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狂 疏狂 第65章
作者:凉蝉
商歌嘶哑开口:“这才是我们现在最应该讨论的问题。”
栾秋与千江打过照面,知道此人武功高强,不可小觑。扭头见李舒面色不佳,便凑过去低声说:“这个简单,让你的义父去劝劝千江。”
李舒很讶异地看他。两人目光对上,都有瞬间的闪缩。
一个知道对方在套话:栾秋想了解苦炼门内部情况,他对那位“椿长老”有无穷的兴趣。
一个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根本无法隐瞒,眼前之人心有九窍,可他冒险前来,就不能白白放过这个机会。
恰在此时,商歌开口了:“千江的‘儿子’死了,即便椿长老开口,也根本不可能让他消气。”
陈霜奇道:“可这位椿长老当日却能让你娘亲消气。”
商歌正站在梯子上,回头看他:“那是因为我娘肯听椿长老的话。”
陈霜仰头看她,微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你娘亲为了什么跟稚鬼决裂,但听说当时她非常愤怒,几乎将稚鬼活活弄死。她怎么会因为他人劝说,火气全消?”
商歌没有立刻回答,咚地落地。
“明夜堂,无量风。你不是苦炼门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苦炼门长老的事情?”白欢喜也跳落地面,“连稚鬼差点被弄死都晓得,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事情虎钐绝对不会说。”
“我跟你们苦炼门另一个长老也是朋友。”陈霜笑道,“他叫绍布。”
黑塔内部再次陷入静寂。商歌和李舒惊得睁大了眼睛。
一直苦于无法插话的欧阳九终于逮到机会:“鹤长老?我见过。可是他疯疯癫癫的……”
“我很擅长跟疯疯癫癫的人打交道。”陈霜又笑,“而且他正常的时候非常可爱,我们真的是朋友。”
“你连绍布都认识……?”白欢喜言语中已经带上了危险的气息。
苦炼门的三个人已经将陈霜围在当中。他丝毫不惧,面上笑容也不见慌张。
李舒心中无数念头急转。
杀了稚鬼,千江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何况这已经不是李舒和白欢喜他们第一次对长老下手。
稚鬼说得没错。所谓的“英则潜入五个长老家中割去他们头颅”,是他根本无法独力完成的艰巨任务。
白欢喜、商歌、绍布,甚至还有星一夕,全都是他的帮手。
稚鬼说还有别人知道此事,这个“别人”,极有可能是千江长老。
他们无法诛杀千江,当时做不到,现在也一样做不到。
但是,如果千江知道他们已经杀了稚鬼,出于种种考虑,必然会果断对他们几人出手。而李舒十分确定:一旦自己或白欢喜、商歌死去,栾秋也绝对无法安全离开金羌。
无论是少年时便同生共死的朋友死去,还是栾秋丧命,全都是李舒不能接受的。
商歌忽然再度开口:“你想知道为什么椿长老劝不了千江,我可以告诉你。但你一旦听了,便不能善了。”
陈霜:“什么叫‘不能善了’?”
商歌:“成为我的同伴,和我一起对付千江。”
白欢喜失声:“商歌!你在说什么!”
“是我杀了稚鬼,是我!”商歌大声说,“勒死稚鬼的是我,他的尸体还在赤凤镇,只要千江看一眼,他就能认出离尘网的痕迹。又不是没有对长老们下过手,只不过千江难度太大,我信心不够。这个无量风……”
陈霜插嘴:“叫我陈霜就好。”
商歌没理他:“……他轻功厉害,又能使用暗器,和我正好能够相互配合。你们大瑀江湖人不是恨苦炼门入骨吗?现在你有机会杀一个臭名昭著的苦炼门长老,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陈霜含笑点头:“确实。”
白欢喜跳上两个药罐子,怒道:“我是说,什么叫‘稚鬼是你杀的’?稚鬼是我们一起动的手!我,你,还有英则!”
他没有提栾秋,却笔直看向李舒。
刹那间,李舒想起少年时发生的许多事情。
被挖去双目的星一夕浑身是血,躺在地上。而他完成了长老们的要求,穿过大漠、额头的血流了六百九十九级台阶。站在觅神梯之上的椿长老和千江长老争执很久,用怜悯又疼惜的目光笼罩李舒。
“好吧,我们会救星一夕。”
回到孩子们的住所,他还没进门便昏倒在地。醒来时看到星一夕双目已经被包扎好,虎钐和商祈月正在照料他。白欢喜则跟那时候还不太正常的绍布守在床边,见他睁眼,两个人都哭着笑起来:“英则!”
他们一生中能有的机会不多,每每都要死死抓住,不肯放手。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在苦炼门这个地狱里,先活下去!
活着才有新的可能,活着才有摆脱和离开的机会。活着才能复仇,才能割下戕害自己之人的头颅。不管如何,至少活着——那希望微渺的“幸运”和“好事”,才有被双手碰触的可能。
如今,“死”的危机又再一次摆在他们面前。
“我同意。”李舒低声说,“我同意商歌的话。我们不能对千江留手。”
做出这种决定的时刻,他看起来有些陌生,与浩意山庄里终日吵闹、厮混的“浩意闲人”,截然如两个灵魂。
栾秋静静看着李舒,开口说:“加我一个。”
陈霜也笑:“那看来,我也成了你们的伙伴。那么谁能告诉我,为什么椿长老无法说服千江,却能说服商歌的娘亲?”
“因为母亲感激椿长老。”商歌找了个位置靠着,“十六年前,我爹爹远走大瑀,从此销声匿迹,踪影全无。是回到苦炼门的椿长老带回了爹爹的信物,我们才知道,他原来是为了逃离苦炼门,不想再跟我们母女一同生活。椿长老在大瑀见过我爹爹,爹爹十分信任他,连开启黑塔的信物也一并给了他。”
一股奇特而令人悚然的恶寒爬上了栾秋的脊背。
他还没来得及分清楚这是恐惧,或是某种比恐惧更可怕的预感,失声问:“椿长老在大瑀?”
“当然。他本来就是苦炼门的门徒,只是一直在大瑀流连。”商歌说,“十六年前,爹爹奉命去大瑀找他,让他回来接替一位病死长老的位置。”
第60章 往事
商歌对十六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忆犹新。
她爹名叫唐古,是苦炼门十长老之一。前任门主当时仍在世,有长老重病离世,商讨继任之人时,门主提起了一个在大瑀流连多年的苦炼门门徒。
商祈月彼时并不是苦炼门长老,因为唐古和苦炼门中的女弟子有私情,她把唐古赶出门去,不许他回家。唐古明目张胆与那女弟子相好,久不归家,某天却突然来叩门,说的正是那位神秘的“大瑀人”。
这个“大瑀人”是在门主游历大瑀的时候与门主结识的。两人在武学之道上都持有相同的观点,因此一拍即合。当时两人都是少年年纪,“大瑀人”跑到金羌,在门主的带领下游历苦炼门。
“大瑀人”加入了苦炼门,但没有在苦炼门久待,很快回了大瑀。
他与门主一直保持联络,但就连十长老也不知道那具体是什么样的联络。
商歌记得,唐古神神秘秘地跟商祈月说:那人可能跟“明王镜”相关。你我的“明王镜”都只停留在七层,门主已经突破八层,直抵九层,或许跟“大瑀人”有点儿关系。
“明王镜”总共十层,但没有人练到过第十层。
就连创制出这种心法的人也没有抵达自己梦想中的武学巅峰。
“第十层”成为苦炼门门主和诸位长老的心结。
唐古认为那人或许有利于大家突破现状,门主要求他必须把人安全带回来。既然奉命去大瑀寻找这个人,他手中自然有线索,也有和那人接头的凭证。山长水远,一去或许就是大半年。
商祈月问他要线索,唐古自然不给:这是绝密情报,门主只给了我。
但商祈月不信。在唐古来找他之前,与唐古有私情的女弟子也消失了。商祈月怀疑这俩人是借机远走大瑀,唐古打算丢下他们母女不顾。唐古辩解,说那女弟子不过是在苦炼门待不下去才逃走,转而又指责商祈月多疑善妒。
爹爹离家前与娘亲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两人各自负伤——这是商歌对离家的父亲最深刻的印象。
之后便是陌生的椿长老带着唐古的信物登门拜访。
唐古从此销声匿迹。
“信物是爹爹手上的一枚指环。”商歌亮出右手中指,“娘亲与爹爹成婚的时候,并不受爹爹一族待见。她是爹爹的徒弟,跟随爹爹学习易容之术。她本身十分擅长医术与毒术,学起这个事半功倍。爹爹一族的人便认为娘亲是想偷学本事,不肯让爹爹教她。”
但唐古是个情种。他对自己弟子动心,便宁可与家族切割关系;他对门下女弟子动心,即便有妻有女,也无法压抑爱意。
与家族关系断绝的唐古,身边只剩这座黑塔。
黑塔是连商祈月也不能随意进入的地方,拥有开门信物的仅唐古一人。黑塔的大门之中嵌有复杂机关,指环按入机关之中,大门才会缓慢移动开启。
椿长老带回来的正是这个信物。
唐古在大瑀又碰上了令他动心的女人,不肯回来,又自觉亏欠商祈月和女儿,便委托椿长老把这东西带给商祈月:他把黑塔留给了妻子。
众人说话时一直勤恳工作的欧阳九也被这往事吸引。他听到这里,忽然发问:“不过是一枚戒指,说不定是那椿长老从你爹手上偷来的,怎么他说是委托,你们就信?”
“那不是普通的戒指。”商歌指着右手中指根部,“黑塔是爹爹那一族只传给儿子的储藏之地,从确定继承人那天开始,指环就会被戴到继承人的手指上。娘亲说过,那东西已经深深嵌入爹爹手指,想摘下指环,除非把手指剁去。我的爷爷、太爷爷,右手中指都是缺失的。”
欧阳九:“……你这话一说,椿长老就更可疑了。”
商祈月不是没有过怀疑。
但她找不到椿长老杀唐古的理由。
唐古是为了把椿长老带回来,接替长老之位。黑塔里收藏无数苦炼门搜集的武学典籍,椿长老回来若是要研究“明王镜”与这些武功,门主也必定会让唐古开启黑塔,由他翻阅。
杀唐古,对当时的椿长老来说完全没有任何意义,反而会让他招致苦炼门的怀疑。
而这种怀疑也确实弥漫在苦炼门十长老之中。商祈月接替唐古的长老之位后,多次找门主哭诉自己的怀疑。
门主不得已,说了一件事:在唐古与商祈月成婚之前,唐古曾在苦炼门地界上邂逅过一位大瑀的女侠。那女侠英姿飒爽,令唐古一见心折。无奈女侠和唐古虽然有几分真情,但只愿做露水夫妻。唐古这场痴恋痛苦万分,常常跟门主倾诉。门主后来见过那女子,言语行动确实与别人不同,心性自由,根本不可能被男女之情束缚。
她绝不会长留金羌,唐古也不可能到大瑀去,最后那女子不辞而别,唐古终日郁郁,直到结识商祈月。
而此次唐古去的地方,正是那女侠的故乡。
商祈月死心了,她改了商歌姓氏,从此极少提起唐古。
唐古为何不回来,这真正的原因只有她、椿长老和门主知道。
其余人都以为唐古在大瑀失踪,最可疑的自然是椿长老。商祈月没料到,椿长老背负这样的误解竟然一声也不辩解,任由他人解读。
“这些长舌之人若知道唐古为什么不回来,不知道要把你和歌儿编排成什么样。”椿长老这样对商祈月解释,“孩子还太小,怎么能让她在旁人的讥讽和嘲笑中长大?”
商祈月为了把这谎言做得圆满,时不时出门装作去大瑀寻夫。椿长老很懂得照顾孩子,年幼时商歌和他很亲近。这当然也给了椿长老毁容的机会。
栾秋总算听明白:“你娘亲是因为他害你毁容,才跟椿长老决裂的。”
“对。”商歌看向虎钐,“虎钐姐姐跟娘亲很像,她们都是游离在十长老边缘的人。”
年长的几位长老里,商祈月不跟任何人拉帮结派,而千江和稚鬼是一派。他向来看不惯椿长老,自然不可能听从椿长老的话,对稚鬼的死轻轻放下。
陈霜渐渐捋清这几个人的来龙去脉。他摸着下巴:“十六年前,唐古去了大瑀。当年大瑀确实发生过与苦炼门相关的事情。”
李舒看向栾秋。两人交换惊疑目光:曲天阳被一个武功高强的“苦炼门门徒”所杀,他们以为那是曲青君的嫁祸,但如今看来,凶手可能是唐古,也可能是椿长老。
欧阳九还沉浸在自己的问题里。
“我还是觉得椿长老很可疑。”他说,“他跟大瑀女侠跑了,这只是椿长老和你们门主的说法。”
商歌有些不耐烦:“椿长老没有任何必须在大瑀杀掉我爹爹的理由。即便爹爹和他一起回来,他仍旧能拥有自己的一切。杀一个苦炼门长老,对他完全没有任何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