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明 逐明 第25章
作者:吸猫成仙
“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阶段告一段落,下章进入过去篇。我又来求海星了,敲碗。
第31章 不会说话的朋友 过去篇
洪城是地处南北交界延长线上的一座小县城,地理位置属于南方,然而每年冬天却有那么一两场大雪。今年这第一场也才刚刚下完。
大雪覆盖了洪城往东两公里的日化厂街,将棚户区灰黑脏污的破砖烂瓦统一涂成了干净的白色。没人踩过的巷口空地上,新雪更是积下了纯白松软的一层,雪晶反射阳光,看起来白砂糖一样。
“哥哥……”
方孝忠穿得圆滚滚地。他从厚棉袄里尽量伸长脖子,仰起头,试探地喊道。一张嘴,白色雾气便从他嘴里冒出来,把他变成一个在大冷天里冒着热气的馒头。
旁边的男孩比他足足高了半个头,穿一件黑色的旧棉夹克。那夹克显然不是他的,又宽又大,雨衣一样披在身上。后背上划出的破口也没人帮忙缝补,露出黑灰色的化纤棉填充物。他手腕挽起的袖子,更是脏得发亮。
他并不答应方孝忠,只是埋着头,将脚上的胶靴踩进干净松软的积雪里,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
方孝忠又努力将脖子伸了伸,但他个头实在太矮,加上身上厚实的衣服,活像一只伸着脖子扑腾的小鸡仔:“……方大川说你是我哥哥,他骗人。”
男孩保持着沉默,只是不知疲倦地雪地里留下自己的脚印,没用多会儿,就踩了整齐的一串。而他身后,已经留下一排排、一串串、一圈圈,数不清多少个脚印了。
“我奶说不是,我没哥哥,也没有妈妈,我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说起这个,他很难过,“其实我有点想要个哥哥。”
积雪踩起来“咯吱”“咯吱”地响。方孝忠知道弄脏鞋子要被奶奶骂,但还是忍不住跟着对方的步子踩起来。
“你呢,你想不想要弟弟?”
男孩脚上那双胶靴也不是他的,是成年人的码子。所以一串笔直的大鞋印旁边,歪歪扭扭地跟了一串小鞋印。
“你怎么不上学?我今天肚子疼才请了假,现在已经不疼了。”
方孝忠喋喋不休地,没有一个问题得到回应,他一点也不在意,相反,他心情很好。
在这个他提前回家,而村里别的小孩都还被关在学校的时间,他难得心情放松地在外面玩耍,而不必时刻警惕着要躲开那些坏孩子。
在方孝忠的印象里,村里所有孩子都欺负过他,最“友好”的也至少骂过他“杂种”,虽然他并不太清楚这些词具体什么意思,只除了身边这个男孩。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视线的角落开始出现一个沉默的影子。这个影子游荡在时常围住他推攘辱骂的身影之外,当他想要仔细看看时,又消失不见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以为这是他的梦。他还问过奶奶,奶奶也说他在做梦。
直到今年他开始上学,几乎每天放学都要被以田兴旺为首的那帮孩子追赶。有一天他奋力奔跑,身后的吵闹呼喊像是追捕猎物的号角。他慌不择路,只顾狂奔,不知跑进了哪儿的小巷,一头撞在这个男孩的身上。
方孝忠没有摔到,后退两步,下意识地抬起胳膊,但预料之中的巴掌和拳头并没有降临。他在胳膊底下偷看对方,对方也在看他。
男孩有一双很大的眼睛,眼白很多,眼仁很黑,像他吃过的龙眼。他的脸好像见过,又好像没见过。但有一点方孝忠可以确认了,那个沉默的影子并非是他做梦,而是真实存在的。
就这点时间,身后的“猎人”已经追上了他,将他团团围住,拉扯他的书包、揪扯他的耳朵,直到把他踹倒在地,他放声大哭后,所有人才嘻嘻哈哈散去。
男孩一直站在离他们很近的位置,却又在人群的包围圈之外,静静看着这一切。
他哭够了,爬起来,拖着书包回家,问奶奶,住在小巷里的男孩是谁。
奶奶格外生气地拧他的耳朵,对着他耳朵眼警告不准和那孩子说话,更不准和他玩。方孝忠说他不认识他,没和他说话,只是不小心撞到了。
听他这么说,奶奶才松开手,告诉他,那男孩是个疯傻子,疯起来会打人,让他离远些。
又问他放学不赶紧回来,去离家那么远的小巷干什么。方孝忠才把被村里孩子追打的事情说了。他奶奶就大骂着出门,去找欺负他那些孩子的家长算账了。
虽然知道不听奶奶的警告少不了被打屁股,方孝忠还是忍不住注意那个“影子”,并在日复一日的观察里,发现了许多关于他的事情。
他总是一个人,和自己一样,没有朋友。奇怪的是,这帮总是打自己的坏孩子并不会去打他,可能是因为他个头高些,看起来没有那么好欺负,也可能是他疯傻子会打人的名声。
但方孝忠并没有见他打过人,他总是静静地呆着,就像自家院子门口那盆仙人掌。有时也会干点奇怪的事,比如蹲在地上看蚂蚁,直被太阳晒得晕过去,或者像现在这样,给一整片雪地踩上脚印。
方孝忠还知道他不上学,他每天要么在自家门口,要么就会在这巷口的空地上。空地旁边是麻将馆,男孩爸爸每天都在里边打牌。
他知道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那男孩也没有妈妈,这点也和他一样。
他知道男孩这么多事,就好像他们已经成了朋友。在方孝忠那小脑袋里,只要没有打过他,也没有骂过他,那就意味着愿意跟他做朋友了。于是有天午后,趁着爷奶不在,他溜出了门,躲开其他小孩常玩的地方,拐进那条幽深的小巷。
他鼓起勇气主动去跟男孩说了话。他准备了好久的自我介绍,还是因为过于紧张而说错了年龄。他跟男孩说他八岁,其实只有七岁半,八岁的生日要过完年。
介绍完后,他期待着男孩说点什么,对方却只是用一双大眼睛看着他,一点也没有开口的意思。
方孝忠以为自己“朋友”的邀请被拒绝,为此十分伤心,认定这世上再没有人愿意跟他做朋友。男孩宁可自己一个人看蚂蚁,也不愿意跟他玩,他连蚂蚁都不如。
但他并没有伤心太久,他安慰自己就算没有被接受,也没有被拒绝,更没有被欺负。光是最后这一点,就让他忍不住又去找男孩。他从没见过男孩开口,逐渐怀疑对方其实是哑巴,那么就不是他不想理自己,而是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的朋友,也是朋友吧。
然而有一回,他跟男孩一起时,正巧碰到他家隔壁的大孩子方大川。他央求他不要告诉奶奶他在这里,因为奶奶不让他们一起玩。
方大川别有深意地问:“你知道你奶为什么不让你跟他玩?”
方孝忠先点头,后又摇头:“因为他是疯傻子,可他也不打人啊。”
“不是哦,你奶不让你跟他玩,是因为他是你亲哥。”
方孝忠大惊,指责对方说谎、骗人。如果他有亲哥,他怎么不知道。方大川意味深长地笑:“一个妈肚子里爬出来的,你说你们是不是亲兄弟?”
他那脑子处理不来这么多信息,只觉得方寸大乱,不知所措,而旁边这所谓的“亲哥”听到这些,也依然无动于衷。他飞奔回家,又问奶奶,男孩是不是他哥哥?他的妈妈在哪里?
奶奶的回答是给他一巴掌。说他没有妈,他就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垃圾桶里捡的,而那个疯傻子更不是他哥。要是再听他提那个疯傻子,就撕烂他的嘴。
方孝忠被吓得连哭泣都止住了。奶奶又问是谁在说这些鬼话,知道“罪魁祸首”后,便气势汹汹冲到隔壁。没一会儿,整个院子里都嚷嚷起来,而奶奶的骂声压住了所有的吵嚷,半条街都听得见。
尽管这样,他还是会忍不住来找男孩,只不过要偷偷地。
今天爷爷奶奶开着货车去乡下收废品,好不容易得着这么个机会,他马不停蹄就跑出来找男孩了。
“对了,今天奶奶给我两块钱,我请你吃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方孝忠跟着踩了一路雪,气喘吁吁的。天色也暗下来,已经到了平日放学的时间,但他今天很开心,并没有注意到。
“要不吃个汤粉吧,我有点饿了,你等我去买。”说完他倒腾着小短腿儿,跑进巷子里。
这条巷子是去日化小学的必经之路,两侧的住户都会支个小摊卖点零食玩具等小玩意儿,价格就比着小孩手里这点零花钱。汤粉店在巷子另一头。
粉的分量少,价格也便宜,一块钱就能买一碗素粉。
看见白生生的米粉倒进瓷碗里,淋上肉汤撒上翠绿的小葱,方孝忠咽着唾沫,肚子咕咕作响。
虽然男孩不和他说话,但是会接他的吃食。方孝忠还记得第一次给他的是一块糖,对方盯了他很久,两人也僵持了好一阵,他最终还是接受了。后来每当家里能找到什么零食,他都会拿一点过来给男孩。
煮粉的老太把瓷碗放进塑料袋里,系紧了拿给他:“吃完记得把碗拿来还我。”
“我一会儿就还你碗。谢谢奶奶!”
方孝忠从小店出来,脸上已经被屋里水蒸气蒙上了一层雾,心情却很快活。
男孩接受了他的吃食,就应该愿意跟他当朋友。就像村里流浪大黄狗,吃了他给的馒头,就没有再咬过他。
越想越开心,冷天里吃一碗热热的汤粉很开心,和男孩一起吃也很开心。方孝忠在泥泞的雪里踏着欢快的步子,提前沉浸在和朋友分享美食的快乐中。
突然,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小杂种,站住!”
方孝忠回头一看,是他最熟悉,也最不愿意看见的几张脸。转过头来,他拔腿就跑。
【作者有话说】
过去篇开始。原本是想写完小明自杀就接过去篇的,但这样比较吊大家胃口,吊胃口久了就很烦,所以我还是写了小明被救回来,并理清了和女友及家人的关系,相当于一个小结束。这会儿开始的过去篇,大家完全可以当一个新故事读,这一阶段是爱哭的心软小甜崽X人狠话不多的“傻子”酷哥,两个孩子同年和少年时期的羁绊。其实三个阶段主角还是两人,但性格行为相处方式都有不同,所以也是三种不同的阅读体验,然后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放心,人物不会OOC。回忆篇也有不少剧情和看点,肯定不是水字数/(ㄒoㄒ)/不喜欢过去篇的朋友也可以等回到现在再看。
第32章 骂
“站住,方孝忠!老子叫你不准跑,听见没有?”
也不知道是拎的两碗粉太沉,还是穿得太厚,方孝忠已经拼命地倒腾两条腿了,背后的声音还是越来越近,巷子也长得没有尽头。
“叫你跑,跑得掉吗,小杂种?”
田兴旺的声音就在后头,方孝忠后颈的寒毛都竖起来了,像只是快被野猫摁住尾巴的老鼠,又像头要被母狮叼住脖子的羚羊,一种类似对天敌的恐惧,让他无暇思考和反抗,只本能地狂奔。
惊恐慌乱之间,他根本功夫看路,突然脚下一滑,面部朝下狠狠扑倒,和肮脏泥泞的石板路面一接触,发出响亮的“啪”地一声。
这可把身后那群小孩给笑疯了,他们围上来:“哈哈哈,小杂种自个摔倒了。”
方孝忠啃了一嘴雪泥,身上倒是没摔疼。抬起眼睛,从面前几条叉开的腿间,看到被他甩出去老远的汤粉,塑料袋摔破了,碗也碎了,汤和粉流了一地,在污泥上冒着热气。更远处的,长长的巷子尽头,是傍晚灰白色的天幕,天幕下那黑色的身影变成一个小斑点,停在原地,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方孝忠悲从中来,趴在地上,大哭起来。
“哭什么哭,你可是自己个摔倒的,想赖谁?”
“就是,自己摔的,也有脸哭。”
方孝忠哭着撑起地面,想要爬起来。他刚撑起臃肿的身体,后背突然遭到重物的袭击,再次将他砸回地面。
他转过头,泪眼朦胧间,看到后背堆了个雪人脑袋。
小孩们开始起哄:“把他埋起来!埋了他!埋了他!”
随着哄声,雪人的身子、肚子、胳膊……很快,被肢解的雪人在他后背重生成了一座雪山。雪山的雪球滚下,在领口化成冰水,和他的眼泪一样,沿着脖子淌进衣服深处,又凉又湿。
他只顾哭着,静静地趴在那儿,任凭他后背上那座雪山被堆紧夯实,越起越高。他也被这些小孩埋得动弹不得,只露出一个脑袋。
他只能努力地仰起头,张大嘴巴哇哇哭,被人塞了嘴碎雪,就闭上嘴呜呜哭。
呜呜的哭声像是拉起长调的二胡,伴着这乐声,将他团团围住那些小孩,一边拍手,一边吟唱:“方孝忠他妈,不要他,因为他爸强奸了她……方孝忠他爸,癞蛤蟆,明天就要被枪毙啦……”
他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只知道是骂人的,不仅骂他,还将他那不曾谋面爸妈一块儿全骂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都没有见过他的爸妈,却要背负起他们的耻辱。
本来这些他都听惯了,不会再有任何触动。但一想到最近奶奶也说他是石头你蹦出来的,不知道又牵扯到了哪块儿新的悲伤,突然就悲怆得不能自已。方孝忠又张大嘴哭嚎起来,拉长的二胡变成短促的喇叭,这敞亮又喜庆的声音,足以盖过一切悲伤和辱骂。
天擦黑了,雷亲婆和方建国从下边村里收了一车废旧电器纸板回来,在巷口就看到这一幕。
雷亲婆五十几岁,方脸阔唇,膀大腰圆,长了一副男人样。看到自个孙子又被人围着欺负,货车还没停稳,她就从车上跳下来,操起路边的烂树根,气势汹汹,声如洪钟飚出一连串脏话:“草你祖宗拉个逼的,一帮小王八羔子,柿子捡软的捏,孩子捡小的欺,狗日的没爹生娘养的东西,咋不回家捏你爹的卵X去……”
围着方孝忠的小孩们扭头一看,个个撒腿就跑,边跑边喊:“垃圾婆来了,垃圾婆来了,快跑,快跑!”
雷亲婆作势开追,边追边骂:“跑,跑去投阎罗王的庙,下辈子再投胎也是些个没屁眼儿的东西。给老娘等着,有的是收拾你们这帮小畜生的时候。”
小孩们一哄而散,跑得飞快,也飞快地撇清自个的罪过:“不关我们的事,方孝忠自己摔倒的,不信你问他。”
“就是,他自己摔的,田兴旺把他埋起来的,不关我的事。”
听到一个名字,雷亲婆也不问青红皂白,抡起手上的树根就朝田兴旺砸过去。树根刚好砸到那小崽子的后背,想必是没有把他给砸疼,他反倒是回头吐舌头做鬼脸。
追到方孝忠身边,雷亲婆就没有再追了,蹲下身子几下把雪堆里的孙子给扒出来。开口就先把他骂了一通:“叫你别出来,就在院子里玩,你不听,又挨打了好。别人打你,你不会还手?”她剥下孩子被雪水浸湿的外衣,脱下自己的衣服把他裹了抱起来,“你是活该,说不听又教不会的一头蠢驴。”
方孝忠只抽噎着喊“奶奶”,然后指着被他摔坏的碗:“碗,碗,要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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