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48章
作者:豹变
帐篷最先支起来,其次是餐桌,放两张折叠椅。钟悯刚拧开户外灯,方重行恰好从帐篷里出来,防潮垫已展开,两条长宽契合的睡袋先人一步躺好。一,二,三,组建出来暂时的家,营地添些混合着草木气息、七月太阳般的融融暖意。
炊具露脸,晚饭不得不成为夜宵。高山炉点火架烤盘,伸手试完温度,钟悯撕开保鲜膜,将食材一只只铺满。
哧啦。脂肪煎出焦香,方重行用烧烤夹将其一一翻面,发出吱吱动静。待两面呈现相差无几的熟度,他将正适口状态的牛舌与口蘑放进对面的碟子里。
与每次约会时相似,钟悯从未得到过自己动手的权力,两只无所事事的手做支架撑起脸,心思早不在食物上,聚精会神盯他忙碌翻飞的手,喟叹一声心满意足:“阿行你怎么什么都会。”
方重行一心二用地将目光流转于两个眼前,笑意恬淡:“快吃,等下凉了。”
流星同他一样懒懒散散,但是流星没有可以依偎的肩。钟悯将折叠椅连同自己嘎吱嘎吱挪到他身旁,抓起准备好的生菜,甩掉上头未干的水滴,又用小勺涂抹上土豆泥,裹上沾满酱汁的烤肉,递到他嘴边,不同色衣袖摩擦出声音,自己也发出声音:“张嘴,啊——”
方重行一比一复刻他的动作,张大嘴巴:“啊——”
满满喂了一大口,两颊如仓鼠般鼓起,咀嚼略显费力。咸鲜汁水在嘴里爆开,混着生菜的爽脆,绵软土豆泥锦上添花,口感层次丰富。他瞥一眼他摊开的、总能将所有不可能转化为可能的手,怎么想出来用烤肉搭配土豆泥?
“之前和室友聚餐偶然发现的,”钟悯如法炮制塞自己一口,与他做一对仓鼠,“好吃吗?”
方重行含混着回应:“好吃。”
钟悯的嘴角飘飘地上翘,再接再厉伸手扯过另一片生菜。
肉眼可见的流星的旅途抵达终止符,夜晚的尾巴还拖得很长。你一口我一口吃完晚餐兼夜宵,两人收拾好炊具打包完垃圾,已是十一点出头。
折叠椅紧密贴合,双膝并双膝。露营灯引来不知名扑火的蚊虫飞蛾,方重行将灯熄灭,补喷些驱蚊液,又坐回他身边,打开手电筒。
夜深,气温骤降,说话哈出来茫茫白雾,手本来于山的注视下紧握,不过多会儿便冷得遭不住,他将它们一齐装进口袋。
“要是我在车上没有睡着就好了,”钟悯用指尖一下下刮挠他的手掌心,沿着手电筒的光线往外望,满满埋怨意味,“我们就可以看见第一颗星星,也不用熬到现在。”
方重行蜷起手掌,一下攥住他作乱的食指,用力握了握又松开,感受对方笑起来传递至自身的频频震动,而后将五指嵌入他的指缝。
“流星不只有今天,露营也不只有今天,”他偏头看看枕在肩膀上的脑袋,深觉漫天繁星不值一提,往下矮一矮将鼻尖埋在对方发间呼吸,“看你每天的日程赶得慌张,在车上睡得似乎比在家里更好,最近是不是很累?”
等来了些许虫鸣,等来了风穿林打叶,没有等到他的回答。方重行保持原样的牵手姿势,缓声唤他:“萨沙。”
钟悯迟之又迟地“嗯”上一声。
“不仅不告诉我,而且拒绝休息,”他紧随其后列举他近日所作所为,“每天约会回来一沾枕头就睡着,第二天依旧我行我素。”
环境音舒服,依偎在一起的肩膀消融掉水浸浸的寒意,此种氛围不谈心聊天实在是说不过去。
钟悯随着他的话音一个字一个字地加重匍匐程度,成了完全倚靠在他肩膀的姿势,将原因悉数吐露:“周洲说,这是你回国以来第一次休年假,以前总在连轴转,好辛苦。想着你终于有了自己的时间,谁知道我们的日程又错开来了,”
“一直是你在迁就我,”他的难为情程度攀升,“休假也在家里等我回来……感觉我们出去约会地的时候你很开心,就想多多和你一起出门。”
傻不傻。方重行将他另一只手也包进口袋里,看着弥天亘地的墨色,慢慢开口:“我从这里离开的时候,感觉伦敦尤其陌生。”
“多谢你和你的魔方,小时候那种对变革的恐惧早已消失,环境算不得什么了,让我感到陌生的反而是家里的氛围,好像被家人排除在外,”他又转折,“但排外感不是指他们对我不好,相反,每个人特别在意我的感受,在意到过分的程度,生怕我受到任何委屈。”
“他们习惯白人饭,而平姨塑造了我的中国胃,梁老师费很大功夫找来华人保姆,可毕竟不是土生土长中国人,偶尔水平波动会做出来不符常人口味的菜。”
“除此之外挑不出来错了,人热情开朗,和平姨一样会烤不同口味的小蛋糕,”方重行对她还算满意,“况且这种小事,跟她说一声我不喜欢下次不要继续烹饪就好了,你说是不是。”
钟悯说是,在他们看来小事一桩。
“她后来被辞退,”方重行告诉他新保姆的结局,“因为我在饭桌上稍稍皱了下眉头,连我都没有察觉出来自己的微表情,我母亲却看到了。尽管后来没有再流露出任何不满情绪,但是她为了照顾我的口味又换几个阿姨,甚至打算帮平姨办签证让她过来。”
委实有些过于大动干戈了。
方重行继续说:“有回梁老师要出门,赶上司机请假,我在家看书,闲。他没有选择我,而是喊前一天凌晨到家正在睡觉的姐姐起床送他走,”
“我跟他说爸爸我送你让姐姐休息,他拒绝得厉害,说不要让无关紧要的小事耽误我的free time。”
钟悯听见他吐息,应该是叹了很长的一口气。举手之劳,给父亲帮忙怎么能叫无关紧要的小事?
“感觉,”方重行短暂思忖几秒,“他们在隔着一层膜来爱我。特别像两位研究员,从那层膜之外来观察一朵花的生长状态,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心惊胆战得厉害,要看温度湿度土壤状态,不停观察记录并调整生存环境。”
“而且他们经常会回忆提起我小时候的事情,每次梁老师回国都要说一说早已记不清楚的东西,我只有附和。那种感觉说不上来,就是怪异……所以出国后我极其困惑,明明成年的我站在你们面前,为什么要抓着那些记忆模糊的儿时不放?”
“也许是,”钟悯隐隐猜出来答案,“梁老师和方阿姨觉得缺席了你的成长过程,同你讲小时候,会感觉离你近一些?”
方重行抽出一只手托起他下颌同他接吻,动作充满赞许意味。粘连的唇分开,他把原因补充得更完整:“我同姐姐沟通过这件事,她说她也有感觉到,让我自己去问爸爸或妈妈。”
“有天海钓,海风把帽子都刮走了,说话特别费劲,梁老师努力用中文跟我解释,说我是他们遗失在中国的孩子。”
他的眉头又无意识地皱起来,如他所说不明显,仅仅眉梢耷拉些,方重行连微表情都控制得精确无比,唯独爱他的人才会在意所有的细枝末节,钟悯用手指抚平那涟漪。
经他的手指一触碰,方重行的眉毛恢复原样,将他的手重新安置于手心中央。
“我跟姐姐一个养在中国,一个养在美国,归根到底英美文化更相融一些,难免有差异,可那是我个人选择不跟他们走……梁老师说我从小就不要求他们为我做什么,有问题也不如姐姐那样随时跟他们分享,他和妈妈觉得亏欠我很多年,说国内与国外差别太大,我的童年充斥着满满的to do list,妈妈想要弥补她的过失。然后又跟我道歉,说他们目的是想让我好好依靠他们、享受他们提供的一切,可以在国外自在一些。不曾想到弄巧成拙,让我感觉到生分了。”
随即他话锋一转:“但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们是第一次当父母,我是第一次做孩子。谈亏欠反而生疏,家人是不需要计较付出得失的。”
总停留在身上的目光再次沉入瞳孔,钟悯在温情脉脉的注视下屏住呼吸。宇宙正在方重行的眼睛与他之间流动。
“不止是家人,爱人也是,”那双眼弯上一弯,“而且你走进了一个误区。”
是什么?
“我喜欢在家里休息,喜欢在家里等你,想要你下班回家看见我在。我也不是因为那些约会做的事情而开心,”他的口吻是影影绰绰的似水温柔,“哪怕你什么都不做,你在身边我就觉得很开心。”
紧接折叠椅打个趔趄,人往一旁摇了一摇,钟悯重新撞进他的怀里,他接住了。
两个人的体温确实比一个人要热上许多,后背竟然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来。
方重行是双手环抱住他的,呼出的热气钻进耳朵里,钟悯也收紧扣在他腰上的双臂。
“阿行。”任何话语也如繁星般不值一提,他只能枯瘠而干涩地以他的名字来抒发心中饱饱胀胀的爱意。
“嗯?”
“阿行。”
方重行的回复带着些受用的无奈:“怎么啦?”
“没什么,”钟悯用侧脸轻轻亲亲地贴了贴他的侧脸,“就是想喊喊你。”
第五十九章 腾空又降落
方重行远眺对面,风正徐徐拂过山岗。晚安吻提前,他的嘴唇在对方额头碰了碰:“睡觉吧。”
收拾东西的时候已简单洗漱过,他关掉手电筒,让夜色成为夜色。山里湿润,潮潮的水汽弥漫,担心明早起来落雨,又支起来一块天幕。
绕上一圈检查完毕营地,两人脱鞋进帐篷,打开随身小夜灯,同步钻进蛹一样的椭圆睡袋。
单人睡袋面积足以容纳一人翻身动作,若是两人便逼仄许多。钟悯口里叹着“失策失策”,勉勉强强眼巴巴地躺进属于自己的那一个。
几颗星星掉进帐篷透气层,一闪一烁是适宜的催眠物,懒意从脊椎爬上天灵,清醒摇摇欲坠。他腾空上半身,近近地去感受他的呼吸:“阿行,你睡了吗?”
“没有,”方重行平日里说话是掷地有声的实,快要睡着时便虚浮几分,颇有些打算羽化的意味,“怎么了。”钟悯无心去管移位的睡袋,倦鸟归巢般降落至他的肩头,牢牢霸住他的身体:“有个问题想问你,却总是忘记。”鸦羽般的睫毛动了动,那双眼睁开了:“你说。”
“临行东京前,你说等回来后我们谈一谈……”他将唇瓣贴上他的喉结,“你当时是不是打算让我走。”
是。
为什么?
无人应答。
少顷,方重行从睡袋里伸出右手,半搂半抱式按在他的后背,随后在热气氤氲中开口:“我不愿你顺从。”买装备的时候到底在想什么才会买两只单人睡袋而不是双人的。追悔莫及。钟悯再一次支起上半身,这次选择的降落地是他的唇
于是环境音里出现了些啧啧作响的粘腻水声,在恬谧的夜里是突兀的暗昧。
睡袋摩擦出的沙沙声更显纷扰,方重行将手指藏进他的发间抚摸,动情地同他吻。漱口水是蓝莓薄荷味道,凉且甜,怎么人的哺唇比麦芽糖还黏。
起先是亲,往后动作愈发大胆。睡袋是分开来,防潮垫却是标标准准的双人款。大腿隔着睡袋与长裤摩挲着起火,或许同空旷的今晚有关,放纵也拥有充分的理由。
“萨沙,”他侧过脸强行躲开即将到来的下一轮,“别亲了。”
钟悯偷换概念地依言照做,用牙齿含住脖颈一小块皮肤吮咬,激得他短促地“嗯”上一声,被偷走了拒绝的气力。始作俑者语音含混:“我不会再睡着了。”不是不想,睡着不睡着也无所谓,原因是一干二净的简单。
——没带东西。
计划出游时是真真正正未起心思,谁料想还是又上演这一幕。
受限于客观条件,只得偃旗息鼓,一上一下相拥着各自鸣金收兵。钟悯整个人埋在他身上,睡袋七扭八歪,头发也揉乱些,琥珀似的眼珠亮过天上星。
呼吸渐渐平稳,睡意融进雾里无影无踪。肩头倏尔一轻,方重行见他抬起脸来,隔着一拳距离嘴对嘴同他讲话,眼皮却是垂下的,又是那种做错事隐瞒掉的慎之又慎的语气:“阿行,有一件事我没向你坦白。”
“嗯……其实我有睡眠障碍,每天夜半都会被噩梦惊醒,”钟悯飞速瞄一眼他的脸上神色,借助夜灯他恰好将这一动程尽收眼底,很像悯悯打碎花瓶的表情,“那天晚上我骗了你,对不起。”
方重行没有问他为什么骗自己,答案显而易见是不想要他担心。“我知道,”他说,“悯悯晚上很少跑酷。”
看来也察明了为什么他出差回来的第一晚自己总要一个人睡的蹩脚借口。钟悯一时失声作哑,为什么知道从不戳穿。方重行像是看出来他的心理活动,眼睛黑黝黝地探过来:“不告诉我的事自然有理由,但你总不能隐瞒一辈子。”“近些天见你很少中途醒来,还是会做噩梦吗?”
“和你在一起后不怎么做了。”他回答完又回过神注意到前一句话,望过去的眼神里又多上几分至诚至真的惶然。方重行证实了他八九不离十的猜测,午夜时分他会短暂醒来看一看他的睡眠状态。
仿佛得到无垠的庇佑,钟悯将最后一点隐瞒住的自我降落在他面前:“从小到大,她偏好在凌晨两点左右给我打电话大吐苦水,在桐海的时候也是,不停催我回到她身边。”
忘记是何时拥有与睡眠如影随形的梦境,心悸亦如影随形。
“小时候最害怕的就是电话铃声,最多响到第三声就必须接起来,否则就要我一二三讲清楚原因,”他坦然地摊开晾晒所有心结“催命似的。以为长大后会好一些,结果童年困住了我。每天晚上都会梦见年幼的我躲在一个没有灯没有窗没有门的房间里,旁边是一部红色的电话,我捂住耳朵,铃铃铃,铃铃铃,铃声钻入指缝穿破耳膜,真的好怕,真的好怕。”
方重行伸手将他揽进怀里,树袋熊样面对面环抱安抚。
“从你再一次在我面前出现,”他嗅着他身体酿造的芬芳,“就,生出与之抗衡的勇气,梦里的我不再局限于它们,那间屋子开出一扇门,然后我站到了门前。”
你是我唯一的隐德来希。
钟悯没再继续往下,方重行感受着他心房的震动,仅问上一句话:门打开了吗?“暂时没有,”他着重咬前两个字,“日后会打开的,一定。”他听见方重行低低笑了声,随后松开环住他的手,将皱巴巴的睡袋上半部分铺好展平。
“不早了,睡吧,”游鱼样的唇边痣慢悠悠地泠泠着晃,“我会和你一起推开那扇门的。”
起床时山间果然落了蒙蒙细雨,烟云霭霭,山脊萦着几条白茫茫的雾带。天幕挡去些扰人清梦的雨滴,边缘处泅湿一小片空地。单人睡袋也不能隔绝这一深刻骨髓的习惯,明明入睡前各自泾渭分明规规矩矩躺好,睡梦中又恢复成搂抱式的姿势。因此胳膊肩膀暴露部分在外,夜寒霜露重,冷意丝丝涌进来,骨头缝儿发僵发硬,醒来时方重行便觉得有些鼻塞。
只能又欠下一次早安吻。钟悯听出来他说话带的鼻音,用额头去贴他的额头试体温,差不多,没有发烧。
太阳隐去身形,无法靠日头判断时间,继而八点半的闹钟响起,湿漉漉的水汽扒在脸上阻塞皮肤呼吸,两人洗漱过后摧毁营地,打算返程归家。
山路蜿蜒,方重行失去驾驶权,在副驾上晃得意识昏沉、太阳穴作痛,车内暖气开得足,人更躁动。下山之后找了家早餐店,对清淡的粥和灌汤包也失去本就不多的食欲,被催着垫一垫,舀上几口草草敷衍了事。
钟悯压着限速连续超车数次一路疾驰进了家门,外套都没脱先给人按到沙发上量体温,嫌测温枪不准,又塞一支传统水银的给他,自己则一头扎进厨房熬红枣姜汤。
方重行能够感觉到自己的体温在逐渐上升,喉咙口失去水分,既干且热。成年后生病的次数少之又少,肺炎全球肆虐时他安然无恙,可唯独拿一个附骨之疽似的小小感冒无可亲何。
猫过来舔他的手,在身边嗷嗷打转。厨房开火,水熬煮沸腾需要时间,钟悯过来看温度计,测温枪显示的三十七度七果然不准,真实体温是三十八度一。
“你带悯悯回隔壁,不要被我传染感冒了,”声音发涩,他刻意往后挪一挪才接过钟悯递过来的适口温水饮尽,“不用担心,我一个人可以。”
“干嘛?大难临头各自飞吗?”那人不干,凑得更近,直接上手抱住他,“以前你一个人可以,现在不行。不要让我走,我要和你一起感冒。”
轰也轰不走的还有猫,盘握在膝头用脑袋狂蹭他的手。方重行被一人一猫压在沙发靠背上动弹不得,窗外的天布满阴沉沉的积雨云,满室却是厚重拥挤的暖意。
煮锅定时结束的嘀嘀声响起,他得以在来自他的体温中喘息,紧接又要摄入美汤的热气,登角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来。灌完两碗姜汤,又该泡热水脚,体内的河决了堤,汗流不完了。驱寒一整套组合拳打完,僵直的筋骨恢复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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