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极忘形 乐极忘形 第53章

作者:豹变 标签: 近代现代

  蛋糕挺甜的。

  既已同意共同生活一段时间的提议,留宿的房间已备好,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房间与二楼走廊最尽头方重行的房间是比邻方重行梁奉一和方非晚餐结束一起进了自省室静思,雷打不动的流程,每日不免,应酬不免。“阿行房间旁边的这间没有人住过,”梁青玉按下门把手示意他进来,“他喜欢周边静一些。”

  所言不虚,家具崭新得一尘不染,想来经常洒扫,地板无甚磨损花纹,床头的香薰蜡烛刚拆封,室内仅留存风的痕迹。喜欢周边静一些,他回忆起那张只坐一人的双人课桌,居然连这个习惯都从小到大恪守。

  “但我们觉得,”梁青玉偏头冲他微笑,“你应当是例外。”

  的确是例外,方重行尚不知情他的房间被安排在自己隔壁,自省完毕上楼,看见他手插裤兜倚在门口,眼珠几乎是瞬间呈现上了层釉似的瓷尊光泽:“我以为你会在那头的客房。”

  自省时长为固定的半小时,在家时亦然,他一人在书房静思,钟悯就利用这时间来洗澡、侍弄小猫,今天无猫可洗,洗自己并未花费多少时间,余下时长全用来守在门口等他。方重行的脚步声尤其好认,不疾不徐,每一步间隔时长相等,与方总相似,唯一错差是步伐稍沉些。

  “不想我在你隔壁吗?”又有脚步声渐近,是方总,钟悯将人拽进房内,有意耷拉着眉眼,“有点伤心了。”

  给他房间备的沐浴露是和自己房间一样的香氛味道,幽幽蔓延过来,酒精也复延至脑海。昏了头了,方重行说:“更想你在我房间。”

  “我也想,”可惜凑在一起本就脆如糯米纸似的的自制力变成负数,抿一抿即化掉,何况是在家长眼皮子底下的第一晚,钟悯抓着他的手吻掌心,“但,先晚安吧,好好休息。”

  方重行捧着他的脸用拇指来回爱抚,随即露台处贴在后背的躯体贴进了他怀里,他便将手指移到他的发间,轻声说:“明天和我去个地方好不好。”

  他却摇头:“明天不行噢。”

  明天怎么不行,明天为什么不行,怎么又不行。

  钟悯在他唇边痣上补偿似的吻了下、一吻再吻,一连吻上七八,直至他眉眼放松放软,才推出来罪魁祸首,梁老师。“和梁老师约好了早晚和他出去散步遛狗狗,”一件件往下数,“还要买画材、帮他把没做完的雕塑完成。”

  方总在地下专程给丈夫布置了个玩具屋,毕竟一人在家是真的无聊。不想再画设计手稿,而始终蓬勃的创作欲无从抒发,只有消耗在别处。梁青玉领他来房间的楼梯上,一个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一个好好好,甚至签字画押般的拉了勾。

  方重行哪有对爸爸和他说不的份儿,承应下来:“那就改天好了。”

  晚安吻作为结束符号,交缠的肢体解开搭扣。方重行环视一圈室内,见全都妥当,拉开把手准备出门回自己房间,迈出脚步的一刻再回首:“晚安。”

  “晚安,”钟悯伸出手来跟他拜拜,“明天早上见。”他听见他的脚步由另一扇门接纳,走廊外散一地静默。

  看一眼墙上挂钟,十一点整。气泡酒的二氧化碳好像现在才起始蒸发,咕嘟咕嘟,哗啵哔啵,震得大脑随时间流逝愈渐清醒。

  钟悯枕着双臂任由它们在眼前腾空炸破。灯关掉,床是一米八的双人床,一个人躺孤零零的,怎么换姿势都嫌不对。约好明早七点半准时与梁老师去遛mango,眼下全无丁点儿睡意。

  不知道他的房间布置是不是还与拙园的一致,有没有办公室也要的小冰箱,那架施坦威大三角钢琴又在不在场。

  分针打到罗马数字五,应该洗完澡吹好了头发,收拾行李箱的时候看他没拿睡觉穿的T恤,那么家里应当备下睡衣,睡袍吧,春夏是纯白,秋冬换成藏蓝。

  他掀开鹅绒被,起身下床。黑暗中的房间似乎变成了一个饱满的腔室,走向隔断墙时它好像慢慢进行一场慢慢的跳动,地板成为软绵的气孔,一步步跋涉举步维艰。

  他将左手掌心附上那面墙。

  倘若这里是腔室,那么隔壁应当也无差。

  掌纹完全贴合的一刹那,似乎有股力量沿着指尖幸针引线地钻进心房,烫得人有些哆嗦的冲动。可墙只是墙。

  微信响上两声,他缩手,回到床头拿起来手机,看见那两行黑色字体时,那股热意直冲发顶,几欲目眦尽裂——【亲亲小老头儿:你在吗?】【亲亲小老头儿:你的手是不是也放在了墙上?】

  备注跳成“对方正在输入中”,紧接又几行字接二连三地跳出来:【我感觉,好像触到了你的心跳。】【不知道是不是我今晚醉酒出现的错觉。】

  【晚安。】

  【我爱你。】

  【明早见。】

  不要明早见,现在就要见。

  钟悯甩下手机,大步朝露台奔去,如拉开客厅的玻璃门拉开这一扇透明阻隔,既然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迎接一场隔着墙壁的掌心亲吻,他顿时觉得、他就是觉得出去这扇门,一定可以看见他。

  动作并不轻柔,刷拉声在万籁俱寂的夜晚中格外刺耳格外引人注目,隔壁露台上站着的人当然也听见他了,转过头的神情尽致被他收进眼中,一点错愕,一点意外,一点欣忭,另有一点微愠,来自他随意裹的外套。

  他的猜想得到证实,藏蓝厚睡袍,头发被冬季的风吹得凌散。

  四目相对,万物失声。

  两方露台间隔距离仿佛毕业合照时间的天堑,不过现在有口中哈出的白雾来填补这一块茫茫空缺,不仅于此,还存在一点另外。“阿行,”他朝他伸出手来。

  “牵手。”

第六十七章 飞

  方重行走到露台边界处,捧住他的手,凉的,用手掌与手指包裹住搓上一搓:“你怎么也不睡觉。”

  一点体温从手指间升起来,钟悯模仿他的语气动作,说:“你怎么也不睡觉。”

  方重行被他逗笑:“又学我说话。”

  他便不学他说话了:“我在。”

  你将掌心贴在墙上的时候,我在。

  一下又哑口无言,外头太冷,掌心捂出来的热度火苗似的哧地灭掉,又哧地升起,静静反复了会儿,道今晚的不知第几次晚安,真的晚安。

  夜半吹冷风的下场是感冒,钟悯较少有过生病的时刻,也讨厌吃药,突如其来的风寒惹得全家人嘘寒问暖,尤其是梁老师,隔个几分钟就来摸摸他的额头看看烧不烧。

  他等着方重行在厨房里熬的姜汤,捏着鼻子灌下去,不等叫苦,嘴里迅速被喂一勺蜂蜜。

  做完这些方重行该和母亲一道去公司,在家里永远当不成闲人。

  而他计划着想要带他去的地方,总在被别的事情打乱。

  方重行在这头专心给母亲做无名无分的“秘书”,一些杀鸡焉用牛刀的小事方总直接全权丢给他处理,视察伴随身后,另外紧锣密鼓地筹划旗下品牌的圣诞节活动、元旦活动、中国农历新年活动,再次回到刚刚晋为副总的时候,鞍前马后,有时连一餐饭都来不及吃。

  那头,梁老师拽着康复速度飞快的钟悯陪他玩儿。每天一早两人同频起床,偷着拥抱一分钟,再各自拔出来黏住的胳膊收拾齐整下楼。方重行戴上围裙多炒两碟嫩嫩的滑蛋,一碟是给总是掌握不好火候的爸妈的,一碟多放牛奶和四分之一匙糖,给他身边的人。吃完早餐,他跟妈妈去公司,钟悯和梁老师一道出去遛狗。常常遛狗遛着遛着连人带狗消失一上午,不知道干什么去,午休完便泡在负一层的雕塑室里共同糊一手泥。

  中午方重行和方非不回来,厨房的菜式腻味了,钟悯便用群英荟萃的厨艺给梁青玉做午餐,夸奖塞一耳朵,脑袋一天常被揉过来揉过去。

  梁青玉总爱用“玩一玩”、“试一试”之类的字眼,做什么都是在玩,做什么都是在尝试。常常将未完待续的做到一半的东西交给他,说“你来玩一玩”,从不限制主题,他只有将脑中天马行空的想法付诸实践,画或者塑出来,再上交给梁老师,得来感慨:幸好你去学了艺术。

  一幅由梁青玉起草由他完善的油画流出去展览,共同作者,他的名字放在前头,顺带被神秘人以超出意料之外的天价拍卖掉,两人兴冲冲地买来伏特加庆祝,钟悯正准备给梁老师展现自己还算不错的调酒能力,冰球不过才叮当放进杯底,佣人的“young master”令他们转头,瞧见方重行抱着那幅油画进门来,一副“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模样,将那张他们在观景台看见的画下来的流星挂在自己房间正中央。

  于是两人便有了充分的理由光明正大地在房间会面,美其名曰欣赏梁老师大作,关起门来无法无天。

  周四方重行跟妈妈应酬完回家,那一老一少正在玩国际象棋,入迷得紧,自动屏蔽一切外部动静,厮杀正烈。他过去观赏棋局,显然钟悯被爸爸压制住,明晃晃的偏心,干脆西装革履地坐在地上给他做军师出谋划策,连领带都维持得板正,一步步吃掉对面的王,气得梁青玉双手一甩放言再不和他们俩下棋。

  好容易将他从父亲手上抢回来、在母亲的眼皮下得到喘息,十一月堪堪已至尾声。看天气择了个不算阴雨连绵的日子,最想要和他去的地方因故拖延往后,方重行便更改行程,全家同行去了姐夫的私人飞行俱乐部,母亲赠予的那架Bell505直升机、考下PPL的礼物,运动感十足的流畅的蓝色机身,因主人无心总在吃灰的蓝色机身,眼下正亮晶晶地置于停机坪,安然等待他们的到来。

  家人理解他心中所念,一一拒绝掉与他们两人一道飞行的邀请,Andrew另外驾驶一架直升机,打算去追他们的身影。

  起飞时的失重感和推背感占据整间机舱,他与他一齐腾空。客机乘坐过无数回,钟悯向来对位置靠窗还是靠过道无甚要求,对窗外的风景也毫无半分留恋,飞行只是为了抵达目的地,睡一觉就结束,仅此而已。而现在,世间在眼前逐渐缩小远去,云层离他越来越近,伸手即可触摸到飞行的意义,直至方重行带他穿越低空处一朵雾雾的云,然后视野骤变,万千景色倏尔沉于脚底,所有的道路、建筑、房屋变成一块块绘有多种色彩的散落的拼图,所有的经历一一幻化为虚无之地。

  相机完美记录下今日行程,从进入机舱起,方重行说的“我们可以出发了吗”,他回应的“可以出发啦”,不断攀升的海拔,俯瞰视角下的世界,昭示一场真正的飞行。

  透过镜头他看见水波纹在他的嘴角出现,不再克制的饱含浓烈爱意的目光单刀直入刺进眼底。

  而后,屏幕里的他轻启双唇,机舱瞬间被一句话填满。

  方重行说:“萨沙,你向前看。”

  他呆呆地转头,方才云雾缭绕的苍穹不知何时清了场,前方,是豪迈而嘹亮的浩然长空。

  心神激荡,他被这样纯粹的天色震撼至失语,突然很想去抓他的手,就像过山车上他抓他的那样。

  被远远甩在后头的另一架AW109却是截然相反的热闹,梁老师抓着女儿女婿中英混杂着大吐苦水,梁奉一满脸幸灾乐祸:“我早就告诉过你们要做足充分的心理准备。”

  后座与父亲并排的母亲始终一言不发,看着远处渺小成蓝点的机身若有所思的模样。

  她回头去看:“妈妈看起来好像心不在焉呢。”

  方非轻轻摇头,意为没什么。

  “您不说我也明白,”她说,“记得吗?您之前问过我,为什么阿行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送他礼物从不见得他有特别高兴的模样,是不是名字真的取错了,不该用重这个字,令他下坠。”

  “他考Private Pilot License不是因为他真的想拥有一架直升机,是想要您和爸爸放心,告诉我们他自己有纾解压力的渠道,滑雪、海钓,他对那些通通没有兴趣,全是在说Don’t worry,他很好,从始至终是在为我们而活,”

  “有些话他对您和爸爸说不出口,他告诉过我一个人独自飞行很无趣,在他眼里天空和地面没有任何区别,但是担心辜负了您的心意,只有让自己再累一些。”

  主人公从前方掉头过来,故意颤颤巍巍晃晃悠悠朝他们俯冲直下,最后短距离地悬停在他们上空,耀武扬威的恶作剧得逞的模样。

  梁奉一望着两张盎然的笑脸,不再去看母亲:“您什么时候见过他如此有恃无恐地吓过我们,”

  “不止是阿行带着悯悯在飞,悯悯也在带着他飞。”梁老师一天要话痨地唤上无数次“Min”,忘记是从哪位伊始,Min后头多加个字,连成又一个小名,除了方重行全部改口过来,因为他总会想起那只暂时被留守江城、透过小林的视频喵喵叫得极其大声要哭不哭的悯悯猫。

  “我记得当初送他们去高考的时候,悯悯给我的感觉,其实很奇特,”她双手交叠在一道,典型的回忆姿势,“他的周边似乎围了一层透明的膜,淡淡的哀气,谁来融化他的膜呢?”

  她明知故问完稍顿了一会儿,钟悯的镜头正对准自己,她不愿辜负他的好意,比了个夸张而开心的“耶”,悠悠叹口气:“您找到了,我找到了,这下看来,我们幺宝也有他的幺宝啦。”

  螺旋桨的嗡鸣没有掩埋掉母亲的声音,梁奉一特地又去观察她的表情,仍旧是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其色的面容。

  随即方非说:“考验期结束了。”

  “为期十四天,”梁奉一计算出时间,“他们确实给您、给了我们一个惊喜。”

  这边的谈话自然传不到那边去,飞行仍在持续,恶作剧结束方重行将他们抛在脑后,飞跃山川丘陵草地,一路了无尽头地前进。

  “回国后尝试一下夜空飞行好不好?”他偏头去看身边的爱人,“看看江城的夜景,我们飞到云端看看你可不可以摸到月亮。”

  钟悯觉得这话分外熟悉,似乎在哪里入耳过,记忆却不甚明晰,愣了半分才想起来,他给方重行听过的那首翻唱。

  我就飞到了云端可以靠近点月亮。

  见他点头,方重行再无顾虑,计划将这架直升机运送回国,在父母的授意下计划回国的日期,计划着日历翻至十二月初,周洲忍无可忍给他打语音:“该上班了吧祖宗,回来发工资啊祖宗,休假连带请假搞多长时间你算了吗?我看你简直是乐极忘形了祖宗你放古代高低也是个纣王!”

  他嘴上答应着好,在离开之前暗自计划了另一场出行。

第六十八章 推开世界的门

  买完返程机票的第二天、临行前一天,方重行和他一起去了梁奉一名下的一座私人马场。

  马术服是早已准备好的,同款头盔长靴,合身且熨帖,他一直盘算着带他来这里看一看,本想是春节时再来,现下提前,倒也无所谓。

  冬季,马匹全都待在马厩休息,鼻尖萦绕着暖烘烘的干草料气味,混杂着动物皮毛的气息,冷气尘封住它们,靴底踏在冻硬的小径上,哒哒似马蹄声。钟悯跟随方重行的脚步与管理员打完招呼,紧接三人往里去。

  路过几匹毛色各异的马驹,方重行在一匹通体黝黑、健硕高大的“黑珍珠”面前停住,招一招手,那匹弗里斯兰马便凑近,低下硕大的头颅去蹭他的掌心。

  “Morning,friend,”打完招呼方重行低声向它介绍他,"he is my sweetheart."再回头望来的眼神带着些保守住秘密的自得之意:“它是骑士,是我的马。”

  钟悯看向那一汪动物独有的忠诚澄澈,忽然就理解了为什么方重行说他与悯悯猫很像:“原来它是你的小马。”

  露营之后、见家长之前的其中一天,与平常日子中的任意一天相似,他照旧在方重行的怀里醒来,用哺唇贴完他的脸颊准备再眯一会儿时,惊觉出异样之处。

  他推开了梦中的那扇门。

  就是如此稀松平常地推开了它,竟然如此稀松平常地推开了它,不像他想象之初要鼓足很多勇气、要紧张到极点、要有人握着他的手,而是他自己轻而易举伸手一推,门顺势打开,长风吹彻呼啸而过。

  他讲述的语气也寻常,随后问他:“你猜我打开门看见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