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36章
作者:薄荷酒
“原来是了字辈高僧,在下失敬。”洛凭渊道,早知寺中住持大师名为了尘,听名号即知这僧人在寺中辈分甚高。
他凝目打量,见对方年近半百,五官却甚是端正清秀,肤色隐隐透出莹白之意,只在额间眼角有些纹路,果然不似常人。
他一时不能断定是敌是友,说道:“大师现身此地,可知是谁杀了诚毅侯小姐,还有这许多无辜之人?”
“不敢当高僧二字,了尘师兄精研佛法,修为高深,老衲却不过是一介武僧,只因师兄近日抱恙,才暂时代管寺中事务。”了因垂目看了一眼地上的姚芊儿,“方才闻报正殿出事,匆匆赶来,却只见到施主将一名女子带离,送出寺外。”说着,他缓缓俯身查看姚芊儿,“若说这位是诚毅侯小姐,那么施主送走的,又是何人呢?”
“原来大师看到了,我只知道方才进来时,正殿内外只余下那位小姐还活着。”洛凭渊淡淡说道,“大师还未回答在下的疑问,既然主持寺务,寺中何时进了贼人,又去了何处,难道全然不查?出了如此大事,为何不见其他僧人的踪影?”
“看来,施主心中颇多迷惑。圣驾将至,我寺中众人近日都在禅房静修,不得随意行走。况且事发突然,老衲焉能让不谙武学的佛门弟子涉险,自当亲身探明。”了因徐徐说道,“一方庙宇,八方来客,施主身怀珠玉,来历非凡,不也做了不速之客,携刃擅闯禁地,无人察觉么?”
洛凭渊被说得一时不好反驳,心中却更加疑窦丛生,了因谈吐不俗,话意虚实不定,似是已然知晓自己的身份来意,但又似是而非。他没有时间与这老僧纠缠,心念微转间,突然问道:“蒋寒和魏清被关在什么地方?”言罢手腕一抖,纯鈞宝剑呛然出鞘。
“施主所问之人,老衲既未曾见过,更不知他们在何处,想是另有因果,却与皇觉寺无关。”了因淡然说道,他此时侧对着宁王,要害尽在剑气笼罩之内,却似毫不在意,“施主焦躁过甚,煞气着实重了些,以致身陷险境尚不自知。不若少坐片刻,静一静心,老衲有几句忠言相告。”他的声音并无常人上年纪后的苍老,甚是舒缓柔和,令人听了十分舒服。
“既不知情,多言无益。”洛凭渊道,他在师门所受教诲,对不防备抵抗之人不可以武力相欺,于是便将剑收回了些许。
他并未察觉自己的敌意已有所消退,心中思忖,无论了因所说是否实情,既有血案发生,外面的禁军只怕用不了多久就会进寺清查,自己须得快去找蒋魏二人的下落,只是还要不要先制住这老僧?
他微一迟疑,了因突然“噫”了一声:“她还有气息”。
洛凭渊一怔,下意识地低头向姚芊儿看去,只见她面色已由灰白转为毫无生气的青灰,分明是气绝多时,断无返魂之理。就在这一疏神的瞬间,了因右手翻转,手指微弹,“噗”的一声轻响,两人之间爆开一朵小小的白雾。
一股如兰如昙的清淡香气袭来,洛凭渊心知中计,急忙屏息急退,但为时已晚,他头脑中顿时一阵昏眩。
第五十三章 迷雾梵音
“好了,宁王殿下。”了因直起身体,面露微笑,突然转了称呼,“你修习的当是寒山真人亲传的洞明心法罢,以稚龄之身修上乘武学,果然精纯。若是换了旁人,中了这昆仑缥缈烟,早已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是昆仑府的人?”洛凭渊但觉周身内力如退去的潮水一般,正急速消失,气力仿佛也随之被抽走,手中的纯钧剑似有千钧之重。
他想起缥缈烟的传闻:无形无色,香气远而弥清,正应了那句“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然而药力霸道,中者神志昏沉,无法使用内力,需要整整三天才能恢复。他用力咬了一下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想来五殿下对自身的修为很有把握,才会如此托大,连下属都不带就想救人。”了因说道,缓缓走到一个蒲团前坐了下来,神色怡然,抬手示意洛凭渊不妨也坐,“殿下手中的剑戾气太重,何不放下。须知华山二弟子并不在寺中,只有老衲专为在此等候殿下,一尽地主之谊。今日际会也是缘法,待到飘渺烟散尽,老衲才好让人进来收拾,目下何妨少歇清谈片刻。”言语间,竟似眼前染血横尸的惨景不存在一般。
“私囚华山弟子,又血溅皇觉,你们意欲何为?”洛凭渊冷冷说道,他极力握住手中的纯鈞,用剑尖点在地上支撑身体,勉强走到了对面另一个蒲团上坐下。尽管这一坐,或许就没有力气站起来了,靖羽卫此时多半还在半路,即使到了,没有讯号也不会贸然入内,他只能靠自己。
他凝神回想,洞明心法的要旨一句句在心中流动,洞烛自身,明若观火,盘膝而坐更有利于抱元守一,在丹田汇聚内力,他不能坐以待毙。
“五殿下,你愈是运功相抗,就愈早支持不住,何必白费力气呢?”了因和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以卵击石,螳臂挡车,徒然误了自身。可知今日这许多无辜之人,皆是因你而死?若非你只身孤剑擅闯皇觉,他们本可平安回去。”
他语气中似有嘲讽,又似带些悲悯,见洛凭渊但坐不语,又说道:“殿下少年得志,意气风发,难免自视过高,实际上若无皇子身份,不过区区一小辈尔,无论与当今的静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相比,你都差得太远,否则也不至落入现下境地。”
洛凭渊依旧沉默,尽管脑中眩晕,他尚能意识到了因意在动摇自己的心智,他内心有一瞬间的恍惚,究竟是过于自负,还是被怒火和等待消磨了耐性,才会中了圈套呢?或许心底的确有过争强的念头,想在静王面前证明能力,所以今日才枉顾反复提醒,凭着冲动闯过来。蒋寒和魏清或许真的不在寺中,而自己不但没帮上忙,只怕还要成为皇兄的拖累。
“既然中了暗算,我无话可说,”他冷冷说道,“你们想怎样?将我也杀了,还是栽赃嫁祸?想来也没有别的花样了罢!!”
“宁王殿下言重了,这些寻常庸人的性命与蝼蚁无异,怎能与你相比。我昆仑府一介江湖门派,无意伤及龙子凤孙的性命,老衲只是受人之托,来为殿下指点迷津,顺便让你带些内伤,功力打个折扣,日后行事时便会谨慎三思了。”了因合十微笑道,“至于其他,此间众人皆是死在殿下之手,何来嫁祸一说?”
说到后面时,他语声倏然由慈和转为清亮高亢,音韵宛若钟鸣,有行有质般令人心神俱震,然而抑扬顿挫之际,又含着说不出的蛊惑意味。
洛凭渊只觉得又是一阵昏眩,他攥紧纯鈞,暗暗将小指在剑锋上带过,随着一阵刺痛,整个人清醒了不少。眼前的了因盘膝端坐,双手掐诀,神情肃穆,竟有几分宝相庄严。
“你是梵音僧魔纳兰玉?”洛凭渊猛地脱口说道,“昆仑府九护法之一。”
“不愧是寒山高徒,能支持到此时还神智清醒,叫破老衲的本名。”纳兰玉张目朝他望了一眼,目光到处,同样带了无形的蛊惑之意,“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纳兰玉即是了因,又有何区别,殿下还是先担心自己为妙。”
洛凭渊脑中极力回想关于面前僧人的传闻,纳兰玉在昆仑九护法中也算甚为出奇的一个,据说年轻时颜若好女,且天赋异禀,发声音色如银,令人闻之心旌动摇,不能自已。三十岁上投入佛门,偶尔现身讲经时,真如舌灿莲花、天花乱坠。
然而此人生性偏激,行事邪多于正,自创法门以内力传音操控他人意识,名为梵音术;十余年前更挟术寻仇,制造了数起灭门血案,武林为之哗然公愤,连昆仑府都难以回护,纳兰玉自此销声匿迹,不再露面。岂料事隔多年,竟然成了皇觉寺的僧人了因。
“殿下今日之祸实起于身上的佩剑,”耳边只闻纳兰玉复又说道,“纯鈞乃是上古利器,非帝王之尊或天命之人,不但难以驾驭,心神反受其害。五殿下获赐此剑后不仅时刻不离身,而且一月前还曾大开杀戒,剑刃饱饮鲜血,引得阴煞之气侵体。本来你亦是皇室血脉,只需静心定神,过些日子也就无碍,可惜偏偏闯入我佛门重地。这大雄宝殿内设法阵,上抑天罡,下压地煞,代代相传,连圣上参拜之前尚且要斋戒七日,岂能容下你身上阴戾之气?无怪乎酿成血案,委实可悲可叹。”
“一派胡言,明明是昆仑府把持皇寺,滥杀无辜。倘若真如你所说,战场杀敌的武将岂非统统进不得这寺门?”洛凭渊寒声道,他需要拖延时间,“看你头顶戒印,身披僧袍,也是个皈依三宝的和尚,却杀人在先,诬陷在后,在佛祖面前行此伤天害理之举,比之寻常贼匪罪加十倍,就不怕遭日后因果?”
纳兰玉剃度为僧二十载,虽然无所不为,但时日既久,毕竟有些忌惮,忍不住反唇冷笑道:“竖子敢尔,妄言我佛家是非因果。须知成王败寇,自古皆然,但凡成就功业者,有几个没做过大奸大恶之事,他们又何尝有报?多少奸恶早年两手血污,杀人无算,末了只消做些善事,敬佛修庙,自能往生极乐。”他长笑一声,“若然佛祖当真不悦,我纳兰玉为何至今还活得好好的?”
“天理善恶,黑白是非,焉能如你所言。”洛凭渊道,这几个字乃是勉力吐出。纳兰玉精习传音摄魂之术,字字以内力发出,入耳犹如被重锤一下下在脑中敲击,直令人头痛难当,所谓魔音穿耳,莫此为甚。他此刻手足无力,真气不能为继,待到最后一字出口,整个人已有些摇摇欲坠。
“差点忘了正事,”纳兰玉见他吃力,神色重新转为和悦,“还是先让老衲为殿下解惑罢。你也不必为杀了这许多人迷惑自责,须知佩剑并非主因,真正引得你中邪造下杀孽的,另有元凶。”
洛凭渊咬牙不答,他已极力凝神,但对方正在使用梵音术,他只觉话音入耳,神思随之散乱,就似不由自主被牵着走一般。
纳兰玉道:“且想想看,你得了剑后每天居于何处,不是静王府还有哪里?能对你下手加害的唯有静王洛湮华。他恨你与他作对,为了控制利用,早已下了巫蛊魇镇之术,令你行差倒错,妄自尊大。故而误闯法阵时才会激发体内邪气,竟而凶性大发,连杀十余人,直到贫僧及座下弟子赶到,才以佛法之力化解此劫,不至引出更大祸端。阿弥陀佛,我佛慈悲。”
这番话若是平日听到,洛凭渊定会冷笑:果然编得精彩。但眼下他正在苦苦支撑,竟分不出丝毫心神驳斥。
只听纳兰玉重复道:“宁王殿下还请牢记,此间杀戮皆是你一人所为,你血染正殿,玷污佛地,在在尽是恶业;害你至此的人,乃是静王洛湮华。”他音调高低起伏,极尽微妙,又近在耳边,字字直钻入脑中。
洛凭渊想到对方这般险恶阴损,不仅要将杀人的罪过强安到自己头上,还要连带陷害静王,不由怒意上涌,脑中一片纷乱。他凝神与耳边话音相抗,额头已沁出冷汗。
纳兰玉状似随意,实则以全力施为,并不轻松。他今日要做的就是操控宁王神志,至少也需使其记忆模糊迷乱,难以为自己申辩。他自洛凭渊入寺起就远远观望,见宁王让护卫送走了一个少女,以为那是姚芊儿,也没出来阻拦,直到方才交谈,才意识到其中或许出了纰漏。按照事先的计划,东宫派来的死士动手杀人后即刻撤离,为了避免被禁军、靖羽卫乃至随后可能赶来的各路人马发现端倪,连暗桩都已一并撤走。他须得快些将洛凭渊料理妥当,再去追查那被送走的少女究竟是何身份。
谁想宁王比他预料得更难对付,缥缈烟药效强烈,加上自己接连使用梵音术,一般武林子弟早已听任摆布,不省人事,洛凭渊却仍在支撑。
他将准备好的言语又逐字说了两遍,洛凭渊双目紧闭,额上已满是冷汗,身体晃了晃,倏然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重重倒在了地上。
纳兰玉舒了口气,使用梵音摄魂极耗精神内力,他头上也已见汗。眼见宁王眉峰紧锁,面色苍白,纯鈞也落在一边,终于放下心来。看样子,待到洛凭渊醒转,对今日发生的事定会混乱不堪。金尊玉贵的五皇子,还不是倒在自己脚下。
他冷笑了一声,起身踢了宁王一脚。洛凭渊毫无抵抗,身体被踢得翻转过来,侧躺在地上。
纳兰玉这才想起,还需要再给他补上一掌。按东宫的意思,最好废去六七成功力,不养个三年五载,难复旧观。
他斟酌了一下力道,俯身缓缓提起手掌。蓦然间眼前寒光闪动,剑锋如雪,势若惊鸿,疾若电光石火,他只觉胸腹一凉,纯鈞已自下而上插入小腹,直没至柄,剑尖从后心透出,三尺青锋竟有一半留在他体内。
纳兰玉纵横半生,并未将初出茅庐的宁王放在眼里,更从未想过会有人同时中了昆仑府两大绝招仍能反击。他只见宁王张开眼睛,坐起身来,一双漆黑眼瞳中寒意似冰,目光清明,哪有丝毫神志受控的影子。
“你的报应,就在今日。”耳边传来寒凛而清朗的声音,他心底一阵冰凉,与之同时袭来的,还有近乎恐惧的不敢置信,竟没感到疼痛,而后就栽倒在地,绝了气息,他的眼睛仍然睁着,看上去和大殿内外其他的尸身并没有区别。
洛凭渊缓缓松开剑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手,掌心里满是鲜血,方才对话时他有意攥住剑刃,以此让自己不至丧失神智。他的目光又落在腰间,那里挂着一只很小的药囊,几天前,静王让奚茗画给府里常外出办事的人各做了一个,说是可防寻常毒粉药物。洛凭渊拿到时还有些好笑,自己每日办的都是公务,哪里就招惹来那些江湖暗算,他不想拂了好意,随手佩上了。适才或许就是因为这只药囊中沁出的幽凉药香,帮助抵御了一些缥缈烟的效力,他才能等到纳兰玉过来,奋起残存的内力作最后一搏。之前的昏迷虽是使诈,但强提内力伤了肺腑,那口血却是货真价实。
此刻他坐在地上,已经无力起身。他不可能走到殿外放出烟花讯号或者离开这里了,甚至做不到拔出纯鈞归还鞘中,那一剑用尽了最后的精力。眼前天旋地转,殿内的景象逐渐模糊,跟着就是一片黑暗。
倒在地上时,洛凭渊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杂乱人声与脚步声,最后想到的是,自己终究什么都没能做成,皇兄一个人,能应付过来么?
八月十三,日影行至未时,封景仪走出住了一晚的客栈,他已经两夜不曾安枕,眉宇间有掩藏不住的疲惫,但既然已经决定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的神情就显得很是镇定,衣着修洁,腰悬长剑。
从静王府出发来到这座客栈之前,静王只叮嘱了两点:一是安心等待消息,按时前往;二就是到了天牢中,尽量待得久一些,不妨拖到昆仑府要求的申时再出来,如此就给己方留出了更多的余裕。
从昨日傍晚到现在,他还没有收到琅環传来的讯息,确切地说,没有他所盼望的关于两个师弟的消息。他向四周望了望,街上人来人往,但没有一个像是来送信的。他心里有些发沉,静王说过,为了少生支节,在人救出之前多半不会与他联络,但封景仪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们还未找到师弟们,毕竟时间如此紧迫,偌大洛城内人海茫茫。
靖羽卫准备了马匹,封景仪定了定神便翻身上马,不再回顾,他身边是崆峒派的两名弟子,后面则由楚桓和邵毕图领着十六名靖羽军士,一同朝洛城天牢行去。
天牢中多是钦命要犯,守卫森严。楚桓拿了文书,领着一行人通过几重关卡,从一道边门进入,邵毕图则带着众军士守在外面。
一个狱卒迎了过来,向靖羽骑卫打恭作揖地行礼,随即就从身边摸出一串钥匙,在前面引路,看来是早已得讯,专为等候他们。
天牢不同于一般房屋,窗口都在大约一人加一臂的高度,开得极小,光线透过厚厚的灰壁勉强照进来,牢房里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青灰色的,长排的铁栅将两侧分成一间间大小不一的牢房,只在当中留出一条狭窄的甬道,深入其间,旦觉到处鬼影幢幢,目光所见都是囚衣褴褛的犯人,或坐或躺缩在各自的牢房中,空气里除了霉味,还有一股说不清的酸臭。
见到有生人进来,一些本来一动不动的犯人像被惊醒了般,扑到铁栅前看,还有人从栅条间拼命伸出手,喊着冤枉。狱卒显然早已见怪不怪,并不理会,只偶尔回过身来,用随身的铁棍朝着叫喊得厉害的囚犯用力敲下去,逼他们缩手。
到了通道尽头,又是一重铁门,狱卒便用钥匙打开,继续引着他们往深处走。封景仪只见每过一道门,里面的囚犯所带的镣铐就粗重些,有的还戴着重枷。
“因是沈副统领亲自交代过,小的不敢怠慢,一直将他单独关着,没再让人探视,衣食也不曾亏待。”那狱卒已经看出几人中以封景仪居首,故此说话时便主要朝着他,“这位纪爷初时还抖些威风,近来像是心情不好,不太吭气了,每日就是发呆。”
封景仪略略颔首,没有说话。进入这座朝廷重狱之后,过往种种不受控制地从他记忆中浮现,小师妹娇憨如花的笑靥仿佛回到眼前,她最终躺在冰冷棺木中的样子,师傅沉痛的眼神和鬓边的白发,师弟们染血的断臂,华山派门楣上那块被昆仑府摘下劈成两半的匾额。既然邪不胜正,何以世上有如许多屈辱不平,又为什么,人力有时而穷,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几个白衣如雪的年轻剑士穿行在不见阳光的牢狱中,并未显得格格不入,反而有种难以言述的肃穆。
通过数重牢门之后,他们终于在一处牢房前停下脚步。里面干草上坐着个人,身上囚服脏污,头上脸上须发蓬乱,双眼无神,正在有一下没一下拉扯着身下的稻草,看上去与其他犯人没什么分别。
见到有人站在铁栅前,他抬起头,缺乏神采的眼里倏而燃起光亮,接着就猛地朝这边扑过来,拖得身上重镣哗啦作响:“官爷,可是上面终于想起放我出去了?还是来传话,有个准信也好。我就知道,不会忘了我的!”他像是少有开口的机会,一串话说得急了,声音嘶哑含糊。
“给纪爷道喜了,只要几位爷看您顺眼,今日说不定就能重见天日。”狱卒答道,又回头对楚桓道,“好教大人得知,但凡在此处关了四五个月的,见了人都是这副样子,若是待足一年就老实了。”
纪庭辉也不顾狱卒话里的讥讽,双眼急切地朝来人巡梭,在牢中昏暗的光线里,他一时也辨不清各人的相貌。
封景仪踏前一步,冷冷看着面前这个人,纪庭辉一站起身,就能看出身材颀长,尽管蓬头垢面,他认得出那双眼角微微下垂、不笑也像有笑意的眼睛,还有东张西望的神态。他冷笑道:“岳乾,你好。”
第五十四章 莫失莫忘
洛城的南城一带与城东同样热闹,只是相形少了些贵气,多了几分喧嚣。从飘香酒楼所在的襄樊街再向南三里,穿过一条小巷,尽头横插过来的街道叫做沂岚街。这边住着许多在洛城中靠杂耍卖艺讨生活的人,还有经营祖传风味小吃的,走街串巷卖杂货的,加上附近两处勾栏,一家戏班,白天里热闹非凡。
要在这一带拔除暗桩是一件不算很难但同时也不易的事情。若说难,人多眼杂,稍不留意就会招惹眼目,不好隐藏形迹;若说容易,对于游荡在附近一片的闲杂人等,无论他们发生了什么,是死是活,都没有人真正关心。
因此,两个卖货的小贩因为缺斤少两与买家发生了争吵拉扯,被围着看热闹;拿着药幌的走方郎中突然患了急病倒地不起;挂着一篮鸡蛋的少妇走路时绊了一跤,被蛋黄蛋清糊了满脸满身,只好去找地方洗脸换衣;还有好几桩类似却互不关联的事件同时发生时,街道上的正常秩序完全不受影响。这类事每天层出不穷,与其说人们早已司空见惯,不如说这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
守在冯坤外宅与街对面香烛店中的十来个人并未察觉外面的小状况,毕竟早有分工,是暗桩负责警戒并且向他们传送消息,而不是反过来。
待在地下密室里的两个守卫之一正在对着传声的铜管说话,两边同时都听得到他的声音:“赵头领,小的兄弟两个多守一会儿不打紧,只是让莲香下来送些酒饭吧,实在得祭祭五脏庙了。”
姓赵的头领管着两边十三个手下,这时正亲自坐镇在冯宅西厢房内,闻言冷哼了一声:“还有一刻,好生待着,什么时候了还想喝酒,若是出岔子,我剥了你俩的皮。”
在密室中轮值的两人都姓孙,是一对兄弟,手上的功夫还过得去,就是性子有些怠惰,说是要吃饭,其实是想提醒该换值了。
身边另一个手下跟着笑骂道:“孙三,你倒会想,叫莲香送饭,还想让她给你唱一段不成?”
周围又有人哄笑了几声,但被赵头领的目光一扫,都噤了声。他们是跟着这位副舵主从昆仑府中的甲舞分舵过来的,赵栾秋的武功已跻身江湖一流高手之列,他对眼下任务看得甚重,他们一干手下也不敢怠慢。
赵栾秋的心思却有一半没放在眼前,而是在忖度整个计划成功后的态势。纪庭辉是阴使魏无泽亲自挑选培养出来的,虽然过往有华山的案底,又在洛城翻了船,上面仍然要设法将他保下来。看情形,日后怎么也是个舵主,这令他心底不太舒服。
再者就是,作为昆仑府新调来的头领,包括飘香酒楼在内的各处洛城据点很快都会移交给他掌管,赵栾秋对东宫的谋划并不很赞成。如果依他所想,此次的重点应当是全力对付琅環,最好是以那两个华山门下当诱饵,将静王在洛城的力量都引出来,来个聚而歼之,就像琅環在太平峡谷做的那样。但是东宫却坚持将重点放在了皇觉寺,除了护法纳兰玉坐镇,还分去了不少精干的人手。
戴士发与他碰头时意思表示得很明确:这边只需藏得稳妥,守好蒋寒和魏清即可,大动干戈反而会影响到全盘谋划,只要在皇觉寺进行顺利,不论静王府还是靖羽卫都会群龙无首,无力反扑。
赵舵主对宫廷里勾心斗角那一套不以为然,而且他觉得昆仑府担了恶名,其实只处于辅助的位置,自己起到的作用和功劳都太小了。这些年,阴使魏无泽与东宫之间看似关系紧密,实则彼此各有利益考量,相互利用提防,唯有遇到琅環的问题时出奇一致,譬如今次,上面就严令他好生配合太子。
赵栾秋只能把不满都压在心里,腹诽之后不敢怠慢,挑选了得力的下属守着人质。即使在他看来有些小题大做,琅環早已不复当年,连拥立个宗主都是功力全失的,只怕连这座宅子都来不及找到,两天来外面传回的信报也都表明没有异动。
密室里的孙三此时从墙边的传声口前走开,同样的铜管,对面墙壁上也安有一处,通向香烛店,好似墙上开出了两朵喇叭花。
他看了一眼弟弟孙五,还有半躺半坐在墙角的两名华山弟子。二人衣衫脏污,都是头脸带伤、神色委顿。因为所中的迷香不及缥缈烟,几个时辰就醒了,接着就大骂卑鄙,特别是蒋寒平素口齿伶俐,反正逃走无望,横下心来骂得花样翻新精彩纷呈,不由人不听得上火,是以他挨的拳脚远比魏清为多。
此刻两人全身穴道被制,连哑穴也不例外,蒋寒尤自睁眼瞪着他。
“小子,等着看造化罢,”孙三过去踢了一脚,嗤笑道:“别痴心妄想能有人来救,来了也是催命,且看你们那大师兄肯不肯顾你们这两条贱命。什么华山派,屁用也没有!”按昆仑府的做派,就算纪庭辉回来,他们至少也会被砍掉使剑的右手。
蒋寒闭上眼睛,很快像是陷入了昏睡,饿了快两天,半死不活也很正常。
孙三走回靠墙的凳子旁,与孙五并排坐了下来。没人喜欢这份差事,密室里连张床都没有,虽然两边通气,时候长了仍然感觉窒闷,好在他俩快挨到头了。
枯坐了一会儿,孙三盘算着上去要好好吃一顿补偿自己,孙五忽然碰了碰他:“有点不对,香烛店那边怎么变安静了。”
孙三回过神来,香烛店在街面上,总能通过传声管听到客人进门问价或交谈的声音,现在上面却静悄悄的。
“你去喊一嗓子,我懒得动,”他说道,打了个哈欠,不知怎么就有些瞌睡上头。
“我也不想起来,”孙五道,“反正再一会儿就有人来换班了。”
两兄弟于是继续坐着不动,孙三觉得自己马上要睡着了,但是轮值的人应该快下来了,如果被看到在打瞌睡,责骂是免不了的,不过自己犯困也就算了,弟弟为何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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