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明 逐明 第89章

作者:吸猫成仙 标签: 近代现代

  柜门拉出,森冷的白气里,露出一双男人的腿。法医拨动残体,给他指点脚趾特征,和大腿上的痣,以便他更好辨认身份。

  张逐仔细看了很久,他没注意过周明赫的指甲盖是否分裂,更没注意他大腿上是否有痣。这两条腿青紫肿胀,冻得硬邦邦,他也无法确定实际的腿围。

  看不出个所以然。他突然想起当初周明赫叫他去纹身,说是为了警方找他认尸时,可以通过图案辨别。如果这双腿真是周明赫的,那可有点讽刺。要是能想到今天这情景,他当初会不会把图案纹在腿上?

  张逐豁然开朗,原来在纹身时,周明赫就已经在想死了。

  “死者是在28到三十岁之间,其他信息,他留下的……东西太少了,目前还无法确定。”

  张逐点头:“我弟28岁。”

  “可以采集你血液或毛发,做个基因检测,确定他是不是你弟。”

  “我们没有血缘关系。”

  “那可难办了。”法医劝慰他,“不定就是你弟弟呢,先别担心,等结果出来,我们会通知你,电话留了吧?”

  “留了。”

  “那就行。”法医送他出门,不由感叹,“小伙你干啥的,你这心理素质真不耐。”见多识广的法医也是第一次看见非专业人士这么平淡地面对这一幕,他更习惯的还是崩溃呕吐或者干脆晕倒。

  自此张逐每天来警局等结果,开始都劝他回去,有结果会打电话,他也不听。鉴于他可能是死者家属,心理受创,加上他都只安静等待,后面就没再赶他。

  等到第五天,通过跟其他疑是死者家属的基因对比,确认了那人不是周明赫。他离开警局时,刚好碰到死者的母亲被亲人搀扶着过来,一路哭嚎。

  不是周明赫,则意味着他寻找还要继续。

  前两天黄曼玲给他打电话,让他元旦前后再去香港一趟,有个富豪收藏家看中了他的作品,想和他吃顿饭。

  张逐回绝了,将卖画的事全权委托给黄曼玲。他眼前只有一件事,就是找到周明赫。在做完这件事之前,其他的他什么也做不了。

  既然从昆明又回到丽江,这次张逐打算重走滇西线。大理已经去过了,他准备直接到保山,再到腾冲。

  已经找了快三月,之前走过的地方,张逐这些日子马不停蹄走了七七八八,腾冲是最后一站。若是还没找到,他就要调整策略,扩大范围。

  已经是十二月,这个和缅甸接壤的小城依旧温暖如春。

  记得去年他和周明赫来是夏季,天也不热,只有二十多度。周明赫还特别喜欢吃饵丝,像个本地人一样每天早上都要来一碗。

  原本行程计划只留给这座小城三天,周明赫拖拖拉拉呆了十几天。这地方冬暖夏凉,绿水青山,吃的喜欢,他计划过一直在这里生活。

  只是他想过要留下生活的地方,是不是也想过要在这里死去?

  当初他们只住过一家古镇里的客栈。张逐目标明确,长驱直入,找到店主说明来意。

  店主一听名字,就眼神古怪地打量张逐,问他找这人做什么,又说:“就算是这人在我们这儿住过,我们也不能随便泄露客人的隐私。”

  张逐拿出两人的合照,以示他们亲密的关系:“他是我弟,有精神疾病,离家出走,我找他回去。你见过他吗?”

  店主仔细看那照片,眉头皱紧,喃喃自语:“精神疾病这倒是像,人不是这个人啊,入住登记的名字是这名字,会不会是重名啊?”

  “不是重名。”张逐肯定地,“现在他在哪里?”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十天前就让他搬出去了。”说起这个,店主还有气,“他整夜不睡在房间唱歌,惹得别人投诉。去叫他别唱还不服气,把我房间的桌子电视都打坏了,我就叫他走了。”

  “他赔偿你了吗?”

  “赔啥呀赔,我看他四个兜里都掏不出什么钱。”店主从柜台下的抽屉里甩出来一部手机,“这他抵给我的,屏幕都摔烂了也不值钱。”同时甩出一张身份证,“他把这也落房间了。”

  身份证和手机都是周明赫的,张逐掏出钱包:“这些我拿走,该赔你多少?”

  店主说了个数,收到足够的赔偿后,被损失压下的同情又冒了出来:“你找他就快点吧,我看他身上没什么钱,身体状态也差得很,跟照片里完全是两个人。”

  “我去哪里找他?”

  “都说我不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你可以去下面的村子里问问,那里租金低,最便宜两百块就能住一个月。”

  刚好周明赫住过的那个房间空着,时间晚了,他就住了进去。电视已经换了新的,被砸坏的桌子被店主重新钉好接着用,还能看见桌面上的裂痕。

  他躺在床上将周明赫的手机开机,大致翻开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帮助。

  根据眼前已知的消息,张逐推测,周明赫十天前应该是狂躁期,所以他现在应该还活着。他身上没什么钱,身体状态很糟糕,从金钱和身体两方面来说,他想走远都困难。所以他大概率还在这地方,正如店主所建议,是换了个更便宜的农民房,等待钱花完,也等待生命耗尽。

  没有其他线索,要去村子里挨着询问,这是张逐之前没考虑过的方向,他决定找客栈老板求助。

  老板拿了他的赔偿也好说话,立马给他介绍了个当地导游。说是这导游从不带游客去大众景点,专带人去人少有趣的地方,对这十里八乡都摸得很清楚。

  张逐掏了两千定金,承诺等他找到人,再给三千。

  钱给足够,导游也积极,当即带他进村,先打听谁家有农民房便宜出租的,他们再去问。

  有了本地人领路,效率提高,但也并非一帆风顺。大都满脸兴奋跑出来,以为他们要租房,一听是找人,脸就立马垮下来。

  导游又是陪笑又是陪烟,一些收了烟,脸色软下来,接过照片,说句没见过就打发他们走,另一些则更不好说通,仿佛给了别人一个便利,自己就算吃了大亏。从早晨转到半夜,腿快走断,喉咙起火,也没打听完一个村子。

  只是这样还太慢,如果可以,张逐还是希望自己找到的是个活人,而非尸体。

  导游又一次跟村民磨叽,对方不肯开口的情况,张逐突然插话:“我弟有躁郁症,是一种精神病。他现在一心想死,如果你不想让他死在你家,你就看看租你房子的有没有这个人。”

  果然,一听租户里有个随时要死的,村民也吓着了,骂骂咧咧,却没耽误确认这人的模样。

  每天走相似的路,见类似的人,说同样的话,日复一日。导游原本以为这钱来得轻松,结果起早贪黑好几天还杳无音信,他发现这钱赚得比他带游客累多了。

  暮色降临,又一天快结束,他左右权衡,认定这是桩赔本买卖:“张哥,我家里还有事,我要先回去。明天也来不了,你还是找其他人帮忙吧。”

  张逐还没明白到底什么意思,对方已经骑着摩托跑得没影了。

  他看了一眼挂在天际的夕阳,又看了眼前炊烟袅袅的村落,接着朝下一户走去。

  院门打开,里头是个老妇人。按他这几天的经历,这类人最难沟通,还有耳背眼花之类的客观障碍。他简单说明来意,就把照片递过去。

  老妇人竟没有直接拒绝,接过去照片,找出自己的老花眼镜仔细看起来。

  张逐继续说:“听说你家里住了几个外地人,有没有照片上这人?他是我弟,叫周明赫,他……”

  不等他说完,老妇人突然放下照片,情绪异常激动,语速极快说着什么,然后抓起他手腕,将他往院子里拉。

  这可把张逐吓一跳,他本能地往外挣,问拉他干什么?

  老妇人还是一直说,张逐一句也听不懂。突然,老妇翻开自己松紧裤的裤腰,从一卷钞票里数出三张塞给张逐,又使劲把他往里拉。

  张逐挣着她鹰爪一样的手,钱掉得到处都是。老妇终于松开他,捡起钱,朝院子喊了两声。

  很快,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跑出来。老妇和她说了几句,她便用普通话问张逐:“我奶说你在找周明赫?”

  “是。你们知道他在哪里?”

  女孩接过老妇的钱,再转交给张逐:“我奶说租金不要了,叫你赶紧把他带走。”

  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一栋三层砖楼朝着南面,楼外贴了瓷砖,四周好些个窗户,看起来有很多房间。

  张逐一边往里走,一边听女孩复述她奶奶的话。

  说那个周明赫半个月前住进她家,一开始还好好的,见着人有说有笑,每天早出晚归也不知道在干啥。上个星期他就不出房间门了,懒得连饭都不煮。奶奶怕他饿死,就一天给他送两餐便饭。持续了几天,奶奶赶他走,他也不走。没招只好报警,警察过来看他手机身份证都没有,也不知道把他往哪儿送。又说他们收了他租金,至少要让人住满时间。

  她奶又着急又后悔,但也不能看人饿死在她屋里。但从昨天开始,给他送饭,他也不吃,天天就那么躺着,也不知道为什么。所以看见有人来找他,简直是看见救星,宁可把收的房租全退,也让张逐赶紧把他给带走。

  一楼的单间,房间挺大,却只有四四方方一个小窗,对着后院的柴垛杂物。正中是一张木架床,床尾一个简易桌,旁边是一个老式衣柜,之外再无更多家具。通风不好,站在门口也能闻到一股臭味。

  黄昏的光线,穿过遮挡着的小窗投进,把这空旷的房间变得影影绰绰,像是牵连着千丝万缕的细网。而这细网的正中间是躺在床上、背对房门,被子紧紧包裹的周明赫。

  他像一个虫茧。

  也不知道是停滞太久,蛛网附着到这茧上,还是这些细网,原本就由这虫茧生成。

  张逐看着床上那微微的凸起,让他想起羽化失败的蝴蝶,或者这几天他走在乡村小路上时而路过的小小坟包。

  他把钱还给女孩:“今天天快黑了,我没法带他走,我们要再住一晚。”

  女孩回头和老妇交涉,半晌后告诉他:“可以再住一晚,你必须也在这里,不准你自己走掉。”

  祖孙俩拿了钱离开,张逐关上房间门,并从里面栓上锁扣。

  他拨开这重重的阴影和细网,走到那张木架床边,看见周明赫瘦到脱相的脸、深陷的眼窝和潦草的头发。

  他闭着眼,神态安然平静,呼吸很轻,不知道有没有正在做一个好梦。

  张逐躺在他身后,从被子外面抱着他,温柔抚摸他的头发,轻声道:“不怕,哥哥找到你了。”

第120章 明天一起

  周明赫状况极差,基本处于一种呆滞状态,张逐没法将他带走。只得又多给老妇一些钱,想再留几天,等周明赫情况好转。老妇收了钱,看见周明赫有人管,才勉强同意他们留下。

  这晚和周明赫睡一起,张逐被他身上的味道熏得难受,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他借来农家的木桶,烧了一桶热水,把周明赫抱进桶里,给他洗澡。

  这几个月他瘦得厉害,几乎只剩一具骨架。以前要张逐连拖带拽才能将他挪动,现在能将他直接抱起。

  洗澡很顺利,周明赫不动不吵,好像和现实完全割裂开,注意力全然没在眼前,连眼睛都眨得缓慢,随张逐怎么折腾。草草洗完,也不知道除了身上的脏衣服其他衣服都扔到哪里了,张逐给他换上自己的,再把他抱到院子里晒太阳。

  这一通折腾完,终于歇口气,老妇气冲冲地把他拉进房间,掀开被子给他看。床单上一滩黄渍,随即破口大骂开来。

  女孩去上学了,妇人骂的什么他也听不懂,只掏钱赔偿,让给换干净的。

  妇人收了钱也一直骂骂咧咧,抱来干净被罩,把脏床单换下来叫他拿去洗。老妇嫌脏不让他用洗衣机,将他领到村头小河边,费了老大劲儿才让他搞清楚要在河里洗头遍。

  张逐没手洗过衣服,更别说在这小河沟里,刚把被单丢到河里,就顺着流水飘走了。他端着空盆回去,在老妇难以置信的目光里,又掏钱赔偿。

  他也不会做饭,还是只能掏钱让她帮忙。

  傍晚时分,他端着饭菜在院里喂周明赫,放学的女孩凑过来,有些好奇地问:“他怎么了啊,生病了吗?”

  “嗯。”

  周明赫吃得很慢,无声无息地咀嚼,咽下后也不主动张嘴,看不出一点食欲,吞咽只剩本能。

  “他前段时间都好好的啊,还帮我做学校布置的手工,怎么突然就生病了?”

  “他一直在生病,只是有时候看起来像没病。”

  “哦。”小女孩似懂非懂,“他也跟我爷爷一样瘫痪了吗?”

  “没有瘫痪。”

  “那他怎么不动,吃饭都要你喂?”

  张逐又把一勺饭菜塞进他嘴里:“他只是懒得动,懒得吃饭。”

  这话被出来收衣服的老妇听到了,她又说了一通,进屋去了。

  女孩给翻译:“我奶说,人只要吃得下饭,就能好好的,要是连吃饭都懒得吃了,就离死不远了。”

  张逐没说话,一心一意喂周明赫。

  “其实我理解他。”女孩有不同的意见,“老师和爸妈都说我脑子聪明,就是懒,不学习,每个小孩都该努力学习,他们逼我努力。但我就是不想学啊,也懒得动脑子,学习真的好累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