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121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说话间,却见袁旭升出现在书房门外,比了一个约定的手势,他心里一震,语声也随之停顿。

  洛湮华微微蹙眉,顺着皇弟的视线看去,恰好见到袁总管匆匆离去的身影,联想适才进府时,一干从人分外忙碌,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再没戒心也觉出了不对劲。

  “到底怎么了?”他将刚拈起的黑子又放回棋篓,“莫非有事瞒着我?”

  “其实,四皇兄和几位皇叔也在府里,已经来了一阵子。”洛凭渊吞吞吐吐说道,他没曾想这么快就被察觉了端倪,横竖也瞒不了多久,干脆坦白实情,“另外,我还请了父皇,再不多久就会到了。”

  根据适才袁旭升报讯,天宜帝在李平澜的陪同下已经出了宫城,应是在前来的半途中了。

  对于接下来要进行的事,既然注定两面不讨好,他也不指望能办得多完美,过后谢罪领罚便是。

  饶是以洛湮华的定力,听到后面半句,也禁不住大感意外,站起了身:“凭渊,你……”

  目光相接,他突然明白了宁王的用意,但是尚未来得及开口反对或动作,就感到胸前一麻,一阵困倦袭来,将他带入深沉的睡乡,意识也随之飘散远去。

  “皇兄,得罪了。”洛凭渊收回拂过睡穴的手,扶住了静王下坠的身体,看着他缓缓合上眼睛,心里不禁有些歉疚,“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你别担心,只要安心地睡一会就好了。”

  他知道,但凡有一丝清醒,皇兄是绝不会接受滴血认亲的,因为同意本身就意味着屈辱。故而为今之计,也只有自己做个恶人,趁着昏迷进行了。

  方法虽笨,也不是全无好处,如此一来,天宜帝那边还能保留最后一丝颜面,不至于刺激太过、狗急跳墙。

  “放手,你要对主上做什么?!”好端端下着棋,骤然间变生肘腋,负责护卫的关绫顿时急了,从梁木纵身跃下,欺身逼近之际,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匕。

  “小绫,你先听我说。”洛凭渊抱着静王,在室内方寸之地左躲右闪,甚是辛苦,“你且想想,如果我要害皇兄,用得着这般大费周章,不是自找麻烦?”

  又道:“你再不住手,万一伤到皇兄怎么办!”

  关绫怔了一下,他是亲眼目睹过洛凭渊为了寻找雪蔓青果不眠不休、几近疯狂的,倘若真的意图不轨,推说找不到解药岂非容易得多,何须等到如今,还煞费苦心将人诓到府里。

  “谁知道你怎么想的!”他怒道,手上的招式却缓了下来,“说清楚,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语气虽然不善,敌意却已消去了七八分。

  洛凭渊暗暗松了口气,换做是阿肃,应付起来可就吃力多了。

  “我是要消除后患,让父皇今后也不能加害皇兄。”他将心中忧虑和想法简要解释一遍,“没时间了,小绫,你一定要帮我!”

  关绫清秀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一言不发听他说完,沉默片刻,冷冰冰道:“帮忙不可能,五殿下,你还是连我也一道点晕吧!”

  天宜帝今日仍是微服,乘坐一顶暖轿来到位于城北的宁王府。

  难得出宫散心,他的心情放松了一些,但寒风在轿檐外发出低低的呼啸,道旁树木的枝干光秃秃地伸向天空,树根处覆盖着积雪,又令人油然生出一种苍凉。

  洛凭渊在府门迎候圣驾,先稍事休息,而后就引着皇帝在府中闲步,观看各处殿阁亭台,李平澜和袁旭升旁边作陪。

  天宜帝从前就发觉,在一众皇子中,五皇子的作风比较俭朴。眼前的宁王府虽然也依循规制建得颇为气派,但精致高雅不及云王府,奢华比不了安王府,宫里之前赐下的贵重摆设、金银器皿大都没有用上,唯一胜在格局疏朗,处处一尘不染,置身其间倒也怡然。

  但是走着走着,他又渐渐感到了一丝不寻常,府中的布置陈设,似乎总带着某种熟悉的痕迹。就像刚进来时用茶的轩厅,黄檀屏风旁边一对雕花酸枝木架上,分别放置一盆明珠兰和一盆垂丝海棠,形态妍妍秀雅,那品种、摆设的方位,怎么看都似曾相识。

  皇帝起初不甚在意,待到离开厅堂,沿着抄手游廊转过弯,又看到前方廊下安置了一套方几木椅,几上摆设茶炉茶具,不远处一树白梅正含苞待放。此情此景,他脚下没来由地一顿,脑海中霎时出现了一幅相似的画面,曾经的凤仪宫,庭后也是有一棵老梅,枝干虬然,冬日里皇后带着侍女在廊下煮茶赏梅,情致盎然。

  倏然又记起,早年凤仪宫正殿的屏风旁边,也一向摆放两盆花卉,最常见的就是兰草和海棠。

  皇帝的心中惊疑不定,往事仿若阴魂不散,牢牢地纠缠身周。他一时竟分不清,是宁王有意为之,还是自己思虑太过产生了错觉,毕竟这些花草物件也不过是寻常而已。

  他随即想到,五皇子幼时生活在凤仪宫,耳濡目染下,府中布置带有些许旧日影子也属正常,才稍稍释然。

  游廊另一头是宁王的书房,空间轩敞明亮,弥漫着淡淡纸墨清香,卷宗书本齐整有序。难得的是,一应物事大都已半新不旧,毫无浮华之气,显得十分熨贴。

  天宜帝不由微微颔首,正要称许两句,目光一瞥间,却看见西边窗下安放有一张棋坪,青玉为面,黑白棋子交战未了,显然是先前对弈才到半途。

  异样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皇长子洛深华擅弈,十四岁赐住长宁宫,将棋坪设于书房西窗下,读书之余,常与太傅、友人手谈,与眼前情景何其相似。

  尤其那青玉质地的棋盘,边缘处刻有米粒大小的数行古篆,皇帝忍不住上前细看,越端详越是眼熟,再拿起一颗棋子,羊脂白玉莹润细腻,触手生温,许是年代久远的关系,连两只棋篓都透出古雅沉朴的韵味,分明就是洛深华摆在长宁宫的那一套心爱之物。

  皇帝的脸色由晴转阴,将白子丢回棋篓,心里生出一股无名闷火,不知因为触动了不愿回顾的往事,还是洛凭渊太不知避忌,任由碍眼的物件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东西你从何得来,为何会在此处?”他沉下脸明知故问,语气中的不悦已相当明显。

  “回父皇,”洛凭渊的神色却不见惶恐,平静地微微躬身,“儿臣在静王府居住年余,离别之际,大皇兄以玉棋相赠。儿臣感念兄弟情谊,故置于书房,以便常常得见。”

  皇帝的表情愈发阴郁,他听得出,宁王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伤感。

  洛湮华已是生死簿上被勾了名字的人,想来时日无多,如果再在洛凭渊面前为一点小事计较,未免显得心胸狭隘,有失君王气度;但他又实在心里发堵,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隔了一会儿,才意有所指地缓缓说道:“你倒是念旧,镇日想着兄弟情分,朕却得把江山社稷、洛氏宗族装在心里,时刻不能放下,焉能为了一时之仁而误了皇图霸业!你若是本末倒置,连孰重孰轻都分不出,就白白辜负了朕的厚望!”

  自琅環皇后赐死,类似的想法在他心中已徘徊多年,此刻说出,恩威并施、气势迫人。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或许琅環在韶安阵前确实不曾通敌谋反,但假以时日,谁又能保证没有不臣之心呢?尤其是,他们的宗主是位居中宫的皇后,育有一位才能出众的嫡长皇子。

  “父皇身上责任,诚然是重逾千钧,”洛凭渊说道,“然而国有律法,人有七情,世间万事自有章法,皆可归入天地之大道。在儿臣看来,纵有利害取舍,只需时时以不违天和为先,就非不可解。”

  天宜帝没想到,洛凭渊非但没有受教、请罪,反而神情郑重地论起道来,不由怒而反笑:“你是要教训朕?我且问你,朕何处有违天和,你又如何能解?”

  “父皇言重了。”洛凭渊有备而来,并不因对方话语中隐隐的威吓而退缩,从容说道,“圣人所言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儿臣不敢妄论,唯独以为,倘若连身边眷属、至亲骨肉尚且翻脸无情,又将从何爱惜百姓、克尽天子之责呢?非是儿臣不分轻重,不识时务,但大皇兄难道不是父皇血脉相连的至亲之人?”

  “住口!你懂得什么,也敢大放厥词!”此语无异于直揭旧日疮疤,天宜帝大怒,下意识就想抄起棋盘,劈头盖脸摔将过去,但五皇子正处在他和棋坪之间,伸手去拿却是不太方便。

  李平澜和袁旭升不知何时已离开了书房,洛凭渊堪堪后退半步,仍旧保持着镇定:“琅環平反,往事已矣,儿臣无意冒犯父皇,只是心中尚有一点疑问,不吐不快,望请父皇解惑。”

  他知道自己的言行已然犯了诸多忌讳,索性不再顾忌,一字字说道:“十年前,韩妃设下毒计构陷皇后娘娘,致使娘娘含冤而死,父皇对大皇兄亦是疑心深种,不复以父子之情相待;时至今日,父皇可曾想过应当还娘娘清白,给大皇兄一个交代?”

  话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施了一礼:“儿臣斗胆,恳请父皇重行滴血验亲!”

  一言既出,天宜帝铁青的脸色瞬时转为紫涨,厉声喝道:“大胆!放肆!”

  他万万想不到,平素看着稳重知礼的五皇子竟是胆大包天,什么都敢说。那一句“滴血验亲”犹如雷声般在耳边振响,在脑中回荡,仿佛一下下闷雷劈在心底最不可告人的地方。皇帝额头青筋暴起,不假思索地扬手就是重重一记耳光。

  以洛凭渊的武功,要避过简直轻而易举,但他没有动,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口中立时泛起了血的味道。他并不跪下谢罪,抬手擦拭一下唇角,低声说道:“父皇,儿臣在静王府,看得比谁都清楚,皇兄尽心辅佐国祚,从未做过对不起父皇的事。”

  天宜帝气得发抖,放在过去,这般出言不逊、忤逆君上,即使不褫夺宁王的顶珠,也非得命人将其拉出去打板子,狠狠教训一顿,但他最近锐气大错,纵然在盛怒中,也不得不考虑重惩五皇子的后果,尤其事情还涉及到静王,说不准又是一场难以收拾的风波。

  室内一时陷入沉寂,只闻皇帝重浊而急促的喘气声。僵持了片刻,洛凭渊转过身,走到书房里侧,一墙之隔就是供修葺的内室,他不再迟疑,推开了紧闭的门扉。

  皇帝正举棋不定,随着宁王的举动,他阴沉而疑虑的目光也投向里间,而后就倏然定住了。

  内室的空间并不大,陈设周全,乃是一间普通的卧房,令人吃惊的是,靠墙的床榻上竟然睡得有人。幔帐只放下一半,午后阳光透过银红的窗纱斜斜映入,勾勒出枕上柔和的侧脸轮廓。那是洛湮华。静王气息均匀,眉目安静,完全陷在无意识的昏睡里。

  天宜帝僵在原地,盯着榻上的人,心里震惊莫名,连书房外传来错杂的脚步声都未曾注意。除了恼火、惊怒,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复杂滋味。过往多年,每一次见到静王,他眼里看到的都是对手和威胁,无论朝堂对峙,御书房论政,空气里无时无刻不在涌动着暗流,浸染了衡量、试探,提防、戒备。

  他已经很难想起上一次看见皇长子安睡的样子是什么时候,应该是在十年前,听了韩贵妃情真意切的诉说,看过如嫔留下的告发信,带着满腔震惊和怒火摆驾长宁宫,面对重伤昏迷的洛深华,下令立即滴血验亲。

  那是最后一次用为人父的目光注视,从走出长宁宫的一刻起,琅環皇后不再是结缡的妻子,洛深华也不复他的嫡长子、禹周的未来储君。风暴卷过,亲情爱重荡然无存。他不必也没理由回头,为了一个帝王的尊严,为了洛氏江山永固,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又有什么不能牺牲。

  一晃就是整整十年,同样是寒冷的冬日,自己已渐渐老去,眼前的洛湮华也不再是昔时风华正茂的少年,由猜忌冲突而利用交换,以至彻底决裂,早已各自忘记曾经有过一段父子情分。只是每走一步,最先选择翻脸动手的,都是自己。

  洛湮华赢了又如何,纵然名满天下,大仇得报,毕竟已经寒毒入骨,注定会在病痛中不久于世。

  而光阴荏苒,当初无依无靠,只能听任摆布的小皇子,也成了独当一面的宁王。看到静王的一瞬,皇帝清楚地意识到,洛凭渊绝对是来真的,也是真的认为,必须给静王一个交代。

  “你……”他艰难地朝向洛凭渊,还没想好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书房的门从外面打开,身着素白锦服的云王当先进入,后面依次是端王爷、睿王爷,还有宗室中辈分居长的大长公主,他们身后跟着屏息静气的白鹭和霜降,手中托盘里盛放银盆银针。

  “你们……”天宜帝从惊愕中回过神,本能地迎上两步,“皇姑不是近来身上欠安,怎么也到了此间?”

  大长公主是宗室中为数不多的女性长辈,孀居多年,极少过问外事。她眼角眉梢已有许多细纹,但看上去仍旧雍容华贵,此刻微一福身,淡淡道:“劳陛下动问,皇侄孙相邀,老身便过来看看,免得将来归天后被阿瑶埋怨,怪我不肯照应她的孩子。”

  天宜帝难免尴尬,太后过世得早,他对这位姑姑一向很是尊重,但自从皇后自尽,大长公主面上什么也没说,却渐渐拉远距离,少了亲近来往。谁能想到,她会为了静王出现在眼下的场合。

  阿瑶,江璧瑶,他起初常常这样叫她。后来那个恬静端雅的少女成了皇后,依旧常伴身边,但是无形的隔阂已经出现,随着一次次分歧、争执,变得难以逾越,“皇后”也就取代了“阿瑶”。尽管面对宫闱纷争不太适应,但她总是将责任履行得很好,用心扶持,却绝不依附。从最初到最后,她的目光永远不经意地掠过灿烂华美的宫室,淡然而遥远,仿佛至尊至贵的皇权后位并不值得动容屈膝,她心里独自拥有更为重要宝贵的东西。

  皇帝与琅環右使萧夙玉仅有过寥寥数次照面。近三十年前,年轻的皇子洛展鸿初次来到江陵,在江府庭院中看见了正在修剪花木的江璧瑶,她身边有两个人,一是拎着水桶的江恒远,另一个帮她拿着花篮的就是萧夙玉。彼此都还是少年人,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将那情景放在心上,但后来的岁月里,却常常想起匆匆一瞥间,少女灵动而明媚的笑颜,一旁的年轻男子修长挺拔,眉目温煦,满是宠溺。

  成婚后,从东宫潜邸到入主重华,琅環的下属三不五时会参见宗主,但江璧瑶的青梅竹马却始终行踪飘忽,据说已远赴北辽。只有一次,皇帝下朝后在凤仪宫碰见了萧夙玉。刚刚回京的琅環右使容貌多了几分沧桑,但依旧俊美飘逸,正在为七岁的皇长子指点武功招式,皇后坐在梅树下,微笑看着他们。那一刻,她平静的神情里有着很深的温柔与哀伤,被缓缓走近的皇帝收入眼底。

  或许就是那个时候,疑虑的种子生根发芽,自细微的痕迹和猜想中汲取养分,最终结出果实。即使明知韩贵妃绝非良善,定然另怀机心,他也宁愿选择信其有。他是天子,就算错了也是对的,更何况洛深华的血与自己的不能相容,乃是亲眼所见,板上钉钉。

  众人行过礼,洛临翩与宁王交换了一下目光,便单刀直入:“有两位皇叔和皇姑奶作证,想必能让父皇信得过。一应器物都已经过皇叔和儿臣检查,药剂也是当面配制,无人能从中作伪。”

  说着,用手一招,两名小侍从便捧着托盘上前。

  天宜帝面对姑姑、弟弟和两个儿子,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平心而论,事情到了如今地步,重新检验血缘原是应有之义,但于他而言,如同要撕去最后一层遮掩,由不得心底发慌,冷笑道:“真是有其兄必有其弟,你们两个对当年的事了解多少,也轮到口口声声抱不平、强出头,可知该当何罪!就不怕到头来,搬起石头砸了脚,反倒证实你们的大皇兄是个假货?”

  室内鸦雀无声,端王爷和睿王爷都有些如芒在背,唯有云王淡淡道:“父皇实在不必替儿臣担心,大皇兄的血缘是真是假,我根本不在乎,只是受不了拖拖拉拉、不明不白。就算不为皇后娘娘,父皇难道不该对宗室和自己有个交代!”

  洛凭渊道:“此事是儿臣策划所谓,倘若结果仍与当初相同,愿受父皇责罚!”

  “够了!”天宜帝恼羞成怒,“孽畜!谁准许你们再三再四地以下犯上!应当查证的,朕早已查过,还有什么不明白!再敢多言,朕即刻降罪!”

  洛凭渊拧眉,心里隐隐升出了怒意,皇帝的逃避和不可理喻委实超出预料。

  “儿臣有一样东西,要请父皇过目。”他向洛临翩使了个眼色,示意不必再做口舌之争,回身进了内室。

  众人都感不解,但见宁王走到床榻边,三两下扯掉幔帐丢在地下。他之前安置静王时,已经除去了鞋袜,随着锦被一角掀起,所有的目光就齐齐落在洛湮华裸露的双足上。

  静王肤色白皙,自脚踝以下,足背有几块淡淡伤疤,尚且不至突兀,然而从脚跟起,但见烧烫过的疤痕凹凸相连,一处叠着一处,双脚足底竟再也找不到半分完好的肌肤。是在很久以前,被人用烙铁一次次地反复烙过皮肤血肉,不留任何间隙,也没有丝毫怜悯。即使已是多年前的旧伤,依旧狰狞可怖,在温暖的日光里触目惊心。

  两位王爷面露不忍,大长公主偏开头,饱经世故的眼睛里已有了泪光。

  “娘娘死后,韩贵妃得父皇准可,将皇兄下廷狱审讯,酷刑折磨尚嫌不够,又命狱卒烙去脚心红痣,永绝后患。”洛凭渊盯着面色青白不定的皇帝,目光毫无温度,冷冷问道,“看在这些伤疤的份上,敢问父皇,现在能滴血验亲了么?”

  暮色沉沉的时候,天宜帝才从书房出来,在洛凭渊的搀扶下乘轿离去。他虽然极力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但步履踉跄,一向挺直的背脊也佝偻下来,一眼望去,如同骤然苍老了十多岁。

  隔日宫里传出消息,陛下有恙,卧床不能起身。因为病势比较沉重,容贵妃和莲贵妃轮流照料,四皇子和五皇子也不得不入宫侍疾。

  天宜帝病倒,一半是百般滋味交逼,以致急火攻心,另一半则是上一次生病还没有好利索。他在病榻上恹恹躺了几天,一时看见神情冷漠的琅環皇后,一时又是全身烧成焦炭,只余面容完好凄艳的韩贵妃,好不容易幻像散去,耳边又传来喊杀、怒骂和哀泣,寝殿里仿佛有无尽怨气交织充溢,映着血色与火光,盘桓不散。

  皇帝知道是心魔作祟,性命攸关,也顾不得丢人了,向莲贵妃吐露了苦衷。反正有云王在,莲妃迟早会得知内情,而且她性格清淡少事,应能做到守口如瓶。

  莲贵妃听了帝王心事,默然半晌,点头应承:“臣妾会在芷汀宫中为皇后娘娘设下灵位,代为祭祀,早晚祝祷;再让家人延请高僧大德,暗中用陛下的名义告慰娘娘在天之灵,圣上可以放心。”

  她想了想,又轻声劝道:“碧海澄心虽无法可解,但宫中还有缓和寒毒发作的药物,陛下不若一并命人送去给大皇子,让静王殿下安静养病,做些想做的事,与陛下也能彼此相安。”

  寝殿中帷幔严密,又加添了许多暖炉,宫女内侍个个汗流浃背,天宜帝却仍然觉得寒冷。这该是两败俱伤罢,他颓然长叹一声,心中十分惨淡,再也提不起一丝争胜计较的念头。

  同一时间,静王府澜沧居外,洛凭渊站在寒风里,手中象征性地握着一根荆条。他已经是第三次前来负荆请罪,前两回直接被赶出去,今天好容易进了主院,但目前仍然不像能得到原谅。

  天上零星地飘下雪花,他往手心呵着暖气,想着多站两个时辰,苦肉计说不定就能奏效。

  如同料到了他的心思,室内传来脚步声,门扇开了一线,秦肃沉着脸出现:“回去吧,主上不想见你。”

  “阿肃,”眼看房门又要合拢,洛凭渊急忙抢前一步用脚抵住,“皇兄心情好一点了吗?小绫也不见影子,你们好歹帮我求个情!”

  关绫已经被静王派到了云王府,在彻底帮忙训练好影卫前不准回来。秦肃看一眼满脸写着央求的宁王,眼里似乎掠过了隐约的笑益,简单地说道,“回去吧。”

  天寒地冻,洛凭渊小心翼翼地敲着再度紧闭的大门,委屈地说道:“皇兄你消消气,我下次不敢了。我就是觉得,皇兄可以不认父皇,但是父皇不能不认皇兄啊!”

第一百八十二章 凡世悲喜

  年关临近的时候,三司会审最终定案,自已故皇后江璧瑶以下,琅環左使江恒远、右使萧夙玉,连同下属琅環十令,包括于边关韶安、昭关殉国的千百英杰义士,过往多年中死难的琅環子弟,冤情终得昭雪。

  首恶韩素宜、魏无泽、薛松年均已身死,韩妃的兄长,即原安远侯曾参与昭关城内陷害横刀、凌虚二令,虽非主谋,但诬白为黑、欺君罔上,兼之另犯有多桩相关罪行,判决腰斩弃市。韩式族人为虎作伥,经查实或斩首或处流刑,余者贬为庶人。薛松年家中人丁不旺,独子年纪尚轻,并无恶行,因此仅削职为民,永不叙用。

  钦命要犯戴士发、姬无涯、温天笑判决腰斩,刘可度斩首;邵青全判杖四十,监十年。

  闵家家主闵存正勾结匪首,意图对抗朝廷政令、为祸一方,着杖刑八十,流配岭南;原昆仑府、幽明道多名江湖恶徒斩首示众;朝野之中,另有依附太子一党、戮害忠良的帮凶数十人,因静王无意株连,故依所犯罪行或斩或流,大多罪未及家人。

  腊月中旬,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将判书上呈天子,继而登载于邸报。三日后,第一批勾决要犯被推至法场处刑,邹培盛亲自前往监斩,眼见人头滚滚落地,围观百姓无不称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