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42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两人无比心虚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手去抱猫,手指碰到一起触电似的放开。没一个人继续来哄来抱,三花煤气罐气得一甩尾巴,从猫门钻出去,不理人了。

  方重行拉开被子一角。钟悯也拉开被子一角。方重行躺进被窝。钟悯也躺进被窝。方重行翻过身来:“你……”钟悯也翻过身来:“你……”

  面对面侧躺,未消下去的红潮再次沸腾,发声系统总在失灵,干脆不要讲话了。张开手准备揽人的同时,对方恰好向前钻进他怀里。

  一起睡的时候总是这样的姿势,钟悯往往将整个人埋进他胸膛,发顶抵住下颌,手搭至他的腰际。方重行其实很怕抱得太紧会阻碍呼吸,时不时会低头看看他,但每每低头的瞬间便被捕捉住嘴唇,譬如现在。

  “睡吧,”他在钟悯额头印下一枚吻,“晚安。”

  “晚安。

  午夜时分钟悯依然醒来,不再是惊醒,那些与噩梦如影随形的心悸、布满脊背的冷汗、对长夜的恐惧统统远去,梦里房间的门也愈发清晰,木门,布满陈旧年岁的纹路。他看见年幼总蜷缩在角落里的自己一步步走向它,在门前站定。

  迟早有一天,他会亲手推开那扇门。

  门外的风景如何不得而知,不过,一定有他珍视的一切。

  他将耳朵附上方重行左心房,屏声静气听胸腔内的声音,在心脏奏出的安神曲中闭上眼睛。

  度过今晚明晚到启程日期,十月九号,从江城到佛罗伦萨需转机两次,晚上八点多起飞,整场旅途将近二十小时,随公司一道坐保姆车去机场。

  在家吃完晚饭该出发,之前没有一次出发令他如此牵挂。行李检查过一遍又一遍用来拖延时间,直至方重行催他:“走吧,别误机了。”

  换完鞋又来黏,顺带把方重行的叮嘱还回去:“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顿一顿再补充:“要好好想我。”

  紧接端起来脚边的猫:“你也要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但是不准总要我男朋友抱。”等猫跳下去是真的该走,迈出门后回首:“阿行,等我回来。”“好,”方重行点头,“快去吧,我不是一直在等着你吗。”

第五十章 白水鉴心

  意大利是东一区时区,目前执行夏令时,比中国北京时间慢六个小时。

  方重行起床,钟悯仍抱着枕头,钟悯午餐,方重行正堵在江城的晚高峰路上,钟悯结束拍摄,方重行到了休息时间。加上各自有工作要忙,分身乏术,导致聊天频率也出现时差,回复常常间隔许久。无论是视频还是电话,最多讲个两三分钟就要挂,恋爱谈得像打仗。

  回家开门,悯悯依旧围在脚边迎接,乖乖转圈圈,完全不像钟悯在家时争抢第一拥抱权,见他是独身一人进屋,还会探头往后看一看,喵一声:他呢?

  “很想他吧,”方重行把猫托起来,脸贴上暖呼呼的猫脑袋,似乎温度可以暂时缓解些思念之苦,“我也是。”其实生活与往常并无什么不同,上班、下班、开会、应酬,回家,抱猫。不过。

  他能够自己默不作声挨过十年光景,可是现在分别还不到十天,整个人苟延残喘至千疮百孔。钟悯连同他的心一并带走,只留下一副机械的躯壳给他。

  开会应酬还好,他凭借优异的自控能力应刃有余。而这种机械感在一人独处时显得格外突兀,时常盯着办公桌上摆着的相框出神直至小林在身旁一板一眼汇报工作而方重行看着他一张一合的哺需要耗费一秒以上的时间用来分辨语境字词含义。

  “我休假了。”

  周洲坐在办公桌前边敲键盘边嗯嗯嗯嗯地点头,一个眼神都懒得分给他:“休假好,休假好,去治一治你那相思病,我帮你订去佛罗伦萨的机票?”

  被揶揄一顿方重行无甚反应,伸手摸他办公桌上的仙人球,软刺,扎了手收回来,说:“不用,他再过几天就回来了。”

  “行行行,一提到他脸都乐开花儿,整天被洋狐狸精弄得五迷三道的……你年假不是一直没休过吗,确实该好好歇歇,”周洲摆手赶客,“快走快走别在这晃,净耽误我给你打工!”

  临走前再三检查过工作议程,跟母亲汇报完工作,召来几个副总开小会,又给小林上调了薪水,向ROOD盘问过钟悯的工作规划,方总终于肯放下心。

  一是目前的状态实在不能继续主持工作,二是打回国起他总刻意让自己忙起来,几乎全年无休,大脑与身体超负荷运转,周洲说得没错,他确实该好好歇一歇了。

  相比于之前在国外闲暇常用来消磨时间、有意向外界展现年轻人活力的海钓飞行滑雪等,他其实更偏好待在家里休息。休假也不得很闲,预约体检带悯悯检查,探望平姨林叔,去邻栋给那些从寻芳苑搬过来的不名贵花草浇水养护,把这些天拍的合照与单人相片打印出来摆进照片墙,一面想念一面将钟悯之前教给他的几首吉他入门曲练熟。

  转交给他的旧吉他不仅仅是换过弦那么简单,细致补过漆,焕然如新,要不是背后难以修缮的长划痕仍旧存在,真的以为是钟悯抽空跑了趟琴行赠了新的,手指按在弦上似乎还能触碰到他的体温。

  打算给对方一个惊喜,便没有在微信上说他休年假的事情。独处静思时,方重行想了再想,将那份书面协议从保险柜里取出来,和另外一些准备好的文件放在一起。

  年假的第三天晚上,十月二十一号,接到钟悯飞机落地首都机场的消息。

  生物钟出现故障,十二点他毫无睡意,倚在属于另一人的靠枕上对着一屏“想你”打字:房间订了吗?有没有安排接机?在飞机上睡好没有?

  回应是视频来电。上来先隔着屏幕挨了一记亲,经听筒外放出来的声音饱含浓浓倦怠:“你怎么还不睡。”

  存真Trueness是上世纪起源米兰的珠宝品牌,新系列Old To New先行预热才上线不到一周,合同附加保密协议,拍摄花絮没有,造偷跑没有,私下方重行未见得即将发布的广告片里的他到底是什么样,不回答问题,用目光描摹好久他的脸。

  眼下有些青黑,睡眠质量不太妙。

  头发揉得乱糟糟,环在脖颈的U型枕挡住发尾,长度看起来比走前短了不少,是剪了吗?身上的牛仔外套领子歪了,很想帮他拨正。

  这边不讲话,对面也不出声,目光代表一切。悯悯过来往镜头跟前凑,嗲里嗲气边叫边蹭屏幕里的面孔。“小东西,在家总和我吵架,一出门就来撒娇,天底下哪有你这样的坏蛋小猫?”

  听完几声喵喵,钟悯将口罩拉好遮住嘴巴,声音压低许多,脸凑更近些:“猫都说想我,阿行你为什么不说想我。”方重行垂下眼睛,摇摇头:……我不敢。”思念太沉太重,轻易吐露出口,他就失去了压舱石,又要变成一只惶惶不可终日的船。

  他看不见口罩背后的嘴角扬得像荡到最高处的秋千来回画出来的弧度,只目睹对面的眼睛弯得如同一枚月牙儿,可以摘下来替换掉天上那个。

  “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很快就回家!我去取行李,先给你藏起来。”钟悯将手机揣进口袋,与公司随行人员一起乘车去下榻酒店时也不敢让方总露脸,用一些工作与旅途中的小事填满路程。

  话匣子一打开再停不下来,方重行在这边催上几次他才乖乖挂掉电话。

  按工作计划是二十二号定妆造,二十三号外景,二十四号棚拍,刚好可以赶在方重行二十九岁的前一天回家。

  钟悯对北京向来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无数次的出发抵达,回到江城前的那几年,这座城承载了太多或好或坏的回忆。今晚落地时分这种感觉似乎要冲破胸腔,而在视频里看见方重行倚在他常睡的那一边,忽然茅塞顿开。

  ——北京没有他的家。

  母校是所有BIFT学子的母校,是短暂四年的庇护所。钟竹语居住的复式楼是她一人财产,他不愿意迈进其中一步。高考过后的暑假为了不总看见她,随便找了家机构做兼职老师。母亲角色错位的影响太大,钟竹语一手促成他对所有想要接近的人抱有敌意的后果,但又不得不与世界保持社交性连接,矛盾的症结就在于此。

  但真的不渴求吗?不是的。

  恢复一人入睡的夜晚如此难过。他躺在房间的床上看天花板,慢慢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所有人站在楼下,冲他大喊:喂!你跳下来吧!

  只有方重行抬起头,跟他说不要跳,然后一言不发地张开双臂,传递出一个白水鉴心的纯粹释义。跌落的话也没关系,我会接住你。

  即便他知道接住他的代价是自我的粉身碎骨。二十三号下午结束外景拍摄后,钟悯去了人大。

  傍晚时分的下课时间,他站在校门口看着年轻学子形色各异地来来往往,方重行当初也如他们般抱着书忙忙碌碌穿梭校园内外。他在心底无声询问:方重行你在吗。

  “诶,同学,你不进去吗?看你站挺长时间了。”

  他回头,看见陌生男孩儿鼻梁上架的、与等在寻芳苑楼下给他补生日的方重行相似的半框眼镜,放下戒备心,勾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我不是你们学校的,”钟悯换了个模糊性别的词,“我恋人是。”“哦哦,原来你在等她下课。”“嗯,我在等他下课。”他说。我在,等他。而他在我们的家里等我。男孩儿礼貌道别,与同学结伴进校门。

  迈开离去的脚步时他拨通方重行的电话,响一声便接起来:“忙完了?”

  “忙完啦!我刚刚在人大噢,”他的语气透露些欢欣鼓舞的雀跃,“正准备回酒店。”方重行在那头笑了下:“怎么想着跑去那里。”“想看看你大学时候的环境,”他往地铁站进口移动,“进不去,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儿。”

  “站得累不累。”

  “不累,”他看了看自己的脚,“阿行,讲讲你的大学生活吧。”

  “我的大学生活,”方重行稍顿,应当是在回忆,“肯定没有你的那么丰富。无非是上课、做作业、听讲座、实习、写毕业论文,按部就班,一个普普通通的大学生而已。”

  “在校外租了房子,把悯悯放在那里,下课去喂,走的时候总被扒腿……学校活动很多,但是我不太爱参加。”

  “那你周末都在干嘛。”

  “爬山,进公园。”

  他在这头笑:“小老头儿。”

  电话拨通后再没挂断,在地铁上打字用信息来交流。方重行的注意力始终放在他这里,抓环境音抓得认真,不必讲“进站了”“上车了”、“下车了”报备性语句,仅听外界声响就能分辨出他的状态。

  发现不对劲是一连说了两分钟钟悯没有提出任何一个如方才交谈的问题,他不由紧张起来:“萨沙?怎么了?路上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悯听着他的声音,看向前方一对夫妇的背影,伫立在街口,死命咬着牙,任由北京的秋将自己狂乱地撕碎。怎么就这么倒毒,北京怎么这么讨厌。

  钟竹语和钟竹语的丈夫,他的亲生父亲,拉着她的手,把她护在路的里头。他们说说笑笑,在人群中开辟出来一个单独地天地。那个男人的右耳,一二三,三个耳洞,两个耳骨一个耳垂。

  他在此时明白过来为什么钟竹语见到他一时兴起打在耳垂上的耳洞时要求他再打两只耳骨钉,为什么打好后她会罕见地流露出小女孩似的快乐。

  妈妈,你幸福了吗?我总是对你讲对不起,你是不是也应该向我道歉啊。

  酸涩席卷上心头,他努力调动自己的发声系统:“阿行,”“耳骨的那两只耳洞,很疼。”打的时候很疼,处理的时候也很疼。

  方重行的声音即刻慌乱异常:“流血了还是怎样?叫车去医院处理一下好不好?”“不好,讨厌去医院。”

  他知晓了为什么小孩子跌倒后哭得极其凶,因为有人会用尽耐心去哄。钟悯走了一路,方重行的声音陪伴了一路。结束通话前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明天就好了。为什么明天就好了?钟悯在翌日晌午,得到了答案。

  本应该在江城的方重行出现在路的对面。他两手空空,一身适合出门的运动套装,很像刚结束掉一堂不好糊弄的专业课从学校出来,夹克拉链拉至顶端,挨着下巴,不至于挡住他的口型。

  他说,站着别动。

  方重行你在吗。

  绿灯亮起,他穿越汹涌人潮朝他走来。

第五十一章 原谅年轻吧

  南北向与东西向的两条路,于这个十字口相交。

  钟悯看着他一步步将距离缩短再缩短,看着自己的倒影在他瞳孔的面积愈来愈大,直至占据他整双眼睛,继而他在他面前停住,以他的名字作为这场长途跋涉的终点:“萨沙。”

  他似魂魄出窍,定定地看着方重行的脸,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疯狂开疆拓土,要从心口奔涌而出。

  “萨沙?”

  他说不出来话,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一把攥住方重行的手,闷着头按照原路折返。

  晌午十点五十几分,原先打算搭地铁和先出门的同事会合,吃过午餐后再一起去拍摄现场。现在无暇顾及他们了,等会儿再道歉吧。

  钟悯把他的手攥得很紧,紧得似乎要穿过皮肉想要得到他完整的一副指骨。方重行感觉手心里有汗渗出来,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他的,任由钟悯抓着向前走。

  进酒店,乘电梯,24楼,2418,刷卡,嘀嘀,门开了。

  ——嘭!

  方重行猛地撞到门上,另一动静盖过他的脊柱与门板相碰的声响。

  钟悯前所未有地下了死力气来抱他,手指关节一下子打在把手,方重行正要问他疼不疼,头一抬嘴唇又被狠狠咬住。

  他被堵在门与墙壁之间的夹角处,快要窒息过去,比钟悯的手更紧的是钟悯的怀抱,胸膛贴胸膛,心跳挨心跳,双臂桎梏双臂,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顺着舌尖蔓延开来。

  方重行动弹不得,只得艰难地抬起手,用五指在他肋骨处上上下下安慰着抚摸。

  “好了,好了,”肺里空气消耗殆尽,嘴巴得以解放,他也有空可以开口说话,顺势用破皮的嘴唇吻对方的侧脸,“乖。”

  钟悯将整个人攀在他身上,鼻梁抵在侧颈,嗅着他的气息不停喃喃,好像失去了语言功能,语无伦次地:“不要,你不要,你,”

  他想说你不要总是无条件惯着我,你不要总是包容我无意义的任性,你不要无论我说什么都将它们放在心上,方重行你不要……

  话到嘴边只剩下:“不要和我分手,阿行,不要和我分手,不要分手……”

  “怎么想到那里去了?”方重行将他的脸捧起来,看见一双憋得通红的眼眶,忍不住笑起来,紧接用自己的额头去贴他的,“不和你分手。”

  仿佛一剂安神药,钟悯平复下来,反用自己的鼻尖蹭他的鼻尖:“你说话算话。”

  “嗯,我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