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睡玩偶 安睡玩偶 第39章

作者:三股兔 标签: 近代现代

  皮卡布的身体依旧温暖而柔软,沈贴贴一动不敢动,好像只要他不叫皮卡布,小狗就只是还在睡觉似的。

  “宝宝……”有人软声喊。

  沈贴贴木然地循声望去,是爷爷,他的头发比上次见到时白得更多了。视线稍移,坐在旁边的是爸爸妈妈,他们已经没有以前那么忙碌,大多数时间能够在家办公。

  壁炉烧得“毕毕剥剥”。木椅挪动,妈妈站起来,从沈贴贴身后搂住他的肩膀。

  原来生命消逝的感觉是温暖而平静的。沈贴贴想。

  时针嘀嗒嘀嗒地走过十二点,窗外夜空中升起一朵朵绚烂的烟花。他们隔着玻璃,听见闷闷的欢呼和爆炸声。

  沈贴贴身上停止的时间齿轮突然开始转动。

  烟火簇拥中,沈贴贴的手机亮了,他下意识垂落目光。是宋以桥。

  宋以桥掐好点跟沈贴贴讲“圣诞快乐”,又问沈贴贴昨天怎么没有给他看圣诞倒数礼物。

  ——小狗永远爱你。

  沈贴贴呜咽一声,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手机屏幕上。

第34章 沈老师人呢

  沈贴贴没有哭很久。

  他抱着皮卡布走进花园,用锄头挖了一个坑,把它和它最喜欢的玩具一起埋了进去。一切完成后,他坐在坟墓旁,凝视着虚空发呆。

  夜晚的花园黑黢黢的,树叶看不见了,山茶花好似浮于空中。

  耳畔响起琐碎的脚步声,沈贴贴回头,发现家人们都在花园入口处看顾他。

  他们站着,沈贴贴坐着,这让沈贴贴回忆起刚回来的那天,皮卡布突然出现,坐在喷泉边看他的样子。

  沈贴贴偷偷活动了一下被风吹到僵硬的脸颊,抿出一个讨人安心的笑,然后站直身体,稳稳地朝家人走去。

  他想,就像皮卡布舍不得让他担心一样,他也不能让爱他的人等太久。

  如果沈贴贴昨天夜里没有突然惊醒的话,这应该是一个鸡飞狗跳而令人操心的圣诞夜。小狗总是觉得手忙脚乱要比悲伤好一点的。

  妈妈问沈贴贴要不要跟大家多说一会儿话,一个人呆着会不会更难过。沈贴贴转动脑袋,缓慢地扫过一张张脸,说没关系的,他一个人也可以。

  他的神情柔和而平静,仿佛在进行一场提前几十年的分离预演。

  聚会提前解散,沈贴贴背对家人,迈上回房的楼梯。

  他摸出手机,解锁屏幕后跳出宋以桥的聊天界面。他回宋以桥一句“圣诞快乐”,并假装没有看到他的第二个问题。

  沈贴贴返回上级界面,才看到穆六月提前发来的节日祝福。穆六月说“宝宝圣诞快乐”,并附上一段他和瓦格纳教授的自拍。

  沈贴贴虚虚笑一声,鼻头又开始酸。他习惯性要给穆六月打电话排遣悲伤,见到屏幕里他和爱人洋溢着幸福的脸,拇指滞住,只讲一句普通的“圣诞快乐;D”。

  楼梯口距离沈贴贴的房间并不远,而沈贴贴却感觉永远走不到尽头似的。他的身体变得阴湿而沉重,如同回到被雪浸透的那天夜晚。他几乎变成了另外一个宋以桥。

  他终于抵达房门,五指软绵绵地握住门把手,却迟迟没有往下按。

  毫无逻辑地,沈贴贴幡然记起半年后的今天将会是他的30岁生日。

  沈贴贴想,如果他还是一个三岁小孩,那他可以追在所有人的屁股后面,哭着闹着让大家都不要走;也可以睡在客厅最醒目的地方,告诉所有人他在等他们回来。

  可是他已经长大了。所有人终究都会离开他,而他的挽留只会徒增伤感。

  沈贴贴诞生于温暖的春天,生日是5月25日。他成长得很慢,刚刚明白这个道理。

  手机接连震动,沈贴贴停止默想,迟缓地低头。

  穆六月和宋以桥都给他打了电话,都打了没几秒就挂断,而后又都发来信息。

  穆六月敏锐地问“宝宝怎么了”,又说“我和洛夫都很担心你”。宋以桥什么都没讲,给他发了张一周后从S市回B市的航班信息截图。

  瞬间,沈贴贴的表情如一块融化的小熊软糖那样软垮下来。他嘴唇稍稍撅着,难过地下弯,趁眨去眼角泪水的时间积攒起力气,“咔”地打开房门,按下电灯开关。

  房间霎时亮起,皮卡布的窝靠在墙角,地毯上堆着尚未收拾的玩偶布料残骸,枕头边沾着白色的狗毛。

  巨大的玻璃展示柜几十年如一日地立在墙边,里面成百上千只安睡玩偶静静地朝向沈贴贴,软绒且暖和。

  沈贴贴从胸腔里咳了一声,仿佛被顶灯刺坏了眼睛那般,仰起头,不管不顾地嚎啕大哭起来。

  眼泪源源不断地从沈贴贴的眼睛里滚出来,他整张脸涨红了,呼吸道一抽一抽的疼,仿佛下一秒就要喘不上气。

  过了一会儿,哭声消失了。

  沈贴贴毕竟被照顾得很好,像一块棉花糖,纯白、干爽、甜美,由于松软而极易受伤,却能很慢很慢地恢复成原本蓬松圆润的样子。

  沈贴贴抽噎着,身体跟脱水了似的轻飘飘,脚下不稳,跌坐在地毯上。

  他用袖子胡乱地抹干了脸,红着眼眶给宋以桥发消息问“你能不能再早点回来,我要把圣诞礼物送给你”,再给穆六月去了电话,带着鼻音通知他皮卡布已经去世了。

  沈贴贴打完电话,将手机一扔,像昨天凌晨朝他跑去的小狗那样,转身朝总有一天不得不分离的家人们奔去。

  他“哒哒”冲下楼,找到在沙发上偷偷落眼泪的妈妈,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贴近她的脸庞低声安慰。

  小狗在天边一闪一闪地守护。

  圣诞夜重新开始,沈贴贴和家人们围坐在圆桌旁,灯火温暖。

  “我想……”沈贴贴轻声询问大家的意见,眼睛依旧蒙着一层水光,“可以吗?”

  “当然可以。”他们回答。

  凌晨,航班动态显示屏红得刺眼,前往B市的航班全部延误。宋以桥改签了机票,却正好撞上B市突降暴雪。

  服务台前的争吵和咒骂逐渐平息,转机的旅客抱着书包睡在地上、椅子上,宋以桥是休息室里唯一醒着的那个人。

  他没有回家,坐了十二个小时。

  宋以桥从靠背上直起身,脸绷着,给沈贴贴打了个电话。冰冷的“嘟嘟”声在他耳边回荡,无人接听,自动挂断。

  他眉头紧皱,又给沈贴贴拨去视频电话,依旧没有响应。

  从前天起,沈贴贴再也没有回过宋以桥任何消息。

  宋以桥本想拜托B市的熟人去他们家看一眼,可是雪太大了,大家都出不了门。

  捏住手机的手指收得用力,连骨节都泛出白色。沈贴贴的消失毫无征兆,宋以桥远在地球另一端,什么都不知道,做不了,甚至连沈贴贴亲朋好友的电话都没有。

  无力和烦躁一拥而上,像一块巨石,压得宋以桥无法抬头。他责怪自己对沈贴贴付出太少。

  手机铃声起,宋以桥整个身体陡地一颤,猛然低头,章怀一,他又把心咽下去。

  “还真接了,延误到现在啊?”章怀一刚值完夜班。

  “嗯,什么事?”

  “就你下个月是不是还得回国啊,你车我帮你开回去还是停我家啊?”昨天晚上章怀一送完机后,直接开着宋以桥的车去了医院。

  “回,你帮……”长时间没说话的声带仿佛粗粝砂纸,宋以桥咳了咳,说,“帮我卖了吧。”

  章怀一笑了声:“成,挺好。”

  一通电话将宋以桥从内疚中拖出来,他调出手机里早就准备好的卖车委托书和身份证扫描件,给章怀一发了过去。

  他随手点开发送成功的图片,拇指往右滑动几下,一张颇为眼熟的微博界面截图跳进他的视线——

  @Hughug:别太荒谬![小狗拍桌.gif]//@甜夜有日:宋以桥这是江郎才尽了?

  他记得章怀一给他发这张图的时间,那天他跟沈贴贴约好了晚上在大胡子杂货店见面。可那时他还没当过沈老师的学生,不知道沈老师的昵称叫Prof. Hughug。

  宋以桥稍稍活泛的心又被抽紧,打开微博搜索用户Hughug,点进去。

  沈贴贴最新一条微博里写,“宋以桥之前问我更喜欢小猫还是小狗,我当时要是回答他小狗就好了。”

  “沈老师……”

  宋以桥逸出一声有些难过的笑,轻轻提了提嘴角。他继续往下看,好像这样就能跨越半个地球距离,离沈贴贴更近一点。

  “我前几天晚上不应该跟皮卡布吵架的,他只是想陪我久一点而已,是我太不懂事了。”

  “我没有告诉皮卡布我背着它养了一段时间莫扎特,它会不会不开心啊?”

  “宋以桥问我怎么不给他看最后一个圣诞倒数礼物,我当时不敢看,现在好一点了。”

  宋以桥有所预感,脸上那微不可察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下条微博,沈贴贴发了一段视频。

  手持画面微微抖动,小狗墓碑上挂着一圈山茶花环。清晨的太阳和星星同样浅淡,沈贴贴对着快要消失的群星道别:“明天再来看你。”

  视频突然剧烈摇晃起来,沈贴贴似乎抬臂看了一眼手表,自言自语道:“他这个时间应该到家了吧。”他笑了笑,声音像一缕从指缝溜走的朝雾:“宋以桥也好远啊。”

  广播被打开,暂时无人说话,白噪音化为一根根密密麻麻的刺,从内而外扎进宋以桥身体里最柔软的地方。

  芋——

  悉——

  他闭了闭眼睛,喉结滑动一下,将无从发泄的感情重新吞进肚子里。

  拇指滑动,一张张玩偶证件照从宋以桥手下滚过去,沈贴贴好像在给玩偶们建立档案。再往后,沈贴贴反驳恶评的转发微博一条接一条地出现在屏幕里。

  晨昏定省,是沈老师起床后和入睡前那珍贵的一小时。

  界面滚动的速度越来越慢,宋以桥点了关注,摁黑手机。他被歉疚和心疼淹没,下意识诘问自己为什么忽略了那么多细节,为什么没有在沈贴贴需要安慰的时候陪着他。

  宋以桥好像一道在阳光下显得愈发漆黑的影子,总会将沈贴贴对他的喜欢转化成一把伤害他自己的枪。

  静静呼吸几次,宋以桥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指尖触到牛津布毛糙的表面。

  痒痒的,像小鸟从窝里探出脑袋,让宋以桥回忆起那天沈贴贴在客厅里的样子,他一边修剪花枝,一边撇着嘴对他说“宋以桥,你好挑剔”。

  宋以桥的心渐渐温了起来。

  “尊敬的乘客们,非常感谢您的耐心等待,我们高兴地通知您……现在可以开始登机。”广播循环播报,打破了沉寂的候机大厅,乘客陆陆续续醒来。

  玻璃墙外,飞机缓缓挪动,露出地平线上的半个太阳,天又亮了。宋以桥倏地起身,拖着行李箱大步向前,将那个焦灼自责的自己留在原地。

  人流穿行,身影交错。

  登入机舱前,宋以桥察觉到一道明显的视线,他侧头,依稀看见一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只是来不及看清对方的面貌,那人便扭头离去。

  机舱闷热吵闹,被压抑了十多个小时的思念被浓缩进一个钢铁壳子里。

  宋以桥找到座位,脱下外套,推开遮光板。深灰色的停机坪映入眼底,再远处便是淡蓝层叠浅橘的天空。

  朝阳将宋以桥的侧脸照得金灿灿,他眉眼松了些,从大衣口袋里摸出反复摩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