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46章
作者:薄荷酒
“凭渊,审问之前,问你一件事。”静王注视着他的神色,顿了顿才说道,“你可曾想过,倘若找到了魏无泽,接下来要如何对付?我近日在想,昆仑府折了一个护法,京中的势力被尽数拔起,在禹周也已为官府所不容,又怎会善罢甘休,你可想过接下来要如何与他周旋?”
洛凭渊不禁怔了一下,他考虑过靖羽卫接下来的计划,目前不宜再有大的行动,需要先联合玄霜整顿洛城地界,巩固局面,待昆仑府的情报收集得较为细致后,再确定下一步方略。做到这些需要一段时日,皇兄也可静心养病。而急着寻找魏无泽,是因为已经等了太久,久得不愿意继续等待,因此只是不假思索地要将这个仇家找出来,却没有仔细想过,跟着要怎么报仇,他不由困惑起来。
静王听皇弟简略说了想法,微微颔首:“这些都很对,只是眼下局势复杂,不得不多想几步。阴使魏无泽九年前与太子结成同党,借势令昆仑府渐次压制中原门派;他今遭虽然失败了,但实力并未大损,加上东宫尚在,想来不会甘心就此退出禹周,更不可能坐等靖羽卫逐步清剿。我们不妨试着推测一下他下一步会如何动作,先判明形势,否则很可能陷入被动,到时即使查到了魏无泽的所在也无济于事。”
洛凭渊有些惭愧,听皇兄的语意,自己怕是低估了对手。静王见他一时间只是低头思索,于是说道:“魏无泽心机深沉,行事时往往深藏蛰伏等待机会,他最惯于借势而为,而太子也最爱借刀杀人,于是一拍即合、互相利用。现下太子受了大挫,在朝中与父皇面前唯有诚惶诚恐,暂时不敢做什么。他们若再要反扑,便只能通过江湖武力了。凭渊觉得,面对靖羽卫与琅環,魏无泽如果舍不得将经营多年的实力暴露出来硬拼、又要手握胜算,他会怎么做呢?”
洛凭渊回味他的话,若论对魏无泽的了解,只怕世上很少有人能胜过皇兄了。幽明出身的昆仑阴使的确总是躲在暗处,就像依附于韩贵妃、太子,借着他们的名义谋取利益。而现在,他又会借谁的势呢?
他脑中倏然灵光一闪:“我想对魏无泽来说,最有利的方式莫过于选择与阳使巫朝焕暂时合作。而今两国交战,品武堂上月方遭遇惨败,必定图谋报复,正需要从禹周方面得到策应。他很可能通过巫朝焕,与外虏联手,如此不仅能动用整个昆仑府,还可借品武堂与金铁司的武力进犯禹周武林,对靖羽卫和琅環造成威胁。”说到此处,他只觉一阵寒意,当日围剿飘香酒楼等据点,乃是剑在弦上顺势而发,然而或许却导致了昆仑府彻底投向外虏,成了辽金的内应,自己是否做得太过莽撞了?
“不用多想,凭渊,你没有做错什么。飘香酒楼为东宫探听情报,调遣死士,就算没发生皇觉命案,我们也留它不得。”静王见他眉宇深锁,微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背,“品武堂早晚会来进攻报复,即使太子并未见疑于父皇,酒楼也没被你清剿,他们就肯放过这个机会么?必定仍然要借辽人的手给我们找麻烦的。如今也只是时间提早些,来势更凶猛些。”
在他原本的预想中,待到北境战事稍平,首先对付的会是品武堂和金铁司。为了尽可能利用昆仑府阴阳双使之间的政见矛盾作为制衡,他本想过一段时间才真正对太子出手。这样,打着辅佐禹周正朔旗号的魏无泽,行事之际会多几分掣肘。谁想到洛文箫却沉不住气先来陷害洛凭渊呢,如今弄巧成拙,魏无泽反而有了与辽人合作的理由。
“皇兄觉得,辽金什么时候会来进犯?”宁王问道,尽管洛湮华说得淡然,他仍隐隐感到了形势严峻。
“阿肃前日飞鸽传书,会战也就在这几日了,结束之前应不会有哪一方妄动,都在观望。”静王道,起身缓缓走到窗前,这一刻他的目光仿佛投向了很远的地方,是烽烟处处的北境,还是烟雨蒙蒙的江南?“我们只需在帝京枕戈以待,无论此战胜负,敌人都会来的。”
第六十六章 烟波浩渺
洛凭渊只觉心中生出了激越与振奋,轩眉说道:“那便一决胜负,若然宵小赶来,定要教他们尝尝厉害。皇兄,依你来看,魏无泽届时可会到洛城?”
“没有必胜把握,我想他不会现身。”静王缓缓摇头,“魏无泽有情报网,他会借助这一点优势,尽量让品武堂与金铁司冲在前面,消耗我方力量,而他自己仍躲在江南,从后方牵制琅環,才是最有利的。”琅環的力量如今主要分布在北境与江南、潇湘几处,通过洛城谢记茶楼与金陵怀璧庄联络,在南北两地互为策应。但若要面对联成一气的敌人,就显得有些分散,而且,除去叛变的幽明与篆金,其余琅環十令尚需进一步整合。横刀与凌虚在北境,托身苍山云堡,倘若战事能如期待般顺利,他们应可与玄霜一道回援洛城;鸣剑与蹈海在江南,问题就复杂得多,靠着怀壁庄通过淇碧与挽音从中调停,加上常驻潇湘的玄霜部属与之呼应,才维持了平衡。
即使不回头,他也能感到身后的皇弟带了些失望的神色。洛凭渊一直盼望找到青鸾的下落,那是童年未愈的伤痕,几乎已是一块心病。
他轻声说道:“凭渊,你可知魏无泽近年来为什么不回昆仑,不到洛城,却选择呆在江南?”
洛凭渊想了想道:“该是为了将昆仑府的势力从中原再扩展到长江以南,而且,他要对付琅環,可是如此?”他觉得静王的声音沉静依旧,但又似比方才多了些情绪,像有重要的话想对自己说,又在犹豫着,欲言又止。他心里忽然一阵紧张,仿佛有什么就要呼之欲出,脱口说道:“皇兄,你难道已经找出了魏无泽的藏身所在?”
洛湮华没有动,依旧凝视窗外,宁王只看到他修长的背影,隔了一会儿才徐徐说道:“所有这些,都可说是魏无泽的目的。他不愿见到禹周的武林门派止息干戈,不再是一盘散沙,更不能忍受琅環恢复元气,再如昔日般为武林同道所敬。因此几年来,他自己很少出现,却已经将相当一部分得力下属调往余杭与金陵一带布局,而且多方煽动蛊惑,想方设法引起纷争,武林同道间的,甚至琅環内部的,故此江南时有风波。”话到此处,他静默了片刻,当洛凭渊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的时候,才听见他接着道:“我一直在着人追查,但魏无泽的藏匿本领甚高,反而折了几名属下。上个月,我收到讯息,有一名暗卫在杭州西湖边见到了他的踪迹,追踪下去,虽然很快就被摆脱,不知所终,但是他看到魏无泽身边带着一名女子,从描述来看,那应是青鸾。”
洛凭渊站了起来,听到最后一句话的瞬间,他觉得全身的血都涌到头顶,而后又缓缓流回原位,深深吸了口气,却不知道能说什么。他与苏杭相隔千里之遥,即使极力地伸出手,也不可能将青鸾从魔掌中扯回自己身边,让她待在安全的地方。
“皇兄,青鸾她看上去还好么?后来就再也没见到她了?”尽管极力控制,他的声音里仍然有一丝颤抖。
“凭渊,青鸾还活着,我只能这样告诉你。她过得好还是不好,即使知道了,又能怎样?”洛湮华静静说道,他终于回过身,洛凭渊在他的目光里看到一抹没能完全掩藏住的隐痛,“时机未到,我们无法到江南去找她,以魏无泽的阴沉狡猾,即使去了,情形也与现在无异。狡兔尚有三窟,唯有逐步铲除势力羽翼,将魏无泽迫到山穷水尽的田地,才能将他逼出来。”
他注视着洛凭渊略显急迫与迷茫的神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稳定:“凭渊,我明白你想早些救出青鸾,我只是想说,不能着急,有些事情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环环相扣,我们只有分清次序,逐一解开每一环,才能真的将它解决。如果弄乱了前后因果,或许就再也没有重头来过的机会。所以我们审问纪庭辉,但无论能审出什么,都莫要心急,好么?”
洛凭渊僵立了片刻,慢慢坐下来。他心里忽然想到了皇觉寺中纳兰玉说过的那句话:“无论是比起当今的静王殿下,还是太子殿下,你都还差得远。”的确,他以为自己已经淡定,已然努力,也做到了许多,然而比起要达到的目标,仍然相隔千山万水。他想兼济天下,又想弥补早年缺憾,或许是太急迫与贪心了。经过了皇觉事件,自己本该吸取更多教训。
静王曾经问,为什么要选择回到洛城,他答道,以皇子身份,可以为国为民做到更多的事。那时候他还不明白,伴随权利而来的是责任,每一个决定,每一步行动,都关系到不知多少人的生计、安危甚至生死。
“好,皇兄,我懂得的。”他低声道。执起茶壶轻轻给桌上静王的茶杯加满,“一件一件地做,我,不着急。”
洛湮华坐下端起茶盏,眼前的弟弟略略低垂着眼睛,有点伤心的样子,令人很想摸摸他的头。但他只是用杯盖慢慢划开浮在上层的茶叶,慢慢啜了一口。
“也不会很久的,就像辽人求胜心切,此战不惜倾举国大半兵力,局面一旦形成,发展会越来越快。”他说道,事实上,或许比起凭渊,自己才该是更急的那一个,究竟还能有多少时间呢?即使是奚茗画,也难以告诉他答案吧。能提醒这一点的唯有每一次的病痛虚弱以及身体难以忽略的疲倦。
“不会很久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一刻,脑海中浮现出表妹江晚璃寄给自己的信函,描述西湖畔的断桥明月,金陵的六朝王谢,还有太湖的浩渺烟波,“如果顺利的话,或许一两年间,我们就能成行了。”
奉天贡院之中,为了四百名新科贡士的排名,正负主考连同十二考官已经在反复地衡量与争辩中度过了两天,一甲三人,二甲七十人,取为进士,后面三百余则全部定为同进士,同样是榜下即用,但只有入了二甲,日后才有资格走到文臣的顶峰。遇到争议分歧,考官们往往要为自己的荐卷力争几句,副主考的发言权更大一些,但最终决定的权力在主考李辅仁手中。
此时距离发榜还有三天,三甲同进士与二甲后二十名的名次已基本排定,越往前面,众人的情绪与争论就越激烈。有时为了两份水平差相仿佛的答卷孰者更优,便要面红耳赤一番。尽管按照考制,会试发榜并非最终排名,而是要经过殿试才能定下来;但谁都知道,通常除了一甲和二甲前几名变动可能大一些,其余人的名次基本上最多前后更动一两名,不会有多少落差或者惊喜了。
李辅仁看了看面前最后一摞答卷,他可以预料为了排定前五十名,至少还得争上一天。这些都是常态,令他意外的是,审卷过程尚未结束,皇帝却似有些等不及了,昨日命人来询问进展,今日更派来御书房侍读学士傅见琛,命他将今科取士的名单带回宫中。
“傅侍读,如你所见。今科名次尚未定下,四百贡士的名字仍封在漆泥之内。历年会试自有规程,结束前不可提前开封录名。”李辅仁不紧不慢地说道,他本来就以刚正不阿著称,此刻见尽心竭力宫里还要来添乱,脸色就沉了下来,拱手道:“不知陛下可有旨意,要免了李某主考之职?如若不然,便请回复宫中,本官不敢坏了规矩,明日事毕自当入宫请罪。”
“李大学士言重了,”傅见琛却是风度彬彬,拱手笑道,“陛下既以重任相托,岂有丝毫见疑之意,更不会强求不守规矩。李大人自管忙碌,下官便在外间等候,待到事毕一道进宫复命可好?此乃圣上求贤若渴,大人当体恤啊。”
他这般一说便如春风化雨,紧张的气氛立时和缓下来,李辅仁心道,原来是皇帝等不及,命人来催促,面上也露出一丝笑意:“是本官言语鲁莽了,如此敢不奉旨?傅学士便请外间看茶。”
这个插曲没有影响众考官的情绪,待傅见琛出去,偌大厅堂中再度陷入排名的热议中,两扇门一关,浑然不闻窗外事。
傅见琛却在附近踱步,他三年前也曾当过一任考官,于贡院颇为熟悉,很容易就找到放置四千余份落卷的签押房。审卷未完,所有的落卷还成叠成摞地堆放在书案和架子上,只待过几日放了榜,就会被封存起来,运到礼部存档。
傅见琛似是觉得这屋子不错,好整以暇地坐了下来。负责看守的书吏自然是有的,但傅大人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又奉了圣谕,虽见他慢悠悠翻看落卷,也无人阻拦,还殷勤地送上清茶点心。
整整一日,李辅仁都没顾上理会钦使的存在,待到掌灯时分,却见傅侍读面带微笑推门而入:“诸位大人辛苦,敢问进展如何?”
主考大人这才想起有些慢待了他,于是说道:“有劳傅大人久等,目前只余前十五名。待用过晚饭,再过数个时辰,便可大致落定。”
晚餐时间早已过了,只是众人都精神集中,此刻才觉得腹中饥饿。李主考说道:“列位大人可各自散去吃饭暂歇,一个时辰后回来继续。”又转头请傅见琛与自己一同用餐。
“甚好,下官难得有机会与李大人叙谈。”傅见琛欣然道,他看到主考书案正中摆着一叠答卷,又道:“想来这便是今科论定的前十五名了,在下有些好奇,不知可否近水楼台,先睹为快?”
“请。”李辅仁淡然道,既然已经定下,现在给人看看也不算逾矩。
众考官已经分别散去,厅中只余二人。他见傅见琛神情专注,低头逐份翻阅,想到连日辛劳选出来的锦绣文章,眉宇间不由多了几分满足。晚饭虽已摆好,他也不急着催促,而是说道:“今科也算出了几篇好策论,立意构架都是不俗,前五的次序怕是要费些踌躇,说不定还需请陛下圣裁。”
傅见琛只来得及一目十行,翻到其中一份时,但见字迹端雅,不失清逸灵动,再看时,正是皇帝让他看过的策论之一,作文章的人应是名叫赵缅,字繁昔。
他面上不动声色,继续翻阅下一份,口中说道:“确然笔力不凡,还应恭喜李参知,得了许多有才门生。”
李辅仁再是严肃,此刻唇边也不由露出笑意,作为主考最大的收获,莫过于成为这一班新进士的座师了,而以科考的惯例,门生对取了自己的座师必定终生感恩,尊敬有加。只是这层欣喜不好表露出来,他略带矜持的说道:“四百进士不久都是陛下御笔钦点的天子门生,李某得陛下信赖,忝为主考,只求能忠君所托,”说着信手一指案上成堆答卷,“三年一试,如今见天下之才尽在此间,已是心满意足。”
傅见琛今日过来,一直都是和颜悦色,未语先笑,闻听此言,脸上的温和笑容却倏然一收,神情转为凝肃,冷声道:“尽在此间?好大的口气,依我看来,只怕未必尽然吧。”
李辅仁未防他突然变脸,不禁一怔,只见对方已缓缓起身,沉声道:“李大学士为国取才,公允勤恳,废寝忘食,下官已然亲见。然而卷帙繁浩,下属疏失错漏之处难以尽查,也在情理之中,还请借一步说话。”
李辅仁这才有些了悟,眼前的傅侍读只怕是领了皇命,来督查阅卷的,顿时怫然不悦,但想到他话里似有所指,像是真的找到了错处,今日到来之后又处处给自己留着情面,便忍了下来,只哼了一声道:“如此便请到里间用饭,倒要看看傅学士有何见教。”
进了专供主考休憩的里间,房中陈设素净,床帐整洁,看得出皆是半新不旧。桌上松仁豆腐,油闷笋尖,白切鸡片,四五道菜肴简单清爽。
傅见琛见状说道:“多闻李参知不好奢华,行事方正,今日见到言谈起居,果然名不虚传。”
李辅仁自忖问心无愧,见他不入正题,心中冷笑,面上一晒说道:“不敢当谬赞,说不定李某不过是摆出个架势来给人看,沽名钓誉也未可知。”
“李大学士是疑下官言不由衷么?”傅见琛微微一笑,“当年太傅章远道御前进谏,陛下震怒,下旨免官逐出京师,满朝文臣,敢站出来为章太傅说话者寥寥。李大人时任翰林院编修,年资尚浅,却联合几位同僚上书陈情,为此被贬为云阳府推官,三年方得复起。我其时还未应考,但闻知此事,心下是很敬佩的。行止纵能伪装一时,气骨却是装不出来的。”
“章大学士是本官座师,此乃分内当为。”李辅仁道。他没想到傅见琛一个天子近臣,敢于直言提起昔年旧事,而且言下之意,还似对章太傅颇为同情。一时也不能确定他是发自内心,还是存心试探。
两人略让了让坐下来,傅见琛此时才从袖袋中取出一叠卷宗:“这几篇文章,看来是未曾荐到李大人眼前,傅某倒觉得甚是可取。大人可愿一览?”
李辅仁看时,正是多日来每天都在打交道的会试答卷,一共五份。其中三份卷首圈了一个‘落’字,旁边是审卷考官的姓氏,表明是被这名考官直接判落的;另两份则是考官荐上来,被副主考王继昌判落,果然自己都没见过。
王继昌做的标记令他皱了皱眉,未曾深究这位副主考的一些小动作,并不代表他全无察觉。
待到拿起最上面那份答卷浏览了片刻,他的脸色就有些变了。即使是匆匆过目,以他的眼力也能看出,这名举子落笔遒劲,文章做得凝练扎实,文采斐然,竟可判为十成火候,比之自己心中的前几名毫不逊色,这样的答卷,怎会得不到考官荐卷,而且连个理由都未曾注明?他几乎疑心自己是眼花了,又从头至尾重读了好一会儿才放下,又去看第二份,这份是被王继昌刷下来的,虽比不上前一篇惊艳,然而立意端正,法度严谨,以主考的眼光,可列二甲。王继昌比那考官要谨慎一些,写下了“破题观点陈旧,不足取之”几个字,作为理由。
李辅仁再翻阅后面三份,情形大致相同,全是莫名其妙的判落不取。他的脸色一时恼怒,一时又有些惊得发白,最后连翻动纸张的手都不由颤抖。他怒的是下属在眼皮底下竟然玩弄花招,玩忽职守;惊的是傅见琛一天之内就从落卷中搜出如许多珠玉,同样的情况还有多少桩?如果天子震怒怪罪下来,首要责任仍该是主考承担,自己主持戊辰科会试眼看就要变成一场灾祸。
傅见琛坐在侧旁,一直未出声,这时才开口道:“李大人觉得,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李辅仁脑中片刻间已闪过千百个念头,他性情刚直,但并非不通为官之道,眼前之人明显是受命暗查,说明皇帝或许只是听说了什么,有所怀疑,故而留着余地;而傅见琛的回报就显得尤为重要,既然已经看出了问题,为何还要与自己单独相谈呢?
他抬头看去,对方脸上并无多少表情,然而目光明锐,直如要穿透内心。就在这一瞬间,李辅仁觉出面前这个年少得志的文臣风骨卓然,不在他平生所见的几位名臣之下。
他再不能心存小觑,抛开脑中种种杂念,离座拱手说道:“便请傅侍读如实禀明陛下,此乃本官督查不严,险些错失人才,惭愧无已。如今新科取士名单不敢上呈,距离发榜尚有三十个时辰,李某当立即严督一众同僚重搜落卷,补定排名,两日后再入宫复命,任凭陛下发落。”
“看来李大人与下官所见略同,如此最好。”傅见琛微微叹息,起身还礼道,“李大学士不必过于自责担忧,此中过错并非因您而起,想来也只是失察之过。而今能及时补救,仍是朝廷之福。在下既已查明,自然会在陛下面前代为周全。”
傅见琛用过晚饭,就告辞回宫。李辅仁此时心神已然平定不少,只是有些不解,两人虽同殿称臣,但年资不同,过去并无多少交情,何以对方要这般帮忙顾全颜面,总不成真是因为仰慕自己有名士之风吧?
傅见琛看出他的迷惑,辞别前笑道:“李大学士无需挂怀,在下也是受人所托,章太傅昔年故旧满京华,您为他执言,此中情分,总还有人感念。”
距离重新召集一干考官开始审卷还有半刻,李辅仁便仍坐在住了一个多月的居室内。他已经很久不曾忆起谪守外任的数年光阴,虽然并未后悔为师上书,但此后他就缄口不言,无论作诗撰文,都刻意避开皇帝的忌讳。
他心里不期然升起一丝惭愧,总觉得傅见琛临别那一拱手,不像对着自己,也不是向皇宫,而是朝向西北,某个他不甚确定的方向。
第六十七章 蟾宫折桂
纪庭辉被暂时关进静王府,是在八月十三,在此后的十几二十天里,他没有像最初恐惧的那样被满怀仇恨的昔日同门立时处死,但也吃了不少苦头。
天宜帝当初有过谕旨,如果证实了他就是岳乾,交给华山派之前要先杖四十,惩戒欺君之罪。后来情势紧急,没来得及在牢中履行杖责就将他带了出来。但这场活罪是不能免的,秦霜办理时想到,许多波折皆是由此人而起,连累得静王病了一场,就由不得着恼。于是这四十杖分开进行,每次打十下,不伤筋骨,主要制造皮肉伤,以免封景仪一行要启程时走不了路。打过后敷药养伤,三日后再打十下,如此反复。
纪庭辉尽管身有武功,毕竟没练过金钟罩铁布衫。每次刚开始结痂的伤口再受杖击,打得皮开肉绽,简直苦不堪言。
被封景仪指认,他心灰了大半,待到被送进静王府,更觉再无幸理。正由于曾接受阴使的亲自培养、耳提面命,他比旁人更明白魏无泽的心性以及对洛湮华的仇视忌惮。自己落入琅環宗主手中许多日子,只怕早已被看成了死人或者叛徒。而想到昆仑府对付叛徒的手段,他便不寒而栗,相形之下,还不如被华山派治个欺师灭祖,至少死得痛快。
他不是没想过自尽,总好过担惊受怕,零碎受罪,然而越是穷途末路,心里就越升起不甘和求生的欲望,强烈得连自己都吃惊。似乎自从在天牢里经历过差点被押上法场的惊恐后,他就很难摆脱这种怕死的状态了。
皮肉之苦痛彻心肺,却在提醒他还活着,而且从未如此渴望能继续苟活于世。
十天挨完四顿杀威棒,他暂时下不了地,一连五六天无人理睬,伤药倒是有,食物比天牢中好,而且还有床。纪庭辉每天趴着胡思乱想:如今逃走无望,华山派和昆仑府都绝难讨好,但自己对洛湮华一方应当尚有利用价值,再是希望渺茫,万一能换来一线生机呢?
纪庭辉一面养伤一面等待被提审,琅環但凡了解他在昆仑府中的位置,总该来逼问情报的。他打定主意,如果静王派下属来审,无论如何都抵死不说,只有洛湮华亲自问话,才有可能交换条件,为自己争取到最大利益。
然而又过了数日,他已经能略微走动,却依旧乏人问津,反倒从送饭守卫的只言片语和神态中判断出,过不了几日,华山弟子便要告辞启程,押着他上路了。纪庭辉渐渐沉不住气,他想用言语试探守卫,又暗示自己有话要与静王殿下面谈,当然,仍旧无人理会,他每天只能面对空荡的屋室,忍受日益增加的焦灼慌张,实是度日如年。
因此当静王最终派人将他带去审问的时候,纪庭辉已经患得患失、六神无主,过程比洛凭渊预想得要干脆顺利得多。
静王自然不会在澜沧居见他,纪庭辉被带进一间四壁萧然的空房,里面上首一桌一椅,旁边设一张侧座。他在里面站了一个多时辰,只觉两腿发酸,心中忐忑,越来越难保持镇定。
就在惶然之际,房门一开,两名神情凛冽的暗卫走进来,分站左右,跟着进来的人浅黄锦衣,腰悬纯鈞,正是昆仑府近来的大敌,宁王洛凭渊。纪庭辉心下一抖,五皇子身上有种隐隐的气势,压迫感更胜半年前清凉殿上初见。
宁王神情淡漠,并不朝他看,走到侧座边也没有立即落座,而是将视线投向进门处。纪庭辉不由略微偏过头,只见静王青衣徐缓,已经由秦霜陪着进入堂中。
纪庭辉也没弄清自己怎么会跪下去的,究竟是腿间穴道麻了,还是在这个阵势面前有些脚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洛湮华,但只看了一眼,就明白面前的人必定是琅環的宗主。
静王在主位上坐下,秦霜从袖中取出一个水晶沙漏,倒转过来置于案上,一道细细的沙流立时象涓涓流水般从上层泻向透明的底部,很快积起小小沙堆。
“纪符卫,今日有几个问题相询。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静王淡淡道,“如果时间到了,我仍然没有听到感兴趣的回答,你就会被押回房中,不再有任何机会,可听明白了?”
纪庭辉顿时一怔,他没料到一上来是这般审问法,事先准备好的虚虚实实以及讨价还价竟似毫无用武之地。更令他心惊的是,对方一开口就叫出了自己的密称。这是魏无泽为几名亲信暗设的,即使在昆仑府内也密而不宣,洛湮华是从何得知?
他吞了一下口水,想问坦白能得到什么好处,抬眼却看见沙漏仍在一刻不停地流泻。这时秦霜问道:“昆仑府九护法中的姬无涯和温天笑,他二人现在何处,在做什么勾当?老实说来,别耍花招。”
洛凭渊听得心下一震,近日来与皇兄参详昆仑府时,静王才对他说起,九年前,琅環右使萧夙玉从北辽赶回洛城,就是被魏无泽下药偷袭在先,又遭姬无涯与温天笑联手袭击身死,皇后所以悲愤自尽,闻知噩耗后伤痛欲绝也是原因之一。此二人后来与琅環数次交手,四年前重伤逃逸,不知所踪,而今静王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他们的行迹。
只听纪庭辉答道:“在下所知不多,曾听说姬护法近年来在辽都昭临,去岁被招揽进王宫,甚得辽主信任;温护法当年受了重伤后,功力一直未得复原,故而暂留昆仑玉鼎峰修炼。”
话音未落,秦霜冷冷道:“姬无涯是在昭临进了王宫不假,温天笑两年前早已身在河间府主持商路,联络胡商为太子买马,是也不是?你以为见了谁都能信口胡言、两面来风?先寄下一根手指,若再有半句谎言,我立时将你两手拇指都断了。”
纪庭辉脸色发白,他的确是存了给自己留下余地的念头,又想从中试探,故意只透露一半,此刻不禁膝盖发软,叩下头去:“小人方才是记错了,不敢隐瞒乱说,两位殿下原宥则个。”
“魏无泽藏在哪里,你与他如何联络?”秦霜紧盯着他的双眼,沉声问道。
“在下……小人也只闻他在江南,却不知现在何处。”纪庭辉额上沁出一片冷汗,“从前都是魏阴使派人来找我,每三月就换一次人,联络暗号也跟着换掉。”他迟疑了一下,终是不敢隐瞒,横下心道:“小人从前若有事要直接禀告,就用暗号写一封信,让人送到秦淮河边一处名叫雨聆的妓馆,送给里面一个名叫霍烟的姑娘。但小人在牢里半年,或许魏阴使已经……”
虽是意料之中,洛凭渊仍然微感失望,魏无泽多半已撤去了这条暗线。不过,毕竟是条线索。想来找一个女子总比找魏无泽本人要容易吧。
“你可曾见到魏无泽身边有个名叫青鸾的姑娘?”秦霜又问。
宁王看着纪庭辉,只见他先是脸现迷惘,随即又似想起了什么,急急说道:“魏阴使没对外宣称过娶妻,但我等离得近的都隐约知道他身边是有个女子,走到哪里都带着,只是不知名姓,也不让人见到。在下五年前复命的时候,曾在魏阴使处看见过她一眼,已是极为难得。”他最擅鉴貌辨色,现下已决心赌上一次,故此和盘托出,唯恐不够详尽。
五年前,应是纪庭辉从华山盗走了剑谱,回到昆仑府的时候。洛凭渊听着他的叙述,那时的青鸾似乎还算平安,加上皇兄一个月前的消息,她该是好端端的吧。他也唯有这样安慰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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