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已焚 白昼已焚 第46章

作者:余三壶 标签: 近代现代

  这样庸俗的话真不像是会从祁总嘴里说出来的,我又有点想笑,却觉得唇角如千斤重。

  “‘爱’这个字,对你我而言,太过遥远。”

  奶奶终于出院了,但是神志还是不太清楚,看到我的时候只是笑,就说不出更多话了。我知道她是想让我放心。

  我这些年总算有了点积蓄,租了一个更大的房子,请了一名专业护工,以在我离家上班或办事时时时看护。

  当晚,我又做梦了。

  或许是近来因祁昼压抑已久的情绪需要一个宣泄口,开头的梦光怪陆离。我梦到自己仿佛还是少年,和他走在那条从学校去网吧的小路上,那条路很黑,只有远远的路灯投来一点光线,会路过一条河,我梦到自己拉着祁昼的手,将他带到那条河边。

  梦中,少年的我将手放在他的肩头,我要将他推下去。我要他沉入黑沉不见底的深水,我想他死。

  但祁昼发现了,他回头看着我,问我:“周灼,你要做什么?”

  我说:“我想你到水底去,我想杀了你。”

  少年祁昼问:“那你呢,你在哪?”

  我说:“我早就已经在水底了啊。昼哥,我在水里等你呢。”

  然后,我看到了黑色的水里浮现出一张苍白的人脸。那是我自己的脸,不……那是十年前,少年周灼的脸。

  €€€€原来我早已死了。

  这毫无疑问是个噩梦,我被惊醒又很快睡着,却又沦入了另一个真正的梦€€€€那个祁昼对着我拔出匕首,即将杀死我的噩梦。

  这次的预言梦中,那若有似无的乐声似乎更清晰了。我忽然想起,那是北欧一首不知名的民谣。

  我只听过它一次,是在祁昼母亲海葬的葬礼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之前,我只觉得如果祁昼要杀我,或许是在那种被困两人只能活一个的无奈之举,但有没有可能€€€€祁昼就是想杀了我?他既然能囚禁我,为什么不会杀死我?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极其疲惫。几乎想破罐破摔放弃挣扎,或者和祁昼同归于尽€€€€反正,这十年我已经很累了。我真的没有多想活。我一年四季总是穿长袖衬衫,又总是把袖口都扣的一丝不苟,不是因为我真的多么在乎体面有条理,而是因为我手腕上都是密密麻麻刀割破的伤痕。没有割腕那么深,因为我知道自己还不配去死,否则就是对不起死去的父母家人。但只有鲜血和疼痛,能些微缓解我内心的痛苦,让我感到安定,让我感到自己活着。

  我知道,我只配活在痛苦中。

  这些伤口,祁昼和我上床时自然也见过,他会轻轻亲吻这些伤痕,却从未开口问过。

  他或许觉得,杀死一个像我这样没有求生意志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吧。

  后半夜我都没怎么睡着,刚眯了一会,上班闹钟就响了,今天需要早起去隔壁市搬书。我轻轻拧开房门,生怕吵醒奶奶。

  但一开门,却是饭香扑鼻。奶奶已经在扶手椅上睡着了。

  ……这是她一大早爬起来做的。一个刚刚脑梗出院,年过八旬、眼睛几乎看不见东西的老人凌晨爬起来,摸索着一点点熬完的一锅鸡汤粥。

  我把奶奶抱到卧室里睡下,开始喝那碗粥,终于渐渐冷静清醒下来。

  我关于奶奶的预言梦中,她是因为接电话摔倒的,但这次送医,阿姨发现她时,她好好地躺在床上。我查了家里座机的通话记录,当时也并没有电话拨入。

  也就是说,这回很可能并不是我做的预知梦。

  但是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如果真有一次注定的意外,如果我失踪了、死了,奶奶一个人无法度过。

  我还不能死。

  ……那就只有祁昼先去死了。

  一个月后,奶奶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我便和她说,可能需要出差一段时间。

  她问我多久。

  我说,一周到两周吧。

  奶奶忽然抬手,摸索到我的面颊,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阿白乖,别担心奶奶,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找个喜欢的人,过得开心点。”

  我心中一紧,我扮演贺白这么多年,总有一些奇异的瞬间,觉得奶奶仿佛什么都知道。

  但再看过去,奶奶又歪着头,笑眯眯地玩起了桌子上的花帕子。这次脑梗的另一个后遗症是轻度的阿兹海默。她注意力经常分散,时常说着说着就忘了自己在做什么。

  我叮嘱阿姨住在家中,24小时陪护奶奶。然后收拾好几件换洗衣服,带上我的钢笔、写满了字的笔记,还有几册平平无奇的风景旅游区介绍手册。

  我出了家门,打给了祁昼。

  “是我……你之前答应过我,要陪我去郊区游玩,还算数吗?”

第69章 做周灼

  我和祁昼约在一家A大附近的咖啡厅见面。

  他起初希望我到他家去。但被囚在他家近两周已经让我有了创伤应激反应,一想到要和他单独处在一个封闭的空间,我就条件反射地颤抖和焦虑。我知道我必须克服,但至少需要一些时间和缓冲。

  我到时,祁昼已经在了。不过一月未见,他看起来又消瘦不少,垂眸望着窗外,蓝色的瞳孔清透又阴郁。

  我进门时,正好看到后面几个女孩子推搡着,最后来了一个黑长直披肩发女孩,小心翼翼地和祁昼说些什么,递过去一张纸。

  我拉开椅子坐下。

  祁昼看着我,对女孩道:“抱歉,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到了。”

  我权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叫服务员点了杯冰美式。

  黑长直妹子一怔,来回打量我们二人,忽然恍然大悟,点头道:“那、那不打扰了。”她脸红了,犹豫了一会,又好奇道:“你们好配呀,在一起了吗?

  祁昼沉默片刻,轻轻笑了:“希望我死前能有这一天吧。”

  女孩只当他在开黑色幽默玩笑,附和地小声鼓励了一句,就回座位去了。

  咖啡终于上了。

  我握住咖啡杯,掩饰颤抖的指节。让声音尽可能平稳。我给了祁昼三本册子,是三个临省的风景区。这里面其实只有一个是我想诱导他选择的。但我不想让目的太过明显,因此逐步诱导,让祁昼自己做出决定,会更好掩饰我的目的。

  “这里吧。”祁昼轻轻屈指点了其中一册。

  我一怔,那正是我选中的目的地。

  “这里你做的笔记最多,”祁昼说:“山峦看起来也险峻陡峭,让我想起我们曾在挪威攀的那座山,就这儿吧。”

  我低头喝咖啡。因为我要掩饰慌乱的神情。过于紧绷的精神状态让我失去了过去的平静和谨慎,竟然在选点上流露了如此明显的倾向。如果祁昼开始怀疑我的真实目的了,恐怕很快就是我的死期了。

  “哆。哆。哆。”

  那是指节轻轻敲击玻璃台面的声音。我如梦初醒地抬起头。祁昼正安静地凝望着我。

  不知是不是我做贼心虚,我总觉得他眼神锐利透彻,早已洞穿一切。

  “你的咖啡早就喝完了。”他说道。

  我这才发现自己竟捧着个空杯子装模作样了这么久,脸一下就涨红了。

  祁昼却仿佛没发现我的异常。他习惯性地顺手将我面前的杯子收走,把新上的牛奶热放到我面前。混乱之间,我和他手指相碰,明明是如此细微的肢体接触,我却忽然像触电一样弹了起来,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过那些不堪的片段,我想起他曾囚禁我、凌辱我、捂住我的眼、捂住我的嘴,将利刃朝向我的心脏€€€€

  幻觉之中,我一时分不清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什么又是预言和幻觉。只觉头痛欲裂。旁边一震巨响传来。我打了个激灵,仿佛从溺水中醒来,才发现自己刚才竟失神将整桌的东西都掀翻了。玻璃杯碎了一地。

  周围的客人议论纷纷。我麻木地看着祁昼和老板道歉。然后他将我带出了咖啡厅。

  讽刺的是,现在他倒知道距离和分寸了,手虚虚拢着我的肩头。是一个想落下来,又隔着半米的距离。

  我们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人群,咖啡店的边上是个综合体,广场上音乐放的震天响,是首老派耳熟的舞曲,一大波老年人在这里跳舞。老爷子搂着老太太的肩,夕阳最后一点余晖划过皱纹旁花白的卷发,老人咯咯直笑,七嘴八舌聊的不亦乐乎。

  “我其实幻想过,你头发花白的时候在广场上打太极拳会是什么样子。”祁昼忽然轻轻道,“这一幕我以前也梦到过,梦里你女步跳得很好。”

  我立刻炸了,回头怒视他:“靠!什么乱七八糟的?我打太极拳?这么土?而且为什么是我跳女步!”

  发完火,我才发现祁昼嘴角带着笑意,眼里却是深深的死寂。

  我这才发应过来,他是在勾我说话,缓解气氛。

  我算是发现了一个悲哀的事实,争强好胜仿佛是我的出厂设置,竟然可以稳稳压过我对祁昼的创伤应激。

  ”我没有开玩笑,我是真的幻想过……梦到过。”他说:“我曾以为能看到你变老的样子,我……以前,很想拥有你的所有时间。”

  我们转到了广场后的停车场,这里没有路灯,也没什么人和车,只有树叶的€€€€声响。祁昼的话落在风中,什么也没留下。我在心中冷酷地想,不,你看不到的。因为我就要杀了你。

  等杀了祁昼以后,我要做什么呢?等奶奶百年之后,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吗?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问我。

  答案是,没有。我不觉得自己能活到白发之日。所以,祁昼,不要着急。你死之后,我应当很快便会来陪你。

  到时候,黄泉碧落,身前死后这些纠缠不清的烂帐,可以从头再算。

  又是一阵风声过后,我听到自己冷静地问他:“那你答应我的要求了吗?下周六,陪我去那里。你来买票。”

  出乎我意料的是,祁昼并不迟疑,点头道:“好,我已经把公司遗留的事务都安排好了,即使离开几个月甚至彻底消失,都不会有很大的问题。昨天我已经和秘书说了因为个人原因要休长假,因此,去的地方自然也是我自己选的,票自然也是我来买,你只是应邀陪我。”

  那种被看透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不适地挪开了视线,总觉得他那句“彻底消失”仿佛不是随口闲言。

  “但是,我有条件。”祁昼忽然道:“今天是周日,到下周六还有六天。这六天,我需要你完全听从我,我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我仿佛被兜头打了一棒,随之胸腔中燃起熊熊怒意。

  早该知道的,狮子这种动物从来只会进攻,不回后退。如果表面上居于劣势,那也是为了夺取猎物和领土。祁昼本质上就是强势的掌控者,那么多天他还没关够我,现在又要继续开始了。

  但我毫无办法。

  “好啊,”我冷冷地说:“这次要什么姿势?先前跪的祁总还满意吗?”

  我们争锋相对,祁昼忽然合了合眼,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只有一个要求,”他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发哑:“我要你做周灼。”

第70章 天真

  我一怔,差点笑出来。

  做周灼?这是什么新奇玩法?是祁总忽然失忆了,忘了我到底是谁?还是这是个新型性暗示,要我穿上高中校服给他cosplay热情男高?

  “我希望你可以做六天的周灼,”祁昼看着我的眼睛,仿佛猜透了我的想法:“不是演,更不用迎合我,因为我不会评判你的行为。不论如何,下周六我都会跟你出去。我只要求你€€€€这六天找回十年前无忧无虑的自己。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我笑不出来了。我面无表情地看着祁昼,感到心脏一寸寸地被捏紧。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十年前,为了救眼前这个人,我失去了所有无忧无虑的资本,而他抛弃我,碾碎了我最后的希望,十年后,也是他将我的尊严踩在脚下,强迫我囚禁我€€€€现在,他却敢大言不惭地说希望我做无忧无虑的周灼?怎么可能?我怎么做周灼!

  而更可恨的是,我恨自己……在他这样说完之后,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愤怒,而是悲哀。我在为死去的周灼悲哀,我在为十年前错过的周灼和祁昼难过。

  我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一个让我恶心和愤怒的事实€€€€哪怕直到此时此刻,我依然放不下祁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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