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45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他点点头,上车坐到了陈元甫身边。

  秋闱考毕,所有举子无论满意与否,都会倒头休息,而奉天贡院中,自主考以下,两名副主考,十二房考官则开始投入马不停蹄的紧张忙碌。四千五百余份答卷收上来之后,逐份都需由专人加上漆封,遮去上方姓名,再交由另一班书办一字不差地全部誊抄,最终将抄录的副本送到考官阅卷之所。

  考官们早已在凌烟阁大学士李辅仁的带领下拜过孔子像,对天盟誓:为国取仕绝无荀私,否则人神共弃,而后各归座位,开始分头审阅一捆捆送上来的答卷。

  考官们读到觉得满意的文章时,就荐给副主考。副主考经过筛选,再将认为有资格取中的答卷送到主考案上。如此层层审阅,最终目标是定下四百份最优的答卷,由正副主考排定位次,就是戊辰科取中的四百名进士了。

  “薛松年是文臣之首,依附他的门生故旧甚多,副主考王继昌就出自他的门下。我看过十二房考官的人选,至少有四个是可能从中作梗的。”接人的车马还未回来,静王将一张圈了名字的考官名单递给洛凭渊看,淡淡说道。

  今科会试的内容此刻已街知巷闻,洛凭渊拿着从孙塾师家搜出的文会题目,果然与天宜帝亲出的第一道策论相同。他心中纳闷,皇帝亲手封缄的考题怎么会流落在外,也不知会对秋闱取仕造成什么影响。此事目下也没办法深究,单是一道策论,解释为凑巧押中了题目都是可以的。

  洛凭渊已经明白静王为何担忧,待到赵缅一行被接到府中,他的忧虑也大为加重。

  虽然考前发生了陈元甫被下药的事件,然而众举子都只当孙塾师是出于嫉妒,并没有将此事与办文会联系到一起,以为那时用心推敲切磋过的文章正巧押中了试题,故而除去赵缅,七人中只有一个重新作了破题,其余人写下的仍是文会时的文章,连陈元甫自己,由于烧得头昏脑涨,也没有另做一篇策论。如此一来,那些蓄意作梗的考官只要事先得讯,就能在阅卷时凭内容辨认出这六份答卷,进而将它们贬落,任凭文章做得花团锦簇字字珠玑,也难逃脱落榜的命运。

  闻听了孙塾师的招供,赵缅才说道:“难怪,在贡院外面候场的时候,我就觉得总有人朝我们这边看,像是恶狠狠地盯着陈兄,说不定便是那使了银子的人。”

  “如今都过去了,你们安心住下,鹤龄更需好生养病。”静王微笑道,吩咐给八人安排好一处偏院,并不提自己的推测与担忧。

  赵缅见他神色间似乎还有未竞之意,就想留在澜沧居多盘桓一会儿。他本是官宦子弟,与出身贫寒的陈元甫等人相比,更了解官场中的倾轧可以无耻到何等程度,已隐隐猜到了几分。洛湮华却道:“繁昔也去歇息吧,我这厢要与五殿下商量些旁门左道,你们学儒入仕讲求的是坦荡方正,还是莫要听了。”

  赵缅于是退了出去。洛凭渊想到皇兄也曾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不禁一笑,看来是有了对策,需要自己从中出力。

  他说道:“皇兄,如今贡院封得严密,除非奉了钦命,否则不能进入,况且就算潜进去了,也不好过问考官审卷啊。”

  “私入禁地这种事情,的确不太适合宁王殿下,一次也就够了。”静王笑了笑说道,“九月初八放榜,在那之前,唯一能插手影响结果的人就只有父皇了。科举的本意就是为国求才,陛下对今科会试十分看重,他如今已经存了整顿朝纲的心思,便更加需要新进的人才。鹤龄与繁昔的文章都已到了火候。因此我想,不妨找个机会在父皇面前提一提他们。”

  洛凭渊明白过来,如果能让天宜帝注意到陈元甫等人的才学,又得知他们也参加了今科会试,或许能令事情有所转机,值得一试。只是以天宜帝的多疑善忌,如何提起却是要费些思量,总不成直接拿了陈元甫的策论去给皇帝看吧。

  他于是点头道:“皇兄有何锦囊妙计,都着落在我身上去办就是。”

  “不算什么妙计,横竖总需绕些弯子,才好让父皇放在心上。”静王叹道,“好在尚有几日时间,我们做得周全些,恐怕还得请雪凝帮一帮忙。”

  贡院值房之中,主考李辅仁的书案安放正中,左右分别是两名副主考王继昌和杨兆和,其下则是伏案忙碌的十二名考官。

  要将四千五百余分答卷在短短十日内审读分等,着实繁冗不易。一连几日下来,每个人都熬得头脑发昏,眼皮困涨。

  王继昌拿起一份刚送上来的荐卷,看向第一篇策论,破题是:边胡为患,古已有之。何者强汉盛唐,王师逐外虏于祁连之外,及至朝代更迭,竟有五胡乱华之虞,盖外张内弛,自祸己身矣。以禹周四海丰饶,圣君烛天,家国为本,礼义为信,六合同心,厉兵秣马,兼以教化,何愁边患不除。

  他没有再看下去。他已经在开考前见过同样的破题和论述,实际上当时觉得这一篇下笔颇为纵横灵动,起承转合火候成熟,立意也甚正,水准应当可入二甲。他甚至还记得写下这篇策论的举子应该是名叫徐即墨。但此人是薛辅政特地要求他“关照”的几个人之一,他早已收到了相当明显的暗示和一张名单,不要让上面的八个人取中。当然,他手里还有些需要照顾着上榜的人名,但辅政显然更重视前一件事。

  王继昌将这份答卷直接放到桌侧一堆判落的弃卷中,他也不明白几个应考的举子怎么会严重地得罪了座师,但也不想深究,遵命照办便是。即使再有才,要越过会试的龙门关,仍需要运气,只能说那些人时运不济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两位正副主考,李辅仁在政见上与薛松年有些不和,又素有刚秉正直之名,眼里不揉沙子,不易对付。好在几千份卷子,主考大人应是无暇顾及到其中区区几份落卷。而杨兆和是个温和好说话的性子,该不会与自己对着干才是。副主考的职责除了审荐卷,还有一项特权,就是搜寻落卷。如果发现被众考官放弃的答卷中有遗漏的珠玉,可以直接荐到主考那里,乃是查漏补缺、不错失人才之意。王继昌在这件事上便十分积极,手里两份名单,他还因此得了五千两银子,需得好好忠人之事。

  几天下来,他确定八人之中,已经有五份答卷被几个听话的考官连同自己定为了落卷,至于另外三人,赵缅的卷子本来就不在掌握中,他管不到,另外两人有一个被杨兆和推选了上去,李辅仁已经通过,但那人并不是才名最高的陈元甫,应该只能取到三甲。最后一个多半是另做了破题,自己也就无能为力了。这个结果已算交代得过去。他在落卷中见到了陈元甫的答卷,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几分庆幸,如此出色的文章不是被自己判落的,而是没有得到考官荐卷,免去了其中的责任。反而是他需要关照取中的几份落卷,尽管第一题多半是请人事先代做,质量还不错,其他的策论特别是诗词就难免不尽人意,到了李大学士面前,都被他毫不留情地刷了下来,淡淡说道:“王大人再是惜才,也需看清了确是人才再取,不可操之过急。”

  这已经是相当严厉的警告,审卷过程中考官们与主考也时有争执,主要是为了自己荐上来的答卷被判落选而要据文力争,但王继昌心里有鬼,如何敢反对主考的意见,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目的已经被看破了。

  李辅仁点到即止,并没有对此事多加理会,四百份答卷已经整齐地码在了他面前的书案上。他的视线依次扫过室内每一名因阅卷过多而两眼发花的考官,缓缓说道:“如果列位没有其他意见,我们开始为今科的新进士排定次序。”

  几日来,静王府没有大的事情,但小事不断。

  封景仪一行五人接到圣谕,入宫谒帝,表达对圣上识破华山逆贼在前,相救师弟在后的感恩之情。这两件事实际上主要是得自宁王与静王的帮助,然而进得宫来,自然须得统统归功于天子。天宜帝本欲封赏,但封景仪推辞说为国出力本就是我辈当为,自己师兄弟几人也不过是追随骥尾,不敢多蒙圣恩。言语间很是诚恳,对大皇子和五皇子更是充满感激推许。

  天宜帝见他不卑不亢,风仪端丽,不觉起了爱才之心,询问几人可愿意留在洛城为朝廷效力。封景仪望了望身边两个师弟,婉言辞谢道:“今日得蒙陛下相召,已是三生有幸。非是我师兄弟不愿朝中供职,只是师门恩重,师傅还在等待我们回去,门庭也需支撑。陛下恩典此生不忘,日后朝廷但有差遣,景仪必定尽心竭力不负天恩。”

  “好一个不负天恩。”天宜帝道,虽然微感失望,但想到洛凭渊曾说过华山派遭昆仑府暗算的惨况,也知封景仪并非虚言推脱,想留住人家的首徒确实不太可能。

  两名崆峒弟子中却有一个愿意加入靖羽卫,不过需要先去信获得门中尊长同意。崆峒派弟子不少,门规也相对宽松,料来应该能被允可。朝廷与武林门派在琅環出事后业已关系紧张好些年,如今经历了一番风雨,终于重新开始建立信任。

  天宜帝有心表示宽和,下旨赐华山派金玉如意一柄,青锋宝剑一口,虽则无法与宁王的纯鈞相比,仍代表了朝廷的荣宠。对崆峒派也另有封赏。

  另一件事是,押运粮饷的军队从北境返回,洛凭渊见到了带着十名靖羽骑卫和数百军士归来的尉迟炎副统领,果然不见林辰的踪影。

  尉迟炎一行回程比去时快了不少,一共走了二十五天。他前后在韶安逗留了一段时日,带回许多边关消息。

  天宜帝在清凉殿召见了尉迟炎,详细询问北境的战况。除了宁王,殿内还有得迅过来旁听的丹阳公主。

  尉迟炎离开韶安与林辰写信过来的日子距离很近,因而他们所见所述相去不远。天宜帝便问起城防设置,北辽的兵马军容,乃至双方所用的武器战术。他对战事一直挂心,问得十分详细。尉迟炎秉性沉默寡言,此时要他描述形容,实在比练武还费力。

  洛凭渊听他说道:“属下在城中期间,辽人曾经试探攻城,但四殿下防御周密,城外除去护城河,早已筑起两道五尺高的土墙,军士在墙后以连珠弩对敌,若敌人接近便投掷雷火弹,北辽骑兵不能接近,唯有无功而返。四殿下眼下正在加紧练兵,要让新到的援军与守军配合默契。北辽一方除了大将余木黎领兵,他们的四王子耶律世基也亲自前来督军。”

  洛雪凝本来全神贯注,听到这里不禁想笑,忍得十分辛苦。

  天宜帝见状,瞪她一眼:“雪凝不可没大没小的,赖着要听,朕不赶你也就罢了,现下正说军情要事,有何可笑?”

  丹阳公主自觉有些不够端庄,连忙敛去笑意:“是女儿不好,父皇恕罪。方才只是突然想到,这辽人真是奇怪,姓野驴也就罢了,还说自己的四王子是鸡。”

  此语一出,殿内所有人都忍俊不禁,连宫女内侍都忙忙用衣袖掩了口。

  洛凭渊也绷不住,笑道:“雪凝,这北辽四王子虽说名字念起来有些让人误会,但十分勇猛好战,最受辽主喜爱。今番派了他来督战,显然是势在必得,不可等闲视之。”

  “凭渊说得不错,两国交战,凡事都需慎重以待。”天宜帝忍住笑意说道,一国皇子理应知晓敌国情形,不过能随口说出,可见得平日上心。

  他又细问了一番云王的备战状况,从尉迟炎用词简练的叙述中,仍能感到北境的紧张有序:军队训练有素,许多战阵和武器都经过改良,以便临阵时发挥出更大的威力。皇帝心中既有满意,又微感震撼,四皇子的表现超出了他的意料。

  他不觉想起那句“天狼韬晦,兵戈可息”,战况是否会当真如此发展?而后的“江山有幸,河汉清兮”所指的难道就是肃清朝纲么?洛凭渊艺成归来时带回的那一首偈语,皇帝至今仍时有思及,只因其中的含意总令他有种难以言述的满足感,受命于天,天付大任,那些名垂青史的明君是否都有过同样的感触?

  宁王上奏为刚从北境归来的一众骑卫请功。尉迟炎沿途护粮,多次击退辽人袭扰,特别是在围剿品武堂时取得胜利,理应嘉奖。另一位副统领沈翎近来也立功不少。除了赏银,天宜帝给两人的官阶各升一级,不过职衔仍是副统领,十名押送粮草的靖羽骑卫也都获得赏赐,在交战中身亡的人员则厚加抚恤。

  待到尉迟炎谢恩退出,洛雪凝才从袖中拿出一册用玉版纸抄写又装订整齐的书卷,乃是一卷手抄的佛经,呈给天宜帝看:“雪凝这几日听说了皇寺出事,让父皇烦忧,女儿也不知能做什么,故此帮五皇兄抄了一卷经书,想和他的《金刚经》一道送去寺院,不知行不行?”

  内侍呈上经书,天宜帝接过来看时,是一卷《地藏经》,字迹娟秀,看得出十分认真,不禁嘉许地点了点头:“既是孝心,又存悲悯,雪凝做得很好。”

  他翻看了几页又道:“如今能静下心来写字,确是长进了,只是架构法度上仍是脱略了些,还需磨炼,你不妨向凭渊讨教。”除去洛湮华,几位皇子中当以宁王的书法最佳,挺拔劲秀,疏密有致,而太子虽然更加圆熟,却失于拘谨,神采便要逊色几分。

  “儿臣的经书再一两日便能抄好,还想拿来请父皇过目呢。”洛凭渊道,心下有些感动,《地藏经》段落极长,洛雪凝抄了这许多,不仅出于自己的拜托,也是想为超度皇寺冤魂出一分力。

  他说道:“父皇可否让儿臣也看看皇妹的书法?”

  殿中内侍将经书送到宁王面前,洛凭渊慢慢翻阅,笑道:“父皇明见,雪凝的字功底很好,甚是秀拔大方,只是笔锋略盛了些。依儿臣之见,若要再有进益,不妨试试临写馆阁体,最是中正收敛。”

  馆阁体乃是朝廷通用的字体,读书人莫不用心习练,只因无论科考答题还是为官行文,都需使用这种字体书写,没有一笔好字,连门槛都踏不进去。不过在宫闺之中便少有习练了。

  “既然这么说,我便试试。”洛雪凝笑道,“那皇兄写几张字帖给我,我练了以后,还想再好好抄一册《华严经》给父皇祈福呢。”

  “我近些年临的都是欧阳询体,还真写不出皇妹要的范本。”洛凭渊想了想道,“但我有几个朋友擅长馆阁体,落笔蔚然有大家之风。皇妹若是愿炼,我明日就带些他们的字给你。”

  “当真有那么好?”洛雪凝似是不太满意,皱了皱鼻子笑道,“人人都写字,能出几个大家?五皇兄莫不是为了自己偷懒不给我写字帖,吹起牛来了,我到时可要请父皇品鉴的。”

  “我既然说了,怎会是虚言?这样罢,等我拿了来,若父皇都说好,雪凝便要绣一个香囊送给我如何?”洛凭渊笑道。

  天宜帝对女儿临什么字体不太在意,只是认为女孩儿家练练字,学得温柔贞静些总是好事。他朝中有的是精擅书法的文臣,对大家之说并不往心里去。只是见兄妹二人商量练字,觉得十分有趣,于是微笑颔首算是答应。

第六十五章 今我来思

  次日下午宁王果然又进宫,因为太医说他需静养半月,故而近来公务暂缓,入宫问安的次数却比平日频繁。

  候见的臣子不少,洛凭渊便没有多耽,向皇帝行礼后说了几句话,就转去后宫看望容妃,当然主要还是为了找洛雪凝。

  天宜帝理完一轮政务,又与辅政薛松年谈说片刻,才吩咐摆驾芷汀宫。

  他坐在御辇中,仍在思考方才的对谈。薛松年一表人才,彬彬儒雅,以四十七岁之龄而居要职,近年来一直颇受器重。在皇帝眼中,这位辅政作派保守了些,没有把握的话向来一句也不肯多说,但国事当然要交给持重的人才放心;后来虽渐渐察觉到薛辅政在官位权谋上强硬老辣,与起初印象十分不符,但也没有太在意。只因与那些以直言犯谏为荣的文臣相比,薛松年每有劝谏,往往能说到他心坎上,听上去顺耳得多。

  比如今日,薛松年含蓄地提出,户部清查当然是非常必要并且符合百姓需求的,但是否应当将要求和力度控制在一定范围内。各地有各地的难处,对查出缺漏的地方官员不必过于追责,放宽期限,及时弥补的甚至可以适当嘉勉,如此不至令禹周州府惊动太过,生出其他事端。要知迫得紧了,官吏们便会将压力层层往下转,百姓反受其害,最终怨的仍是朝廷。他说道:“陛下心系黎庶,视百姓如子,但各地州县乡里的吏员却是为陛下办事的人,朝廷政令颁下去,尚需通过他们方能畅行无阻。而今户部上下已然惶惶,还望君恩浩荡,相待略多宽仁,以安群臣之心。”

  天宜帝冷笑道:“这群欺下瞒上的小人,上折子时个个说得好听,上报君恩,下慰黎庶,到了地方任上哪个真做到了,还不是只想着中饱私囊。朕心已定,薛辅政不必多言。”

  他心里其实难免微微动摇,薛松年话里提到了两件他最关心的事,一是战乱未平,朝廷不宜动作过大,最好各地都维持一个平稳之局;二则是督得严了,来找自己劝说或求告的人难免越来越多,烦不胜烦也就罢了,怕的是留下更多症结,届时非但没能得到好名声,反遭怨怼。

  说来说去,根上的问题出在地方官吏腐败,又上行下效,官场风气败坏得太严重了,朝中虽也有些直臣,但要扭转这种状况绝非旦昔之功。

  想到此处,他对今科取士便生出几分期待。几百名新进士中总能擢拔出一批好苗子,得用的人才实在多多益善。

  沉思间御辇已经行至后宫,他见到丽嫔着一身鹅黄色宫裙,正带了两个宫女从御花园中出来,见了御辇就避到道旁。

  “宁馨可是刚去了园中?”天宜帝道,丽嫔自在兰亭宫前摔倒小产后一直无精打采,近几日日像是情绪好转许多,重又有心情梳妆打扮了,他见了倒也舒心。

  “陛下,”丽嫔盈盈行礼,“臣妾本来在园中赏菊,可巧公主拉了宁王殿下进园,要到枫晚亭中写字谈心,臣妾就出来了,正想回宫。”说着,用带点期盼柔情的目光望着皇帝。

  “去吧,朕明晚再过去看你。”天宜帝挥挥手。他这时才想起洛凭渊今日该是给雪凝带了字帖,这会儿多半正在欣赏切磋。定是洛雪凝的主意,不肯好好呆在宫室里,还要贪图风雅跑来御花园。

  丽嫔高高兴兴地回宫去,天宜帝记起那个小小的赌约,便生出几分兴致,对吴庸道:“停下,随朕到御花园中走走。”

  枫晚亭是一座八角的玲珑小亭,周围栽了一片青翠竹林,在御花园一角营造出几分曲径通幽的意境,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令人从心底生出沁凉的静谧。

  亭外候了几个内侍宫女,见到皇帝都跪下行礼,天宜帝摆手示意她们不必出声通报,惊动里面的皇子和公主,信步沿着五色鹅卵石铺成的曲折小径走进去。

  竹林自然没有多深,两三个转折后就隐约看到了翠竹掩映的枫红亭角,四下的清芬里,隐约渗入了袅袅沉香的气息,平添一份雍容。天宜帝正待举步入亭,又停住了脚步,伴随着竹叶的沙沙声,亭中的对谈飘入耳际。

  “五皇兄,你看我这个字写得怎样?”这是洛雪凝清脆的声音,“就算不能神似,总还形似吧。”

  “让我看看,”洛凭渊笑道,“陈鹤龄的字偏于刚正,女孩儿要照着练不容易,赵繁昔的就适合些,外柔内刚,骨架清逸,我带了好几个人的字来,雪凝不妨从里面挑一份。都是才子,不过还是以陈赵二人为最佳。”

  “全都是今科的策论,这不是父皇出的题么?还以为五皇兄会拿些寻常诗文过来。”亭中传出纸张翻动的窸簌声响,洛雪凝应是有些好奇,又道:“从前都不知道,五皇兄是何时识得了参考的举人?既然是才子,字又写得这么好,想来一定会金榜高中了。”

  天宜帝原本只是随意听听,此刻却不觉留上了心,略踏前了一小步,要听洛凭渊怎样回答。

  “若说如何认识也是寻常。初回洛城时跟着林辰那家伙出去,因缘际会见到赵繁昔,当时是觉得他的诗词写得好,攀谈了几句,”洛凭渊道,“后来却偶然得知,他和陈元甫几个朋友今秋要入闱,却在考前遇到了些麻烦,差点不能下场。我当时路见不平顺手帮了一把,就都认得了。”他的声音里有些感叹,又似乎带了一丝无奈,“说起来,这几个朋友的才学都是极好的,应是足以考取。不是我夸大,陈元甫实在是状元之才,又心怀报国之志。绍兴府文脉从来昌盛,他十八岁即中解元。但是九年前初次会试,在考号中一觉醒来,答卷不知怎的竟被墨迹污了,被黜落下来。六年前第二次,本来考得稳妥,却仍是未取。考中的朋友帮他打听,只说答卷里犯了不知哪里的讳,仍是黜落;也有人说真实原因是他不懂得通关节,机会就被别人占了。他那时心灰意冷,三年前就没有应考。这一次,实在是鼓足了勇气前来,结果还没考就犯了小人,抱病坚持着下了场,还不知结果如何呢。”

  他笑了笑又道:“他们一行现下刚搬了住处,素日里的诗文不在手边,我昨日也是忘了,去要的时候就只得这几篇考后才默记下来的答题文章。若是皇妹想临写诗文,我过几日再拜托他们写几张。”

  洛雪凝听得动容,轻声说道:“五皇兄,既然有真才实学,相信今科一定会榜上有名的,听你如是说了一回,我也盼望他几人能考取,不然日后见到这策论上的字都会心有戚戚了。”

  “原不该和你说这许多题外话,我也是一时感慨,”洛凭渊笑道,“皇妹不必在意。现下不如照着这张写几个字看看,我还是觉得赵缅的书法最合适你临写。对了,既然觉得好,记着欠我一个香囊。”

  两人方才都有些严肃,至此时又恢复了言笑不禁,洛雪凝笑道:“不就一个香囊,绣了送你便是。不过要先等本公主练好字,给父皇抄完经书才能轮到,且慢慢等罢。”

  吴庸站在皇帝侧后,见他只是沉吟不语,自然也是屏息静气。亭中两人不再议论科举,只是随口品鉴几人书法,谁的字饱满秀润,谁的较为灵动飘逸。丹阳公主喜爱诗词,洛凭渊于是将明月楼初见时赵缅那首小令念了一遍。

  天宜帝又听了片刻,觉得已然尽兴,当下也不进亭,回过身朝吴庸略略示意,两人便沿着来路走出了竹林,将竹韵墨香留在身后。

  第二天傍晚,丹阳公主遣了一个内侍到静王府,给宁王送来几张绣花图样,说请五皇兄挑选一个喜爱的好绣在香囊上。洛凭渊让那内侍坐下吃茶,拿着一小叠纸逐一翻看,有松柏长青,有寒梅映雪,有青翠修竹,最后一张则是一个胖乎乎梳了双环的小娃娃,穿着大红衣裳虎头鞋,怀里抱了一尾金鲤鱼。

  洛凭渊不免微笑,随意指了一幅图案最简单的鱼戏莲叶。他赏了那内侍十两银子,就到澜沧居去,将那张娃娃抱鱼摊开在静王书案上,笑道:“皇兄,父皇已经遣了人,将我送的字帖要去了。”

  “如此,已是很顺利了,”静王看着那个憨态可掬的娃娃,也是微笑。这幅图案是事先约好的,洛雪凝说金鲤鱼隐喻跃龙门,也算一个吉兆。他说道:“接下来,就看父皇会不会有所反应了。我们能这么做,主要还是因为元甫等人确有真才实学,否则即便上达天听也是无用。”

  在会试阶段,皇帝为了表示对主考官的信任,很少直接过问审卷结果,只在发榜前亲自审定一甲的位次,而以天宜帝的秉性要引起他的兴趣,与其举荐,不如给皇帝一个亲自施恩的机会,以天恩收拢才子之心,日后任用之际也会更加信任。

  他暂时放下这件事,让清明捧上茶,才说道:“凭渊,我听小霜说,你想审问纪庭辉?”

  宁王略微迟疑,他的确在琢磨这件事,除了加入靖羽卫的崆峒弟子闻仲羽,封景仪一行已经在商议辞别的日期,要将纪庭辉押回华山处置。

  洛凭渊有些不舍,但更要紧的是,要在临别前尽量从纪庭辉口中多掏出一些昆仑府内部的情形,特别是有关魏无泽的讯息。找到那个阴沉无情、狡猾残忍的琅環叛徒、昆仑阴使,才能救回青鸾,为母亲如嫔报仇。他只是在犹豫该何时与皇兄商量这件事,与科考不同,魏无泽的下落牵扯到的旧事太多,历历都是切身之痛,他担心会影响静王的病情。

  前几日询问过奚茗画,静王的下一次休养大约会安排在何时开始,梦仙谷主答得很是慎重:“江宗主脉象刚稳定了些,我得先给他做调理,将之前服下的药力化开,才能开始重新用药。这个月来不及,总得在下月罢。”他跟着又道:“最近小事一茬接一茬不说,我看他还惦记着北境的战事。到时候大事小事都不能有,要是做不到,我只好让他睡半个月醒不过来。这世上的心操不完,本谷主就不信连休息个十天半月的时间都腾不出来。”

  想到这里,洛凭渊有些揪心,距离中秋昏迷不醒地被送回府里,已经过去十余日,发烧低咳的症状也消退了,但他总觉得皇兄的气色仍然偏于苍白,像是尚未恢复元气。但静王既然问了,他便点头说道:“我想问出魏无泽这些年都在做什么,大概藏在何处,我们总要找他算账的。昆仑府如今已是正面为敌,但围剿飘香酒楼时,那个掌柜逃走了,抓到的尽是虾兵蟹将,也许纪庭辉能说出些有用的东西。”

  “此人在昆仑府中的确有些地位,魏无泽手下养了很多死士,但都是命人按照他的方法训练出来的,而纪庭辉却是他亲自挑选培养的亲信,确实不容放过。”静王淡淡一笑,“魏无泽在江南潜伏数年,常常变更藏匿地点和联络方式,是以至今还没将他找出来。我想,纪庭辉也不可能提供他的具体所在,但或许能问出些其他消息,过一两日,我同你一道审问好了。”

  洛凭渊心下微松,静王对昆仑府所知远比自己为多,有他在场,想必会更有收获。他于是说道:“都照皇兄的意思,我想只要这逆贼说出些魏无泽的行踪规律或动向,我们再要查访就会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