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52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前后仅仅错了两秒,大门打开,熙熙攘攘的庆祝意味的气球扑了满脸,曾经按在他肩膀的那双手拨开它们,梁青玉的脸出现在眼前,看样子是早已恭候多时:“你呀,终于来了!”

  终于来了,等你好久。

  他主动上前与他拥抱:“梁叔叔,很高兴见到您。”

  “我也很高兴见到你,”梁青玉攀着他,“知道你高,没想到这么高,抱不住了,”

  “这一次的身份,”他重重按着他肩膀,“可不是阿行的同桌了吧?”

  “是阿行的男朋友,”方非接过话头并上前与他握手,“我又疏忽,忘记同你说不要再带礼物来。”

  暖黄色的灯光融化衣料外的凛冽寒意,他笑:“一点心意而已。”

  “都站在这里等我们吗!你们站就算了,怎么让小钟也站着?”从外向内又来一高一低两个身影,梁奉一和Andrew随后到家。

  “来,接着姐姐的花,”梁奉一抱着一大束漂亮的剑兰递至他面前,笑意盎然的模样,“不能让我们小钟幺宝总往外送东西啊。”

第六十五章 this feeling……

  氛围不似严肃的家宴,反倒像专程为他举办的庆祝party。精心布置的气球、梁奉一带来的花束、Andrew提的小蛋糕,顶灯射灯灯带打得明亮,将室内简洁装潢照得荣光堂堂。

  萨摩耶妹妹在身后拱他的小腿,梁青玉揽着他往客厅走,一面走一面打趣:“奉一出嫁,阿行又调任,我们两个也搬了家,今天一看,搬家好像是个错?”

  “吃东西,”茶几摆满八碟果盘,他伸手示意他自己随意,“不用客气,Min,你和阿行一起回来,是否耽误工作?”

  钟悯与他并排坐,看见他脸上的皱纹多了,头发短了些,身材与方非是相似的竹清松瘦,投向他的目光与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和蔼、喜爱。

  他笑了笑:“不耽误的,跟经纪人报备过我要去见家长。”

  “见家长”三字令梁青玉笑意更甚,随后又消散去,家长这个词令他想起钟竹语,对方能否知晓养子的伴侣是男性、是否能够接受方重行?

  钟悯看出来他的迟疑与顾虑:“叔叔,您有话直接问我就好,我没什么不能向您坦白的。”

  即便这样说,梁青玉还是斟酌着讲:“嗯……你姑姑那边,是什么态度?我太太说你已经处理好,但还是需要和你进一步确认确认,我们俩计划回国一趟同她面谈聊一聊。”

  “不用劳烦您和阿姨,”他吐露来到他们面前的最终原因,“我已经同她断绝所有关系。”

  原来“处理好”是这个意思。梁青玉一时语塞,他与妻子商议了许久的礼单,斟酌了许多的说辞,也暗自做好了对方情绪再度崩溃的准备,而钟悯风轻云淡地告诉他,他已经与她割袍断义、形同陌路。

  “她现在得到了她最想要的,”钟悯望了望正在找蛋糕摆放位置角度的方重行,紧接补充道,“我也是。”

  话不用说得太一目了然,梁青玉作为当年闹剧的全程见证人,他完全明白。

  他以为他会再说些什么,只听见梁青玉剑头一吷似的轻声啧了啧,下一秒,头顶覆上一只大手,使劲揉上一揉他的脑袋。

  他有些怔神了。

  父亲角色缺失、母亲角色错位,家对他来说是个虚无缥缈的概念。他先前设想的家里有方重行,两个人有些孤单的话他们会有一只宠物,最好是猫,因为没什么空闲去遛狗。设想实现得圆满无缺,而当下被梁青玉如此满是亲昵的一揉,他发现之前的设想远远不够。

  要有梁青玉,要有方非,要有姐姐姐夫,除了悯悯猫还有黏在姐夫身边名为“mango”的萨摩耶狗狗。

  见方非时是拢成背头,今天稍稍轻松些便扎个鬏鬏,揉歪了,歪了就歪了,忙着跟梁青玉聊天没空去管。

  他不管有人管。小方总、在母亲面前不得不带个“小”字,单膝跪坐在沙发,扯掉松散的皮筋,以手为梳,默默地、耐心地帮他重新绑头发。

  他们正在说钟悯退圈的那一阵,梁青玉对他当艺考老师的经历尤其感兴趣,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来我一回,说话时带着丰富的肢体语言,相谈甚欢的模样。

  钟悯是斜背对着他的,原先是随梁青玉的话语边应边点头,他动作的时候便只用语言附和。方重行并不打算插足他们的谈话,忙活完手上的任务打算去厨房看一看,正要离开之时,以脊背为遮挡,钟悯将一只手藏在身后,悄悄握了握他的手。

  梁青玉注意到他们偷偷摸摸的小动作,眼皮一撩装作未入眼。

  他不愿意全家人迁就自己的口味,但方重行还是私下给母亲发消息,又同管家联系审查了菜谱,即将开宴,仍不放心,要去厨房再看。

  早有人先他一步在了。方重行按上她的肩膀:“妈妈。”

  周末,她居家着装是舒适休闲一类,只有在家,总裁职位的特质才从她身上离开。

  “去陪mango玩一玩,”方非撵他,“它很孤单。”

  可是我看您也很孤单。方重行想。

  他没有动弹,依旧站在原地。方非拿他毫无办法,只得撤步出来,洞悉一切似的看着他:“你是不是想问,为什么妈妈会点头同意。”

  嗯。方重行的确想知道答案。思想观念再开放,但接受自己孩子区别于他人的性取向,到底不是一件容易事。

  “等你们两个的考验期过了再告诉你吧,”她说,“我们该开席了。”

  以蛋糕为中心,中西合璧的菜式一圈圈围绕开来。蛋糕是庆祝,气球是庆祝,透明色浅黄的香槟酒液是庆祝,六只酒杯碰撞的声音是庆祝。

  长方餐桌,三三对坐。钟悯被安排在梁青玉与方非中间,姐夫当年的位置,与他分开来了,方重行与母亲对面,右手边是姐夫跟姐姐。六人餐桌,终于每一把座椅都有人在。

  其乐融融。就是其乐融融。无法用其他言语来描述面前的场景。每一道菜都经过父母与他的三重审核,所有人的口味都照顾到,所有人的脸上都是笑。

  方重行格格不入地笑不出来。明明他是最应该高兴的那一位,不知为何心是饱饱胀胀的空落落的矛盾,它们互相博弈抢占上风,令他握着筷子的手颤巍巍地发着抖。

  他不想扫兴,专心埋头吃饭。一只溏心干鲍在餐盘里呆过了最佳赏味期,被梁老师按着的钟悯分心递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怎么不开心?方重行小幅度地摇摇头,没事,不用担心。

  类吸吮蛀牙似的感觉一圈圈荡漾开,酸,一点点疼,又忍不住重蹈覆辙地回味,从落地时起,时差还没倒过来吗?不应该。

  一瓶香槟不够,他在父亲的授意下另去取酒,自己的酒杯也空了又满,想残酷地使用酒精来镇压这怪异的情绪。酒不负重托,几杯下肚热辣辣的温度从胃部烧起来,热流翻涌,动一动便排山倒海。

  方重行在餐桌上坐不住,跟母亲汇报:“妈妈,我想去阳台抽根烟。”

  得到应允他起身。热流随着他的脚步一路攀升,从胃到喉头,他咽不下驱逐不了它们,但是觉得它们应当有一个出口,否则今晚他将彻夜难眠。

  回头拉上隔断门时,他看见梁青玉又在揉他的脑袋。

  哗。

  冷风一吹,不安的热流冲破他刻意的压制,自行找寻到一个合适的泄洪口,他的眼眶。

  眼泪落在手背的感觉过于陌生,陌生到他甚至准备伸手去帮对方擦眼泪,毕竟他曾经用这双手帮很多人拭去过眼泪,抬起手来才意识到,噢,原来是我。

  原来是我在流泪。

  上一次落泪,好像、不,不是好像,就是失去初恋的时候。

  外头是浓重的化不开的黑,引路灯默默陪他落泪。一滴滴汇聚成咸味的河,受地心引力牵引,在他脸上肆意流淌。

  “Cigarette lighter(打火机)。”推拉门打开,姐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方重行稍稍背身,低着头接过道谢。

  “Chong Xing,what’s wrong with you?”

  “I,I,I don’t know,”他努力平稳着声线,“I,”

  I’ve been waiting for this day.(我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有时候方重行会想,假如我不姓方就好了。

  方是端方的方。仁、义、礼、智、信,五爪成笼,牢牢将他锁在其中。一举一动都在外界的审视之下,如履薄冰。笑是错,哭是错,任何超出标准之外的行为是错。天生就应该收放自如、彬彬有礼,没有资格表露出疲惫。常人觉得:你几乎站在了经济基础金字塔顶尖,凭什么累?

  可是他真的很累。副总的位置并不是唾手可得,跬步千里,也是从普通职员做起。到职第一天,母亲告诉他:这个世界可能会因为你是我的孩子而对你优待几分,但想要应得的尊重你自己去赢,妈妈帮不了你。

  压力最大的时候他成夜成夜睡不着觉,要靠药物助眠,第二天照样起床上班。母亲从未公开过他的真实身份,只有高层知晓,公司里方姓太多,方重行三个字算不得什么。工作他自认未曾失误,但年轻也是错。甚至有董事了当地跟他讲:“Sometimes I don’t believe you’re her son.”

  他觉得自己的情绪管理装置如一只气球,慢慢积压、鼓胀,身体在气球即将胀破的时候给他发预警,往往他会选择酒精,在酒精的作用下一点点将气球恢复原样。

  伦敦多雨,久而久之他感觉自己的身体里滋生了一股霉味——绵绵不断、永远存在的煎熬,来自他日渐干瘪腐朽的心脏。

  苦水是不能够跟妈妈吐的,因为她也走过相同的路,从而坐上第一把交椅。也不愿意跟爸爸说,脑力劳动耗心耗神。但好歹还有相同处境的姐姐,梁奉一刚进公司时深夜同他通话说人真的要垮掉,之后他受不住压力失眠时两人常常彻夜长谈相互开导。

  他想,那钟悯呢?他从不愿意讲述自己的苦恼,因为他从未将那些事情放在心上,也从未将他自己当作一回事。永远朝前走,永远不回头。

  他想,他应该也很累。自己尚且有姐姐可以设身处地地感同身受,他呢?

  他想,他不愿意说,那就不说吧。如果他觉得累,他希望他可以无所担忧地倚靠在他肩膀。

  某某年某某月某某日某某时,完成某某事。方重行的生活永远充斥着标准的年月日地点事件,总存在条条框框的限制。唯独这一件,他无法在计划本上预设好具体时间,他给自己的是。

  遥遥无期。

  然后这一天真真切切地到来了,他跟他回了家,坐在他的父母中间,言笑晏晏。

  方重行尚未做好用什么情绪来面临这一天的准备,最原始的反应,他只想歇斯底里地流泪。

  “I,I don’t know,”语言系统故障,“this feeling,is like,like,”

  My sweet dreams come true.

第六十六章 他们俩怎么那么高兴

  "I see," Andrew附和着,"just like the moment your sister agreed to my proposal."(就像你姐姐答应我求婚的那一刻)

  方重行握着火机点头,烟卷已经被眼泪打湿,点不着。他勉强牵动嘴角扯出来个笑来,跟姐夫说想自己一个人缓一缓, Don't worry以及,不要告诉别人。

  于是阳台又只余下他与稀薄的夜色。

  不多时,再次传来刷拉一声响动,他手忙脚乱地躲进路灯没有照进的暗处,正欲开口再说Don't worry,忽而被从背后抱个满怀“坏蛋,”钟悯双手环着他的腰,用侧脸去蹭蹭他的侧脸,故意不去看眼睛,“把我一个人丢在餐桌上,自己躲在外面偷偷哭。

  倘若他不来的话他一个人也是可以消化的。

  但是他一来,那些情绪就有了一个指向性极强的出口,再次躁动着想要将他淹没。

  “之前说我像被辣椒辣到的猫,你现在也像,”他又吻他的凳边,暖融融的热气,“第一次被我抓到冒眼泪,想给你拍张照片留念。

  方重行听见自己的声音哽咽些许,阔别多年的生分的阻塞感:“……没事。”

  “没事什么没事,到家的时候就看你不太对劲,”钟悯将右手上移,轻手轻脚去摘眼镜放在身边的小圆桌,随后用手遮盖住他的眼睛,自欺欺人一叶障目的意思,“挡住啦,想哭就哭吧,没人看得见。”

  他自己也闭上眼睛,埋在他的颈窝处,抱着他、贴着他、紧挨着他。

  方重行的爱是悄无声息的,耐心是悄无声息的,连流泪都是悄无声息的。他的爱是爱,耐心是耐心,流泪是流泪,从不另带任何附加意义。

  指缝里是激流勇及而静默无声的湿润,承接不及,扑扑簌簌落在栏杆上,啪嗒,啪嗒,啪嗒。这场寂雨下了许久,无人打扰。方重行不声不响将憋闷的情绪在他的手里消耗殆尽,继而转身回拥住他。不用说话,对方一定明白。

  ——谢谢你愿意选择我。

  抽纸擦完脸上和掌心的眼泪,重新架好眼镜,一前一后从露台去洗手间洗手,看见镜子里的他的脸,不约而同扬起嘴角,憋着笑出来。

  方重行递纸巾给钟悯擦手,随后难为情地伸出食指放在哺边:“嘘——”

  “知道啦,”他圈起食指与拇指,比了个“ok”的手势,“在我面前还顾忌什么。”

  餐卓上的长辈们互相咬耳朵,也没见两人进行特别多的交流,细细碎碎的笑声却止不住,他们俩怎么那么高兴?

  “他们俩看见对方就高兴而已,”梁奉一司空见惯,送他们高考是,现在家里是,“考验期这一段时间应该会成为咱们家的常态爸妈做好心理准备哦。”

  她往洗手间方向瞥了一眼,听见纸团丢进废物桶的动静,也“嘘”上一声。其他家庭成员心照不宣地装作不知情,只招呼他们:“快过来切蛋糕,一直在等你们!”

  推过来让过去,还是方非动的手,手起刀落,稍稍偏心眼,最大的两块分在他们手里。钟悯端着碟子,与方重行悄悄对视一眼,又在咬着叉子彼此偷愉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