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46章
作者:豹变
钟悯当然看见了这不声不响的小动作,在列车进站的呼啸声中跟他咬耳朵:“醋啦?”
方重行看他忍笑的脸,光明磊落地嗯上一声,还不能醋了吗?
列车停靠,厢门开启又闭合,空位多,有机会坐在一起。钟悯看着对面车窗玻璃上倒映的两个身影,说:“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赶不上末班地铁。”
“是赶不上,还是不想赶?”方重行问。
果然什么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钟悯在其中选择了后者:“不想赶。”
“散场时间很晚,不过每次都可以看见月亮,也许算是我唯一比别人幸运的一点?没有云或者雨遮住它,”他说,“偶尔会遇见金星伴月,就想在外面游荡一整夜,但是又不得不回去,因为第二天还有事情要忙。”
要抵达下一站了,轨道里的广告牌再次出现,在机械女音的站点播报中他听见方重行的声音:“有没有人和你一起看。”
还是像以前一样一个人吗,有没有人和你一起看,无论是星星还是月亮。
“没有,”钟悯否认,“你记得我转学前的乐队吗?乐队没解散前一起来,乐队解散后自己一个人。小乔陪过我几次,受不了作息,他熬不住夜,就算了。有时是和室友,散场之后他们要去drink,我不喜欢去酒吧,自己慢慢走,”
“今天很赶时间,不能错过末班车,”他又说,“和你一起就特别着急回家。”
下午睡得久,live的感染力仍残存身体内部,兴奋得怪异。四十分钟后到家,智能感应的灯具将对方的脸照得灯火通明。处于人群当中属于人群,脱离人群之外属于彼此,那些从人群当中带回的气息消散,怀里又是熟悉的味道。
一路没怎么涉入水分,一起洗澡时的水汽滋润不了双唇。普通单纯的矿泉水怎么都消不掉渴,方重行便从酒柜里取了一瓶Whiskey,打开,注入两只塞满冰块儿的平口酒杯,分给他其中之一,然后肩膀挨肩膀坐在卧室露台边的地毯上。
午夜时分,小区里的路灯仍在工作。钟悯说得没错,他确实在遇见月亮方面比平常人幸运一些,今晚是罕见的金星伴月,镰刀似的月牙儿划开丝绒般的深蓝色天幕,不远处陪着一颗闪耀的星星,看来明天也是个好天气。
“萨沙,”方重行想起来在地铁上不好交谈的问题,“你和之前的乐队成员是为什么失去联系了?你有说你们关系还不错。”
钟悯偏头同他接吻:“再讲一遍。再讲一遍我对你说过的那句话。”
方重行照做:“Помни меня.”
钟悯听完笑了下,咽下一口酒:“这句话起先是我们刚认识时我给你打的标签,当时我想,噢,新同桌居然记得我不吃葱的癖好,他记得我。”
“我知道给人打标签不对,很容易陷入刻板印象,我总是像给水果分类一样把周围的人分为某种群体,不受控制地给对方加上标签,”
“后来我是真的希望你能记住我,不要忘记我,却不敢光明正大地告诉你,我是不是好坏?”
不是。
钟悯将头倚在他肩膀:“阿行,你知道亲密关系恐惧症吗?”
方重行“嗯”了一声:“听说过。”
“我转学前的乐队正处于闹着玩儿与正经组合之间的状态,四个高中生做不出什么来,无非就是改编翻唱先行者的歌,年轻气盛,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了,也看不上我写的给你听过的原创,分歧难免产生,除了排练我渐渐不再与他们交心。就算钟竹语不插手,解散也是迟早的事情。”
“后来我转学,我们当时是两男两女嘛,”他解释补充一句,“他们三个改不出来什么东西了,可能是意识到了我的重要性?刚转学那阵子反而是联系最热络的时候,就没有解散。他们得知我拿到了北服的合格证之后,还说一起去北京念书。北京和石家庄,多少个乐队的发源地,我当时觉得,我们也可以。”
钟悯握着酒杯的手搭在膝盖上,下垂着,话语之间不如前言衔接得紧密,方重行接过来酒杯,问他还喝吗?
他点点头,方重行掰过他的脸亲了一下:“不想说就不说了。”
“想告诉你,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亲昵地蹭一蹭,再开口的语气带几分戏谑,“高中毕业后,键盘手和鼓手谈起恋爱。从桐海离开我跟钟竹语回了北京,他们履行约定考过来。两男两女,成了其中一对,特别像配平,那对情侣开始撮合我跟贝斯手,”
刚上大学,十八九岁,荷尔蒙爆棚的年纪,一遭鼓舞,年轻的心蠢蠢欲动。
“除了你我没有办法喜欢别人,跟那个女孩儿说继续做朋友,”他叹了口气,“然后她反问我,钟悯你以为自己作为朋友很合格吗?”
她发泄似的列举了一系列他的罪行,表面热络其实内心拒人千里之外,嘴巴严实得像502胶水黏住,连去天台吹风的群体性活动都是独来独往,连现代人必备的微信都不留下痕迹等等等等。
她说,哪有你这样做朋友的?你在乎我们吗?
“可这就是我的交友方式,你明白,小乔明白,周洲明白,你们会拿话刺我吗?不会。我把朋友的标签从他们身上撕下来,乐队解散了。塔娅走后再没有人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全是靠我自己摸索,贴标签不对,擅自撮合别人就对吗,是真的想让我开心还是只为了满足想扒开我看看的私欲?”
方重行沉默着攥紧他的手,斟酌如何吐露的话在心口酝酿。
钟悯把玩着他的手指,继续说:“不过那些质问也点醒了我,为什么我的交友方式跟你们不一样呢?不像你和周洲,什么都分享,什么都不隐藏。我去看了心理医生,诊断结果就是亲密关系恐惧症,对任何抱有目的的人总是敌意十足,症因,你知道的。”
所以不会与任何人交心,所以抗拒目的性极强的接近,所以恐惧平常的拥抱。
方重行放下酒杯,从地毯上站起来:“等我一下。”
他连拖鞋都没穿,光脚进了书房,摸黑从抽屉翻出一沓合同,他早对它们的位置了如指掌,重新坐下之后单独拎出来最顶端的那份,放在钟悯面前。
是重逢当天就签下的包养协议。
“你去意大利的时候我一个人想了很长时间,”他坐在他对面,语气诚恳到极点,“它不仅仅是误会的产物,也是我用身份差和物质霸凌你的产物,”
钟悯低下头去看那张惨薄的纸,条理分明,纸张平滑,甲乙双方的签名清晰,保管得当。
他说我不在乎,是你的话没有关系,就算你把我碾进土里也没关系。
“无论你在不在乎,我的出发点是什么,现在的结果又有多么好,”方重行握着他的手,“有一点是真的错了,我和其他人一样,无差别地践踏了你的自尊。我需要道歉,”
“萨沙,”他在月光之下俯首将额头贴在他的手背上,“宽宥我吧。”
喉头发哽,驳斥的话全部堵住。钟悯甚至想抓着他的领口质问他:为什么要对我道歉?为什么要用份量极重的宽宥而不是原谅?为什么你是最好还在反思自己?
“方重行,方重行,你看着我,”他颤着声音唤他的大名,抽出手去摸那份协议,咬着牙将其一条条撕成碎末,在手掌摊开展示给他看,“撕掉了,撕碎了,别再对我道歉,你不需要对我道歉。”
这个世界上该对我道歉的人很多,但其中绝对没有你的存在。
他看见方重行长长呼出口气,像是得到赦免从而卸去了灵魂之上最沉最难挨的枷锁,终于从脸上流露出一点由衷的快意来。
紧接余下等待他签字的合同又摆到面前,对方的声音都轻快些了:“你交给我的财产,以我的名义比较好投资一些,现在该物归原主了。”
那些数字令人头晕目眩。他在自己震如擂鼓般的心跳声中回应:“我不要这些,我不要。”
方重行抬起脸来,总围绕在他身边无远弗届的眼睛望过来,像是等待他的回答,又像是振聋发聩地问询:你要什么?
你不要这些,你要什么?
你,要,什,么?
我要什么?钟悯同时问自己。要耐心,要包容,要尊重,要爱。
但是他要的它们有且仅有一个亘古不变的前提,那就是方重行。
于是他说:“我要你。”
咚!
酒杯打翻,未来得及饮尽的棕红酒液沾湿长毛地毯,方重行扑过来咬他的唇瓣,确定又确定,话语内满是热烈的渴,今晚的躁动有了合理的发泄口:“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他被压在下头,用力吮他的舌:“要你,要你,要你。阿行,我要你。”
指尖生出藤蔓,缠在对方身上下不来,T恤早在翻滚中不知去向,睡裤系带也散开,松松垮垮垂在腰际,不耐烦地蹬掉拥着往床上去,急急忙忙摸床头柜,摸出来两样外包装都不曾打开的东西。
明明全是箭在弦上的状态,两人却没了亲吻时的坦然,红着脸一齐看了它们一会儿,面面相觑,怎么做?
相比于占有他,他更想要被他占有,毫无保留地占有。方重行从他身上翻下去,说你来。
小林发来的手册钟悯确实有认真研读,他知道承受的那一方比较辛苦,哑着嗓子举棋不定:“会好痛,不想你痛。”
“我知道,”方重行不怕疼,只想要他,“你来就好。”
“阿行。”
“快点吧,”他轻声催促,“我等了太久了。”
钟悯红着眼睛去吃他。
然后他们合二为一,摇晃、淹没在梦河。
第五十六章 伊甸园
侧脸湿哒哒的,倒刺扎得皮肤发痒。方重行睁开眼,听得一声嗲里嗲气的猫叫,再一看,悯悯在身旁眼巴巴得可怜。猫的早午餐时间给旷了过去,孩子懂事地不来扰人清梦,实在饿得前胸贴肚皮才钻进来小心舔他的脸哼哼唧唧求放饭。
他勉勉强强将自己从休眠状态拔出来,迷迷糊糊去揉猫脑袋安抚:“马上,马上。”
从窗帘缝隙内透进来的阳光刺得眼睛不适地眯上一眯,抓过手机瞄时间,下牛两点。昨晚闹到天泛鱼肚白,待真正安分,清晨五点,在一楼老爷子的太极BGM中相拥入眠。
酒未过量,太阳穴隐隐作痛。日头已昭示时间,大脑尚存分不清今夕何夕的飘飘然之感。方重行掀开被子准备下床喂猫,脚踏实地时总算清醒过来,幸亏有保持锻炼的好习惯,没有太多难以言喻的不适感。
晨起遭拦路虎,另一双手从后面绕上他的腰。对方语气饱含浓浓困倦,嗓音比他的更哑上几分:“去哪。”
被窝温度本就高于外界,搭在腹肌的掌心更是烫得吓人,他目前的身体禁不起任何来自他的触碰,挨一下就要地动山摇地哆嗦。
“喂猫,”方重行努力压下即将翻涌而起的热潮,“你先松开。”
黏在他身上的手不听话地反其道而行,钟悯的胸膛全部覆上他后背,肌肤贴肌肤,连同呼吸一道灼伤。
“伤心,霸道总裁怎么翻脸不认人,”他一面啄吻他的肩胛骨一面控诉他的狠心,“早安吻都没有了。”
方重行无声叹一口气,将自己的手掌覆在他交扣的手背上摩挲两下,迅速转过身在他哺唇蜻蜓点水一吻,又将哺唇降落在对方额头弥补疯过劲儿而忘记了的晚安吻。
被子随着动作滑落,钟悯锁骨以下胸口周围的大片红迹暴露在空气之中眼帘之下,全是他失控种下的食髓知味的欲果。本人自然也没好到哪种境地去,从喉结到后脖颈绕一圈齿痕。
他只瞥一眼自己的杰作就仿佛被烫伤似的将目光收回,匆匆下床翻出来T恤睡裤套上,也将他的放至床尾。
卧室里弥漫着水乳交融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地毯不能要了,纤维吸饱酒液呈现一层裹了纱的绛红,暖昧地提醒他昨晚发生的一切,在光明正大的白天旁观这些由夜标记过的东西,难免怀揣沉甸甸的心虚。
他一动他也跟着动,与工作日时相似。作息时间并非完全契合,方重行起得早,钟悯再困也会陪着起床洗漱吃早餐,待他出门自己再补觉。
方重行前脚倒猫粮进碗,后脚钟悯赤着上身从洗漱间出来,蹲在猫旁边看它吃饭,悯悯塞一哺粮看一眼他胸口,用鼻子嗅他手背,前爪肉垫按上密密吻。
钟悯低头亲它:“没事,爸爸弄的,过两天就好了,他昨天好凶噢!”
分茶饼的手一僵,方重行放下杯子忙不迭用双手捂住猫耳朵不给它听,耳廓红一圈:“……萨沙。”“终于肯看我了,”钟悯放猫继续吃饭,身子往前探一探让自己沐浴在他的目光下,“怎么啦?”
酒精与夜晚似乎是他情爱部分的开关,而他的情与爱又与他密不可分。钟悯之前就察觉到这一点,如今更是百分百确定。并非他自己是矛盾体,方重行也是一个矛盾体。环境对一个人的成长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他的世界总是充斥着规则与所处群体要求的纯净,他因此拥有一颗无坚不摧、珍贵的、勇敢而真诚的玲珑赤子心,在少年时代具象化为对周边人的友善与对他润物无声的关怀。
但也因此难以如他一般坦然面对并全盘接受不那么磊落的自我,所以他会对拟定包养协议的“前我”所犯下的错而自责愧疚。于是这样一颗心亦成为他灵魂的束缚,如同作答无尽的莫比乌斯环问题般试图将本就缠连交织的纯粹的爱与罪孽的欲分割开来。
“……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
“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他看出来他的迟疑,“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
与其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钟悯,不如说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夜晚中失控的自己。悯悯把猫粮嚼得嘎嘣脆,方重行在细细碎碎的声音中难以静心,拉他到客厅沙发坐。
钟悯从阳台上拽过晾晒好的黑T遮住身体,往前扑进他的怀里:“hold on,hold on,讲之前先把早安吻的时间补足好不好?”当然好。补足且延长,随后卧倒变成叠猫猫的形状,方重行圈着他,将那些耗费许多春光来消化的心事一点点剖白。
“我,在感情方面迟钝得恼人。当初光是确定对你的心意就花了很长时间,”他璧起眉头,“梁老师说如果有心事随时找他聊,一来他很忙,有时差,二是我又该怎么开口?爸爸,我喜欢一个同性,我喜欢钟悯。”
说完下巴挨一记亲:“我也喜欢方重行。”
方重行双眉间的波纹平息,抓着他的手把玩,从手腕上的平安扣到血管,再从血管到指骨,一点点摸过去再摸回来。
“那个冬天我总做有你的梦,整个人昏昏沉沉,高热不退。脑海分化出两个我,一个我要醒来,一个我耽于美梦,他们争吵不休着相互拉扯,最后一齐转向作为旁观者的我,问,你想怎么样?”
他想怎么样?
“我不清楚。他们说得都对,可这又要怎么告诉别人呢?爸妈不行,姐姐不行,周洲不行,他们会不会想,为什么我会有那么重那么脏的欲望?我想要抑制住它们,却始终在失控……大学时候那个耽于美梦的我渐渐消失,回国之后我真的设想过很多个我们重逢的时刻,我再告白一次,无论结果如何都无所谓。但是,但是,”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得知你在的那个晚上,他出现了,原来我一直没有把他剥离出去。”
方重行眼睁睁地任由承接所有阴暗面的他将事件推向意料之外的发展方向,一面痛苦不堪一面沉浸欢愉。“昨晚失控得太厉害,”他的手转移到他的胸口,怜爱地揉一揉,“怎么能弄那么多……”手掌下的身体在震动,起伏颠簸得跌宕,笑完从方重行怀里起身去蹂躏他的脸:“小老头儿笨死啦。”“为什么要把他剥离出去?他会很伤心的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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