标致的薄肌。

  方重行在碰面后总在重复新习惯的小动作,视线透过镜片投过来,眼神是刻意削弱过的直白热切,询问:“真的不用吗?”

  真的不用吗?

  真的不用吗?

  真的不吗?

  钟悯哑口无言。

  天知道从桐海岸边离开时的脚步是有多么沉重,那不是沙滩,是一团令人发指的泥沼,死死黏住他的脚底,向前一步便要承受千斤压力。

  十八岁的他别无选择。

  钟竹语费尽心思在高三这年于外人面前扮演好一个母亲角色,而在毕业后彻底暴露原形。她火急火燎地将寻芳苑五栋803的房子挂售,要赶紧回到北京去,不愿再在江城多呆一秒。放人参加毕业旅行也是看在他对她低头顺从的份儿上,要他在高考成绩查询通道开启前必须回到她身边。

  不过暂时离开她一阵,钟竹语几乎夜夜都要与他通话,这是她的习惯,历来如此。她声嘶力竭地在电话那头质问:钟悯!你是不是也不要我了?是不是?你给我说话!

  紧接她就会高分贝的尖叫,如复读机一般细数这些年为他付出了多少,是如何“爱”他这个不光彩的孩子。她的“爱”是枷锁,是束缚,是手段,是控制,而不是爱本身。

  钟悯忍受着她日复一日的聒噪,将返程日期一拖再拖。

  直至方重行吻他。

  他知道自己不能继续拖延下去了,再如何贪恋那一腔温暖也不能了。钟竹语是个危险的不定时炸弹,完全琢磨不透她要是得知他们的关系后会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

  就像去拜访梁青玉时,方重行向他索要那一副钟竹语强行要求戴上的黑框眼镜,他不愿把自己的灾祸转嫁到他身上。

  目睹公主裙女孩儿送花时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与方重行之间的差距似海,衔来多少树枝都填不满这一浩瀚汪洋。他贫瘠得一无所有,也不明白烂泥一般的自己为什么会获得方重行的青睐,他根本配不上那样好的他。

  所以钟悯把那支本打算送给他的钟情玫瑰丢进了垃圾桶。

  梁青玉完全可以称之为他的伯乐,彻底改变掉他被钟竹语早已设定好的人生走向,也让他拥有独立的底气。但他愧对他的伯乐,因为他伤害了梁青玉疼惜的小儿子。

  钟悯走过很多品牌的秀,除了方也。不是因为不喜欢,而是因为太喜欢。

  好在,他早已亲手剪断与那个女人之间的“脐带”。

  真的不吗?

  他缓缓靠近,慢慢将头枕上另一扇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