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言说夜晚 谁来言说夜晚 第46章
作者:金十四钗
一番惨烈的乱斗之后,胡、洪两拨人马终于向警方缴械投降。所幸沙尘漫天,这样的视觉条件下很难提升瞄准的精准度,现场只有伤、没有亡,除了少数一些帮派分子趁乱逃走,其余人等都束手就擒了。
待好容易控制住局面,蒋贺之这才发现,他先前掉落的那把配枪不见了,翻遍了整个砂石厂,都找不到了。
蒋三少丢枪的消息传回了局里,老沙的脸青了,老高的脸也青了,老沙的心“砰砰”跳,老高的心也“砰砰”跳。局长办公室里,他们先怒目痛斥了开了第一枪的张钊一顿,声称要给予他行政处分,至少也得记个大过。
“两位局长,擅自行动是我视线受阻一时失察,可丢枪才是更大的过错,凭什么罚我不罚他!”往日便素有龃龉,此刻张钊更是不服气到了极点,虎下一张黝黑的脸,冲两位领导高声嚷嚷,“就因为他姓蒋吗?!”
“谁说不罚了?擅自行动你还有理了?”比嗓门,高竹林就没输给过任何人,他同样气沉丹田一声爆喝,“先滚回去写检查,该受的处罚,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待把这个年轻气盛的张钊骂走,更严峻的问题还是摆在了眼前。
两个人一站一坐,两脸愁容,眼里冒火星,后脊梁冒冷气儿。
“对咱们公安来说,命可以丢,枪都不可以丢!咱们局成立到现在,还没人丢过枪呢!”站着的高竹林突然五官一抖,指着老搭档怒吼道,“我就说,千不该万不该,当初你就不该把这位多事的少爷要下来!”
“哎呀呀,你又提这事!”但凡这位蒋少爷惹点事儿,老高就要翻旧账,算是被他掐住七寸了。老沙此刻也头疼不已,双手拍打着脑门说,“你也是副局长嘛,我把人要下来,你有本事也可以再去领导面前申诉,坚决把人退回去嘛!”
“你个正的都把人要了,我个副的能把人退回去吗?”
“你都不去退,你怎么知道退不回去呢!”
……
自打去年蒋贺之调来,两个人已经为他吵过不止一回,且每回都吵不出新鲜花样,唇来舌往的,就这么几句话。但这回的事情实在太大了。领导的骂是必不会少挨了,但还远远不止领导的骂。省厅冲着爱国巨贾蒋瑞臣的面子,不能也不会处罚他的三儿子,可丢枪之重责又必须有人承担,说千道万,只怕最后就一个可能:个体过错上升为集体惩戒,全€€州市局都得为这位三少爷背锅。
两位局长正吵得不可开交,砰一声,门被推开了。
说曹操曹操到,两人一看进门之人正是蒋贺之,瞬间都闭嘴了。但老沙尚能挤出一丝应付的笑,老高已经满脸不痛快,凌厉眼风直往这位蒋三少的俊脸上刮。
“请领导们先不要上报省里,给我一周时间。”蒋贺之也不多话,站得笔管条直,直接向两位领导立下了军令状,“一周之内我一定把枪找回来,如果找不回来,该处分处分,该坐牢坐牢,我一个人承担,绝不连累队友!”
说完就又扭头走了。
蒋继之的那声“最后一次帮你”还言犹在耳,蒋贺之其实也不想一直麻烦自己的二哥,但事到如今,非蒋继之不能摆平。他一个电话过去,不到一周,蒋继之就又从上海飞来€€州了。兄弟俩约了一个时间见面,地点是一家面向高端人群的港资私立医院,叫儒和医疗。
高端私立医院没什么人,候诊区以灰色米色为主色调,装潢典雅,十分静谧。蒋贺之一进门,没见着自己二哥,倒先被医院的医护人员拉着去做了体检。他是被二哥嘱咐着空腹来的,拉他的人也自称受了蒋二少的吩咐,血常、尿常、核磁、CT……蒋贺之虽道莫名其妙,但碍着有求于人,还是一一照做了。
一系列检查做完,来人又跟他说,二少在理疗中心等你。
理疗中心在医院四楼,蒋贺之又拾级上楼,没找着指示牌,倒一眼看见霍名屿。推门而入,蒋继之果然已经等着了。他面朝一整面落地玻璃窗而立,背影依旧挺拔,气度依旧雍容,闻声也没回头,只说:“来了。”
理疗中心很空旷,摆置着一些常见的理疗器械,一扇隔断屏风后面还有几张理疗床,地胶呈冷感的烟灰色,头顶一圈暗灯槽,嵌在米黄色的弧形圆顶天花板中。
蒋贺之是为寻枪来的,迫不及待地开口就问:“枪找到了?”
“急什么?”蒋继之回过头,扔来一副半指的黑色皮质格斗手套,对弟弟说,“打赢了再说。”
“什么意思?”蒋贺之抬手接住手套,反应过来便不禁笑了,“跟你?”蒋二少从不白帮忙,上回让他悬赏追逃要比霰弹枪,这回得拳脚下见真章。可射击还有的一比,比拳脚功夫?这位日理万机、西装革履的二少爷只怕扛不住他一拳头。
“你当我傻?”
“那就是跟他了。”蒋贺之的目光往不远处一瞥,霍名屿身板笔直地立在门边,呈现高度警戒姿势,不苟一笑。
“不是,给你找了新的对手。”蒋继之微笑道,“还是老规矩,赢了把枪给你,输了你就乖乖跟我回家。”
话音落地,隔断屏风后面就走出来三个人,两个老外一个亚洲人,一概“手是铜锤脚是马”,一身凹凸有型的腱子肉。蒋继之向弟弟一一介绍道:“这位是阿尔贝托€€莫雷诺,西班牙全国武术锦标赛南拳和长拳混合组的冠军;这位是张显龙,新加坡武术世家出身,最近在综合格斗赛场的成绩是9胜1负;这位是米格尔€€德索萨,去年巴西柔术世锦赛重量级亚军……”说着,他转身看了看蒋贺之,一双深长眼眸中笑意加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他们三位都很愿意替我管教一下我这个不服管的弟弟。”
三人在蒋二少面前双腿微岔,负手而立,始终垂视着自己的脚尖儿,显得十分谦卑、恭敬,但抬眼看向蒋三少时,便面如寒霜目如炬火,明显就不客气了。
“一个打三个?”别说以一敌三,就这几位的履历,一对一都未必有胜算。蒋贺之后背冒出冷汗,皱着眉头后退一步,对自己的二哥道,“我还受着伤呢,这不公平。”
“我只说打赢了把枪给你,从来没说要公平地给,要枪,还是要公平?你自己选。”见弟弟抿紧嘴唇却不再有异议,蒋继之迷人一笑,对那三个老外说,揍他。
第73章 寻枪(二)
这一架,既没有比赛规则,也没有时间限制,蒋二少的态度很明确,打到自己的三弟服输为止。而蒋贺之也不负兄长所望,勉强招架了片刻后,就迅速地落了下风。
蒋贺之并不主动出击,一直曲肘拨挡于眼门前,时而拧腰转胯,躲避三人来势汹汹的拳脚。好在步伐够灵巧,身板够结实,实在躲不过的,生扛几下也不觉得太疼,但一直扛下去,肯定受不了。
连连虚晃、示弱只为观察,西班牙人目测是个花架子,动作舒展好看,但打架就不实用了。蒋贺之料定他三人之中最好解决,宁可露出破绽挨另两人的狠揍,也要先把这人撂倒。趁对方一记潇洒的腾跃劈腿,他闪避之后直接飞腿踢裆,西班牙人一声惨叫,訇然一声就仆向地板,然后捂着裆部翻滚,短时间内必然爬不起来了。
第二个轮到新加坡人。插眼、踢裆、肘击后脑,是绝大多数格斗比赛中都禁止使用的下作招式,但蒋贺之此刻已顾不上那点面子,谅这些人不敢以同样的招数对付自己,便索性无赖到底,又顺利解决一个。
但最后那个巴西人果然最为难缠,蒋贺之一不留神就被对方从身后用肘弯绞住了喉咙€€€€几乎当场就被勒晕过去,蒋贺之大脑缺血,眼冒金星,只能借体重后仰,以腿勾缠对方的腿用力一揿,迫使他与自己双双倒地。
然而柔术就以“地面技”为最强,特别是十字固、三角绞这样的降服技。蒋贺之以己之弱应敌之长,几次险些被对方钳制,又几次仗着腰部力量强大,翻滚着摆脱对方。两个人贴身肉搏异常激烈,蒋贺之硬生生挨过几个回合,终究还是被巴西人以双腿锁住了头与颈,左边的肩膀和手臂也都反向折在了脑后。
蒋贺之试图挺胯逃脱,然而锁技一旦成型,一切只是徒劳。再多加一分力,原先肩胛处的伤口就又崩裂了,疼痛钻心下,他赶紧向二哥讨饶道:“哥……哥……救我……”
蒋二少果然心疼弟弟,当即便用娴熟的西班牙语说了一句什么。可这个叫米格尔的巴西人非但没有撤力,反而更大力地扭转下压蒋三少的肩与臂,有了一种不夺命不罢休的架势。
伤上加伤,鲜血瞬间洇透衬衣,蒋贺之感到自己的左臂已经脱臼,又赶忙向哥哥确认:“你刚刚……刚刚跟他说什么了……”
“我说如果他能让你拍地求饶,我就再加他200万。”蒋继之走到弟弟身边,单膝点地,温声询问,“现在可以回家了吗?”
“我老婆在这里……”左臂青筋扭曲暴起,宛如杂错的藤蔓,蒋贺之脸已憋得通红,却仍不肯认输,“你让我回……回哪儿啊……”
“我倒想看看,是你嘴硬,还是你的关节硬。”这小子的反应意料之中,蒋继之微微细了细眼睛,道,“我不介意养个废人。”
蒋贺之再次试图挣扎起身,奈何痛感加剧,力气尽失,根本挣动不得。这位柔术亚军最拿手的好戏就是“木村锁”,试图再次施力逼迫对方投降。肩关节呈反向过度伸展,肩膀连着手臂均已被折出一个相当诡异的角度,只怕须臾之间,它们就会像冬天的松枝那样发出断裂的脆响。
“认输吧,”蒋继之弯一弯上身,凑近弟弟轻笑道,“真要残了,你也不能留在警队了。”
“我老婆……老婆在家等我……”一张俊脸已痛得完全走形,蒋贺之仍硬着颈,宁死不认。
在这条手臂被折断前一秒,蒋继之终于闭了闭眼,出声道,停下。
米格尔令行禁止,一刹松手,蒋贺之死里逃生,一时仍疼得难爬起身,只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少顷,三位皆有损伤的高手全退了出去,留下兄弟二人面向一地桌掀椅倒的狼藉,并排而坐。蒋贺之抚着脖子转动两下,又咬牙自行将脱臼的手臂牵拉复位,疼得再顾不上那点情分与教养,龇牙咧嘴地骂了声:“妈的。”
“不先止个血么?”蒋继之看了弟弟一眼,衬衣殷红一片,显是伤口还在流血。
“枪呢?”蒋贺之只关心自己的枪。
“拿去。”蒋继之摇了摇头,从西装内兜里掏出一把枪,推在弟弟身侧。
蒋贺之拾枪在手,细细一看,果然是自己丢失的那把国产05警转。9mm口径,75mm黑色枪管,这把其貌不扬、动能奇差的土枪,别说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就连街边的游狗都未必能一枪毙命,因此人送外号“善良之枪”,公安内部更是人人不齿,笑话不断,最丢人的一个段子莫过于“曾有嫌犯身中20发橡皮弹而未被制服”€€€€丢人在于这是真事。以前蒋三少没少嫌这枪土,还曾异想天开地提过要自掏腰包给全市局配一把沙鹰或者伯莱塔(当然被沙局怒斥驳回了),但此刻一看,这把土枪简直美若天仙了。
“这么快?怎么找回来的?”蒋贺之一扫伤痛与不快,赶紧将自己的配枪揣进腰间。见二哥正欲开口,又摆手制止道,“哎哎,别、别说。不知道还能当作没发生,这知道了,我肯定是还不上的。”蒋贺之当然知道自己二哥此番肯定是动用了“钞能力”,拾到他配枪的黑社会也是为了贩枪挣钱,你出几十倍乃至上百倍的价格,总有人会乖乖把枪还回来的。
“你那天不该顶撞他,”蒋继之却不似弟弟这般没心没肺,他蹙了蹙眉头,说,“爸爸回港之后气得要召开记者会,当众宣布跟你脱离父子关系,若不是被我拦了下来,你现在就不姓‘蒋’了,你知道吗?”
“谁让他侮辱我妈,我没朝他那张老脸挥拳头,已经算得上是‘大孝尊亲’了。”枪已到手,起身就走,他说,“脱离就脱离,我不稀罕。”
二少爷一声“慢着”,霍名屿就挺身拦在了三少爷的面前。外人只当这个年轻人是蒋家的亲眷兼仆从,但实际上他只听二少爷的。
听身后的蒋继之又问:“你连我这二哥也不稀罕了?”
兄弟俩难得见面,何况对方还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蒋贺之坐了回去,只是心中依然有气,话到嘴边也不客气:“蒋继之,你太愚孝了。”
“三少,”一旁的霍名屿礼貌地提醒,“注意你在跟谁说话。”
蒋继之抬一抬手,霍名屿又颔首退下了。只是一贯优雅从容的蒋二少也不禁恼火,这弟弟“逮谁咬谁”,委实狼心狗肺。
“我不是这个意思。”蒋贺之自知理屈,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其实没必要把自己活成大哥。”说着,他便伸手将蒋继之的眼镜摘了下来,这双眼很美,有长歌一般悱恻的意境,如此长久地匿在镜片后面,可惜了了。
蒋继之的眼镜没有度数。蒋家只有一人近视,是已故的大少爷也是罗美晶唯一的亲儿子蒋恺廷。继这一字,字典上谓之“后人接续前人事业”,同时也有“拴缚”一意,自大儿子意外身故,蒋瑞臣便着意兄终弟及,指望着蒋家的庞大家业由二儿子相传不绝。
兄弟俩不再说话,蒋贺之抬起手背揩了揩嘴角的血迹,忽听二哥轻轻笑道:“老婆老婆,叫得倒亲,那位盛处长不正在湄洲办案么,怎么又在家里等你了?”
只有提及盛宁,这一身尖溜溜、硬扎扎的刺才会平顺、软倒,蒋贺之垂下头,咬着一侧嘴唇,摸一摸后脖颈,又摸一摸,才少年般羞涩地说:“哥,我真的好喜欢他。”
“多喜欢?”蒋二少一脸厌弃。
“他在哪儿我在哪儿,”蒋三少不假思索,“他死了,我赔命。”
蒋继之都被这一本正经的傻话逗笑了,俄而又摇摇头,轻叹道:“其实有的时候我挺羡慕你,至少你坚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至少你还有个记忆中美丽坚强、爱你胜过一切的母亲可以怀念。当初我妈听说能拿我换一大笔钱时,迫不及待地就叫人把我接走了,我一觉睡醒,就发现自己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得管一个陌生的女人叫‘母亲’,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联系过我,甚至到现在我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蒋贺之没有搭腔。他当然听闻过二哥母亲的事迹。真实姓名不详,只听公司里的老人偶尔提及,管她叫“妖女”或者罗玛丽。据说,罗玛丽是一家澳门赌场的荷官,生得极端美丽宛若妖异,不仅舞跳得极好,还有一手“摇全骰”的绝技,迷得老爷子神魂颠倒,在澳门一住半年,差点连家都不要了。
“爸爸这次非要你离开€€州回香港,还有别的原因,他对这次爱河大桥倒塌的事故特别失望,觉得自己多年来的一腔报国热血,全喂了一窝贪婪无度的蛇鼠,而且我相信他也是真的爱过你的母亲,大桥坍塌意味着这世上除你之外,再也没有别的羁绊能让他时不时回忆、思念你的母亲了。”
蒋贺之冷笑了一声。
显然,这对同一血缘的兄弟对蒋老爷子的感情不一样,蒋继之虽也不赞同这种见异思迁、始乱终弃的做派,却仍认可蒋瑞臣是个好领袖与好父亲,风流不掩其瑜。停顿一下,他说下去,“我们兄弟姐妹五人,就你跟他相处的时间最少,其实如果你们能够常见面、多接触,也许彼此间就能少些误会€€€€”
“你怎么又来了,”生怕对方老调重弹,蒋贺之赶紧打断,“我说了我不会一个人回去€€€€”
“我话还没完呢,谁让你一个人回来了?”蒋家历来只出薄情汉,迄今还没出过痴情种,哪知这一出世,便是个头挑人才。意识到这个现实的蒋二少终于无可奈何地对弟弟做了让步,“你可以把那个盛宁一起带回来。爸爸虽然很排斥这种同性关系,但妈妈一直在劝他,你得给他点时间。你们不用住在家里,我会为你们准备好房子,浅水湾、深水湾还是半山、九龙塘,随你喜欢随你挑。爸爸去年以妈妈的名义成立了一个慈善基金会,如果那位盛处长愿意,就由他任基金会内地项目的管理人,手握百亿资金,可以赈灾、可以助学、可以传承艺术、扶持科技……”说到这里,蒋二少微微一笑,“钱也可以报国么,不一定非要拿命去拼。”
这个主意倒确实不坏。蒋贺之不出声,凝神思索。
兄弟俩交谈之际,蒋贺之的体检报告出来了,由儒合医疗的一位工作人员送进了理疗中心,又由霍名屿转递给了蒋继之。
蒋继之接过报告,仓猝扫完全篇,便骤然变了脸色。
“亏得你还是警察,你被人下毒了,自己都不知道?!”蒋继之一改先前可商可量的随和态度,重重将报告砸在了弟弟的脸上,起身欲走,“我也给你一周时间,找到并严惩这个下毒的人,不然就给我滚回香港。”
蒋贺之拿起报告看了一眼,报告提示:他血液中含氟量异常,疑似慢性氟乙酰胺中毒。氟乙酰胺常被用于杀鼠剂,中毒会导致头晕头痛、四肢麻木、疲乏无力,而慢性中毒不易察觉,所以他才会连着两次因脱力失手。
“怎么可能……”蒋贺之亦感震惊与意外,低头攥着报告,喃喃道,“怎么会这样……”
蒋家二少的形象很难用文字形容。他最大程度继承了传说中那个“妖女”罗玛丽的美貌,是蒋家一众混血儿女中最西化的一个,或者也不是西化,而是“非人化”,冰冷俊美得像个魅人的邪说。家人被投毒破了他的禁忌,他也不再扮演那温情脉脉、有求必应的兄长了。他重新戴上眼镜,知道弟弟仍然不肯回港,便厉声给他下了最后通牒:
“我重申一遍,我只给你一周时间。你在€€州肆无忌惮,不是因为你能力多出众,而是因为你姓蒋。你大可以试试,如果你不姓蒋,在这样一座野蛮混乱的城市里,你的正义感、那位盛处长的正义感会不会让你们呼天不应、寸步难行。”离开前,他冷冷看他,眼神针芒一样,“我现在也很怀疑你所谓的爱情,你为了他甚至可以舍弃晶臣三少爷的身份,他却不能为你放弃一个小小侦查处长的职务吗?”
被兄长扔下之后,蒋贺之颓丧地回到酒店,凭窗远眺,眼望一片夕照下金灿灿的城市景观,夕阳深深浅浅,楼群层层叠叠,人群密密麻麻。他开始陷入回忆,巨细靡遗的回忆。他回忆这阵子自己的饮食是否在哪里出了问题。然而他在市局吃食堂,住酒店就吃大厨,食堂是全警队一起的大锅饭,大厨都是从法国或者西班牙特聘而来的老外,他们都没有下手的理由,也没有下手的时机。
蒋贺之最后转过头,把目光投向了客厅的那排嵌入式冰箱。冰箱里有一盅养生汤还未喝完,是盛艺为弟弟亲自熬的。盛艺几乎每天都熬€€€€有时是盛宁下班顺道去取,有时是她自己用保温瓶送汤过来,交给酒店前台。但其实这种掺了各种古怪药材的汤盛宁从来不喝。他也不舍得直接倒掉糟蹋姐姐的心意,所以一如往常,都由另一人代劳了。
蒋贺之有了一个预感,而这个预感,像是从坟墓里掘出的一个秘密,令他的后脊梁一阵一阵地发冷€€€€
只要将这剩下的半盅汤送去化验,真相即会大白。
第74章 灭亲
美合置地在湄洲也有分公司,盛宁与覃剑宇搭档跑了一趟,接待他们的是个叫胡予桦的年轻人,三十出头的模样,任分公司总经理。听介绍,他是胡石银的远亲,受这位远房叔叔的照拂才年纪轻轻就担了要职。但从样貌上看,此人梯形脸,眯眯眼,豁口爬牙,跟那一头银发、风度翩翩的雅匪委实相去甚远,看来确实是“远”亲,都远到海角之外了。
胡予桦将两人引进了自己的总经理办公室,盛宁却不落座,而是踱步其间,四下观瞻。胡老板的办公室独占大楼顶层,宽阔气派,内部装修得半中半西,金碧辉煌,门口伫立着两只半人高的青铜独角兽,迎面一张中式紫檀茶桌上,却静静蹲守着一只鎏金貔貅。在一派以金银两色为主基调的装饰与设计中,也有几株显眼的绿色盆栽点缀,但不是招财进宝的发财树,就是节节高升的富贵竹。盛宁还发现,一面书架几乎铺满了朝窗的整面墙壁,上头有成排的好年份的茅台酒,有一些建筑工程方面的证书与奖杯,还有一张胡予桦与洪兆龙的双人合影,背景好像是哪一届粤东省杰出企业家的表彰大会,两个男人共执一张大红证书,面对镜头笑得十分开怀。
这张照片被放大、装裱,放置在了整面书架的最显眼处。
见盛宁一直凝神盯着这张照片,胡予桦赶紧走过来,将照片底朝天地反扣在书架上,尴尬笑笑:“盛检,您坐您坐。有什么问题您尽管问,我肯定知无不言,言无不细,我以我这么些年的商业信誉向您保证,绝对都是实话。”
三人落座于那张紫檀茶桌前,舍了不必要的寒暄客套,盛宁开门见山,道:“我们是为爱河大桥的坍塌事故来的,我这边接到举报,这个工程名义上由€€州城桥集团承建,但通过层层外包之后,实际上的施工方却是你们美合置地,有这回事吗?”
“有这回事。”胡予桦叹了口气,真就如实答道,“94年我已经初中毕业了,刚到€€州投奔我叔,这个工程是当时美合置地手头最重要的项目,所以公司里资历老一点的人都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说到这里,此人猛地一拍大腿,“瞧我,怠慢了!两位领导这个时间肯定还没吃饭吧,要不我让秘书去隔壁的新城记订一桌吧,这晚了就订不上了!我们湄洲是小地方,不比你们€€州繁荣发达,但这家饭店是香港老字号陈记的大师傅开的,他最擅长粤菜西做,这菜品是真有特色€€€€”
“胡老板不用瞎忙活,”覃剑宇扭头看了盛宁一眼,又冲身前的胡予桦冷声道,“我们不在这儿用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