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47章
作者:薄荷酒
时间流逝得很快,秦霜接下来的问题既指向昆仑府内部,也问及魏无泽的江南势力。当沙漏上部还剩下薄薄一层时,静王略一抬手,示意停下,淡淡说道,“纪符卫诚然所知不少,但每到关键处便即躲闪保留。我给你的时间已然无多,尚有一问,望你珍惜。”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大,传入耳中,仿佛于静谧之中还有一丝清远的倦意,纪庭辉跪在当地,一颗心已不断下沉。洛湮华并没有明确威胁什么,但他就是感到莫大的压力,并不止于对死亡的恐惧本身。他虽然已经决心招供,但毕竟魏无泽威慑多年,每到触及核心时便会不由自主想要回避。但此刻,他突然有种直觉,自己已到了生死关头,一线生机就系于对方转念之间。如果洛湮华肯动一动手指,他或许真的能活下去。
“宗主请问,小人但有所知,一定尽力回答。”他竭力不让声音抖得厉害,低声说道。
“除你之外,魏无泽尚任命了两名符卫,你被派到洛城,其余二人却如你当年化名潜入华山派一般,正藏身江南门派之中。”秦霜道,跟着一字一顿问道,“这两个人现在何门何派,身份为何?”
洛凭渊听得心中剧震,愈是得知内情,愈觉局面复杂,深不可测。对魏无泽而言,这必定是机密中的机密。
纪庭辉明显哆嗦了一下,但随即如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说道:“虽同是符卫,但各自领命,去向都是绝密,不得互通串联,小人实在不知他们姓氏名谁,是否使用化名。但当初也曾留个心眼,私下探知到,他二人似乎是,一个混于太湖漕邦总舵,另一个潜伏在金陵万剑山庄。”
一片寂静,沙漏此时流完了最后一粒。静王从座位上起身,对纪庭辉说道:“三日后,你随华山弟子一道启程。欺师灭祖、戕害同门乃是死罪。你为了活命这般奋力以求,自然知道生之可贵,当年又何以身负师恩,去害了师长和一众师兄弟,他们有谁曾辜负你一分半毫?更不必说施宛姑娘的一片情谊、如花年华。只因她对你真心,便可以肆意利用伤害于她么?一切都是你罪有应得。”
纪庭辉心里顿时冰凉,却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他早已找出过千百条理由,甚而对自己的能力谋算,风流潇洒,以及最后的片叶不沾身十分自得。但当封景仪站在牢狱门前,轻蔑而冷漠地看着他的那一刻,他的确感到了报应的来临,犹如此时此刻。他犯下的罪孽无法平白抹去,直到切实地付出代价。
洛湮华道:“我请景仪带去一封信,施掌门或会看在昆仑府而今猖獗,你又熟知其中情形的份上,暂时留你性命。日后如何,便全看你自己悔悟。”
“多谢宗主,”纪庭辉死灰般的脸上现出一丝生气,得此一言,算是暂时保住了性命。但他肯定会被废去武功,还有别的处罚,想到即将被押回曾经背叛的师门,他颓然低下了头。但见青色的衣袂从身侧经过,静王已然离去,他心中莫名地生出一个念头,一向令自己从心底畏惧的阴使魏无泽,或许真的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戊辰科会试定于九月初放榜,乃是洛城百姓三年一度的大热闹,也意味着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盛事。当晨曦来临,仿佛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礼部府堂之外,那面即将张贴新科榜单的琉璃瓦红墙,那里将是四百才俊踏入禹周朝堂的起点。
对众多应考举子而言,这个日子更是命运攸关。不少人几天前已然茶饭不思辗转反侧,但凑在一起时又都顾及面子不好表现出来,免得着了相被其他人笑话。士大夫理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喜怒哀乐不形于色,功名利禄视若等闲。只是经历多年苦读赴考的艰辛,临到头来谁能做到这般境界。在距离放榜尚有数个时辰的凌晨,不少举子都早早睡醒,即使力持镇定,行诸于外时仍旧如同热锅上的蚂蚁。
按照礼制,除了张贴榜单,当日还会派出差吏逐一向每一位新晋贡士报喜。
赵缅一行不便待在靖王府中等信,但他们应考时原本在礼部登记的是孙塾师家,那里明显已经不是个好去处。杨越派了人去为他们取回行装,待到陈元甫的病好得差不多了,众人便去礼部报上新住址,住进了一家老字号客栈。
客栈中还住了不少其他举子,故此等待的气氛酝酿得十分浓烈。店家早早预备了鞭炮美酒,鸡鸭猪羊置办齐全,专等着道贺庆祝。如果今年店里出了新科进士,不仅与有荣焉,而且对未来几年的生意大有好处。
几日下来,同住的举子也都渐渐脸熟,考榜辰时放出,一早便有人来相邀同去看榜。
令来招呼的举子们有些诧异的是,这新近住店的一行八人没有一个响应,几乎都婉言谢绝,表示在客栈里等着就好。不是安静待在各自房中,就是三两对谈下棋,看上去远比其他人淡定。走开之际,便有人私下嘀咕:“有才名又如何,都是落榜好几次的人,算了,一道相跟着去也是晦气。”
赵缅隔窗听见,也只是付诸一笑,他正与陈元甫手谈,此时便道:“鹤龄,你我考都考了,轮到放榜却不去看,旁人见了定然觉得矫情得很。”
“那就只当是矫情罢,”陈元甫笑道,伸了个懒腰,昨日徐即墨和另外两人倒是来问过要不要去看榜,但见他与赵缅都不甚热心,索性谁也不去了。他想了想说道:“繁昔,我实是不喜那榜下人头攒动,个个挤得一身热汗,中与不中都有人癫狂的情景,已经经过两次,实在不想再见一回了。”
赵缅笑了笑,他在放榜时见过有人中了高兴得放声大哭,也看到过白发苍苍依旧落第的凄凉,发急病口吐白沫也不算稀罕。一张皇榜,划分出天壤之别,伴随了人间百态,世道炎凉。他同样品尝过榜上无名的落寞,只是到了今日,已经淡泊多了。
“那便下棋看书,安静过了这一天便是。不管结果如何,晚上我们都去小酌一杯。”他说道,“其实,你今科希望应该很大。至于我,若这次还是不中,”陈元甫落下一枚黑子,正色道,“便去书院教书,你看可好?我想过了,倘若注定生不逢时,退而教书育人,也不失为一条济世明路。”
“鹤龄肯到书院来,叔父定然大喜,绝无问题。不过我们还是先等等看。”赵缅笑道,跟着落了一子。他心里有淡淡的宽慰和酸楚,经过了遇害患病,陈元甫似乎平和了不少,或许静王府中几日休养照拂给了他一些温暖;也或许是历经这许多坎坷,比从前看得开了。他没有与孙塾师计较,甚至未曾多问,但应该也同自己一样,想到了其中端倪吧。
静王与宁王不会袖手旁观,然而科考是文臣的势力范围,即使是皇子也很难涉入其中。赵缅望了望对面正拈了棋子思考的好友,他不能说出这一层,否则若是依旧不取,陈元甫会更失望难受的。此刻能做的,就是一同等待。
闲谈落子间,辰时不觉已过,外面突然一阵喧哗,只听鞭炮震响,连成一片,跟着是店家急匆匆在敲隔壁的房门,连声音都听得出兴高采烈:“王公子可在里面,给您道喜了,快快出来接喜报,您高中了!”
两人都是一怔,跟着就是徐即墨连门都不敲地闯进来:“繁昔,鹤龄,咱们快到院里去看看,子兴考中了。”
陈赵二人顾不得继续下棋,一同快步出房,恰好看到一脸如在梦中的王子兴已被店家和伙计簇拥到外面,一小队身穿红衣的喜差刚进院门,齐声报道:“捷报,湖州府王老爷讳子兴高中戊辰科会试三甲二百九十七名贡士,钦赐紫宸殿上面圣!”
余下几名同伴此时也都匆忙过来,纷纷上前道贺,赵缅见王子兴尤自发呆,连忙取出银两逐个给了等着领赏钱的喜差,笑道:“子兴,这遭可以写信向业师和妻儿报喜了。”
王子兴三十三岁,落第两次后已经有六年不曾归家,他怔怔立了一会儿,眼眶突然红了:“繁昔,我……”一时说不下去,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低下头用袖子拭了拭眼睛。
相对于金榜题名,这点反应实在只能算很小、很正常,热闹了一阵,众人正要回房,突然院外锣鼓震天,又一小队衣着一模一样的喜差匆匆赶进了大门,为首一人高声道:“罗孝宣老爷可在?”
所有人又是一阵惊喜,罗孝宣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在下便是。”
五名喜差同声道:“捷报,嘉兴府罗老爷讳孝宣高中戊辰科会试三甲二百一十二名贡士,钦赐紫宸殿上面圣!”
连着两人考取,应该不是偶然,赵缅与陈元甫对视了一眼,再是已经放下,此时也不禁多了几分紧张,难道说在今朝戊辰科,终于等到了秉公相待么?
对于八名一道参考的学子而言,这一日上午的数个时辰犹如置身梦里,高中的喜报来了一拨又一拨,两个时辰间,由三甲报到了二甲,待到徐即墨中了二甲三十三名,只有赵缅与陈元甫还未得讯了。
客栈掌柜已经从喜气洋洋旁观到两眼发直,他怎么也想不到,因为匆匆入住,连上房都没有分到一间的八个举子,竟然中了六个;而且,六名新科贡士都顾不上欢喜,陪着余下二人继续在等,看神情竟似没中的这两人才是他们中为首的。
院里院外已经拥满了人,有其他考中的贡士前来拜会,有没中的沮丧之余想沾些喜气,更多的是看热闹的街坊邻里,里三层外三层地踏着满地放过的爆竹挤站在一起,喧嚷非凡。掌柜只是晕陶陶地想,去岁给店中换了一根大梁,难道那木料搞错了,用的不是松木而是梧桐木不成?
等了半个时辰,仍然不见再有报讯的人上门。徐即墨道:“莫非他们是怕我们今日赏钱给得多了,临到头来囊中羞涩,不好意思再来?”几人都笑了起来,孙塾师连文章带人地出卖,收进三百五十两银子,被杨总管不客气地没收,又勒令他再加一百两补偿费,全都给了他们几个日常花费,故此如今手中宽裕,给赏银时也十分大方。
赵缅知道,大家都是想活跃一下气氛,免得这般等下去太过紧绷尴尬,即使是他,也被今日的场面弄得手心出汗,身边的陈元甫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叹了口气说道:“大家进房吧,不等了,若是还有,早就该来了。繁昔,你我方才的棋还没下完。”
话音未落,门外突然有人大声喊道:“来了,来了!”
只听得锣鼓齐鸣,声音越来越近,众人齐齐朝大门方向望去,人群自动让开一条通路,惊异兴奋的议论声不绝于耳,两小队穿着同样服色的喜差不分先后,几乎同时涌了进来,见到满院是人,也顾不上找正主,同时高声报道:
“捷报,绍兴府陈老爷讳元甫高中戊辰科一甲第三名贡士,钦赐紫宸殿面圣!”
“捷报,潇湘府赵老爷讳缅高中戊辰科一甲第二名贡士,钦赐紫宸殿面圣!”
下一刻,鞭炮声响彻四里,周围人声鼎沸,不知多少人争相推搡着进来目睹会试三甲的风采,震耳欲聋的喧嚣里,只有赵缅与陈元甫怔在原地,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却仍是太过突然。
还是徐即墨推了一把,赵缅才想起银子都放在自己身边,连忙过去给十个喜笑颜开的礼部差吏封赏银。
“鹤龄,”陈元甫也被罗孝宣拉着,伸手一指,“你看,如果今日再出个会元,店家就能直接升仙了。”
定睛看去,陈元甫见到那忙了一上午的掌柜正捧起一只用来待客的酒坛,直接对着口咕嘟猛灌,不免一笑,才渐渐有了真实感。往昔种种尽是挫折流离,当下的一切,竟然真的会发生。
他游目四顾,身边盈满笑语喧哗,唯独不见静王府的人。笑容还未消退,他的眼睛也像早先的王子兴一般,不争气地湿了。
第六十八章 北境烽烟
九月初的洛城正在金秋,天空碧蓝如洗,树叶从深绿渐转金黄,是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然而在遥远的北境边关,草木在寒霜中枯黄凋零,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待到十月便会下雪了。
作为进入幽云十六州乃至禹周中原的门户,韶安城并无天险可供据守,唯一勉强算得上屏障的只有城北三里的归雁峰了。这座山峦于周围平坦的地势中奇峰突起,山势峭拔险峻,举目绝壁处处,难以攀援翻越,只是不够连绵,不足以阻断北辽骑兵进袭的通路。
时日既久,除了令辽军兵临城下以及运输粮草时不得不多绕弯路之外,归雁峰没能起到多少战略作用,渐渐连禹周守军都不太在意它了,每次出城狙敌,双方几乎都是在山峰下的大片原野上交战,即使归雁峰的千丈绝壁就在旁侧,既然谁都爬不上去,自然是被所有人忽略了。
然而这一夜,从来空寂的山谷中有了动静。秦肃背靠陡峭如刀削斧劈的山壁,立足之处是一道仅有尺余宽的石棱。山风凛烈刺骨,呼啸着穿过狭窄的裂谷时,隐隐如同凄厉的哭泣,参差的巨石仿佛随时会被掀动,从悬崖上坠落而下。但秦肃对这一切恍如未觉,他只是注视着脚下二十多丈深处的谷底。
点点微弱的火光闪动着,照出隐绰的人影,一队队一行行辽兵正无声地移动。
居高临下望去,火把散落的微光起初闪烁而游移,如同随时会在寒风中熄灭,但它们的数量渐渐增多,连成一片,随着军队的行进从裂谷深处的另一端向谷口处蜿蜒伸展而来。目力所及,举着火把的辽军已经黑压压铺满了谷底,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会战进行到第三天,北辽军果然来了。这道去年才在地龙翻身时出现的裂谷就像归雁峰本身一样鬼斧神工,除了谷口处有巨石辗转遮挡,令人难以发觉入口,竟然可以直通向山峰下的战场。在其中藏一部分兵力,就像徐定臻曾经说的,或可在会战时收到奇袭制胜之效。
为了让敌方安心进入圈套,徐将军归来后在云王帐下吃了不少冷落,领到的将令也都是最无关紧要的那种,在旁人眼里完全是不受信任、说不上话的处境。
辽人果然不肯放弃如此重要的机会,几日激战下来,双方互有伤损,但可以看得出,北辽军队正在大将余木黎的指挥下,有意无意地推进,逐步逼迫禹周军队退向归雁峰脚下。为了达到这种效果,不惜命令大队骑兵冒着如蝗箭雨连番冲击,被射死以及滚倒在绊马索和铁鹿角前的为数不少。
秦肃此刻闭上眼睛,白天战场厮杀的情景便如回到眼前,除去留在韶安城中固防的部分守军,十万大军盔甲鲜明、排列整齐,如同静止的海潮,其中有久历战阵的精锐,也有初次应敌的新兵。虎贲旗、狮鹫旗、腾蛇旗……各部军旗如同疾风吹动的草浪,层层摇动翻飞,传递将令,向上一级应旗,大军迅速而有条不紊的列成阵形。云王洛临翩策马立于中军之前,身后一众将领逶迤排开,玄黑绣金的大旄在他头顶猎猎作响,上面的金色盘龙宛若翻腾盘旋于云海之上。
璇玑阁主苏宴最初布下的阵列呈现为常见的两仪四象阵,少进攻而偏重防守,而北辽采取突进战术,骑列排成楔形,数千战力最强的铁骑布置在楔子的尖端,直插而来。
铁骑冲击是北辽最得意也最强力的战法,两仪四象阵很快在强攻下显得阵脚不稳,随即禹周旗号变换,转为太极阵法。这种阵型不若之前变化精微,但更为圆融无隙,运用阴阳轮转之法卸去辽军攻势。二百名横刀部署分为两股,各领四百精选出来的军士,如同交错的锋刃,缓缓绞合,消磨对方战力。
三日来,两军都未出尽全力,双方主帅调遣部下轮替上阵、休整。禹周阵法多变,却似乎始终难以遏制辽军的突袭,每每后撤避其锋芒,倒是向余木黎证实了云王自从去年以一座璇玑阵取得胜利之后,就沉迷阵法的传言。但即便未到最后决战,战场上也已尸横遍野,死伤惨重。这般胶着下去,似乎就要演变成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秦肃看得分明,当禹周军以看似散乱无章,实则精密有序的步调渐次退向归雁峰之际,前方所部依旧短兵相接,后方却已悄然展开了罗网。辽军逐步进逼,要占据有利方位,浑然不觉自身已被极其技巧地引导着,踏入瓮中,那是苏凌雪利用归雁峰一带的地形设下的九宫璇玑阵。未曾完成前,敌人只看到禹周兵将一队队趋退来去,却难以发觉其中蹊跷,真正的阵法,原本就是令人身陷其中而不自知。
夜晚双方休战各自整顿,期间只派出小股兵力相互袭扰。到了夜半,辽军便从归雁峰另一侧悄然包抄过来,潜入了隐蔽的裂谷,而璇玑阁主的九宫阵,距离合拢也还差最后一环。谷底已经满是星点的火把,看来,为了让禹周腹背受敌,埋伏于此间的辽军不止几千人,很可能已经过万。在一处火把较为集中的地带,秦肃隐约辨认出一面被火光映亮的三角形旗帜,鲜黄色的旗面上一条银蛟,北辽的四王子耶律世基竟然亲自带兵在此埋伏吗?可说是个意外之喜。
夜色深如墨染,但黎明已然不远。秦肃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刃,倒转刀柄,朝石壁上忽快忽慢地敲击数下。在风声中,这点声响全然不会被下面的辽兵察觉。很快地,他感到远处透过石壁传来了同样的叩击,是同伴的应答。
秦肃于是抓住身边一根早已垂下的绳索,迅捷无声地攀援而上,不一时便到了悬崖顶部,另一名负责查探的暗卫也很快上来。
崖顶同样凹凸嶙峋,到处都是不规则的巨石。从此处看去,山底的火把光亮变得遥远而模糊,如同最细微的萤火。两人低声交换了几句看到的情报,此时,从参差的巨石后、丛生的灌木间,近百条人影现出身形,朝他们聚拢过来。一名下属指了指谷口方向,低声道:“关令主那边已就绪了。”
隔着裂谷,秦肃望向对面山崖,沉黑一片,毫无动静,但他知道,同样有百余名下属隐匿在那边待命,而凌虚的令主关禅正亲自等在谷口上方。
“动手吧。”他简短地说道。几名下属同时伸手入怀,各取出一枚信号烟火。
数道紫色烟花随着尖锐的哨音腾空而起,在裂谷上空爆出绚丽的光彩。片刻之后,对面山崖同样升起烟花,却是青色的。
谷中过万辽军开始骚动,隐约听到有人在用北辽语大声发号施令,然而已经迟了。下一刻,所有人都感到脚下震颤,裂谷两端响起闷雷般的隆隆爆裂声,跟着便是连绵的沉闷巨响,数不清的巨石裹带泥沙,从崖顶轰然坠落,在辽军的惨呼和惊喊声中,不多久便将出谷的通路封死。
此番行动事先计算精密,山崖边上的巨石被炸得根基松动,再以人力推下,又有许多小石一道坠落,填充缝隙,顿时里三层外三层堵得严丝合缝。裂谷内的辽兵明白中计,待要合力搬石冲出,奈何谷口狭隘,人数虽多使不上力,一时三刻怎能撼动分毫。
正在慌乱间,头顶纷纷扬扬又落下许多黑色的粉末,空气中充满呛鼻的气味。最先反应过来的辽兵惊叫道:“不好!是硫磺!”
一支火箭从悬崖顶端射下,带起一篷剧烈燃烧的火光,惨呼声随之响起,跟着是第二支、第三只,燃烧的箭矢流星般连连射下,引发一小串沉闷的爆响和火苗。谷中草木虽不甚繁茂,但山风猛烈,又有硫磺引火,顿时有几处烈焰升腾。辽人陷入张皇混乱,将领的发令声被嘈杂淹没,上万人在谷底推搡冲撞,自相践踏之下死伤无数。
北辽营地中余木黎早已暗令兵马整备完毕,只等佛晓时分掩杀过去,与山谷中的伏兵两下夹击。然而烟花半空绽放,山谷巨响连连,他心中暗道不妙,不用查探也知道必定是谷中出了大事。他本来要派得力部下率领这一万伏兵,四王子却要争取头功,执意亲自带兵。
夜风里隐约传来归雁峰中的惨呼嚎叫,他只觉头皮发麻,狠狠一脚踢在营帐的立柱上,朝传令官喝道:“立即列阵,给我冲杀过去。”
且不论那一万精兵是否损失得起,如果耶律世基丢了性命或者被俘,他身为主将,即使取胜也难逃罪责,必须尽快将人解救出来。现在唯一的办法是不计伤亡后果,策动数万骑兵强攻,与禹周大军正面冲撞,直至杀到归雁峰下。在那之前,就看四王子是不是足够命大了。
他接过头盔戴上,心中只是计算着需要多少时间,以及付出多重代价,毕竟连番交战已经表明,禹周军队花样虽然不少,在辽军的铁骑面前却是不敢直撄锋芒的。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的时候,原野上禹周军与北辽军进入了决战,战鼓、号角声震四野,站在裂谷悬崖顶端亦能听得真切。
秦肃默然而立,两边崖上的暗卫们仍不时撒下硫磺,再以火箭射向下方。火光在白天已不那么明显,更多的是从底部冒起的滚滚黑烟。
身后传来轻微的动静,他回过身,看到韶安副将徐定臻攀上了崖顶,在他之后,沿着外侧十几道布好的绳梯,数百名身负长弓箭矢的军士跟着爬上这狭长的绝壁顶部。
秦肃没有说话,见军士的数量越来越多,只看着最先上来的徐将军。
“九宫璇玑阵已经合围。”徐定臻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径直说道:“秦副令主,这里交给我,殿下那边正在收网,更需你等相助配合。”
秦肃略一点头,简单的吐出一个字:“撤。”
又一枚烟花升起,在尖锐的哨音里,玄霜与凌虚所部纷纷退下归雁峰。
徐定臻望着最后一名琅環下属的身影从山顶消失,他知道,按照预定计划,他们将在苏聆雪的调度下加入战阵。琅環通过粮队运来数种机关武器,洛临翩下令挑选精兵加以操练,今日将第一次用在阵前。他已经亲眼目睹过它们的威力,唯一的缺憾或许就是时日尚短,运用之际不够纯熟,但有玄霜与横刀带领,便足以弥补。除了以精奥阵法令敌方铁骑优势尽失,陷入死境,绝对的武力威慑同样必不可少,此乃为悍狠自负的余木黎准备的杀手锏。这一战要使辽人元气大伤,闻风丧胆,今后几年甚而更长的时间里都不敢轻起战端。
再回过头来看着裂谷下方,竭力躲藏的辽兵犹如蠕动的黑点,他沉声道:“放箭!”
自中秋宫宴过后,洛文箫已有二十多天未曾到蕴秀宫看望韩贵妃。天宜帝既然下旨要贵妃养病,当然不会乐见太子总去探望打扰。韩贵妃设法从宫里传出消息,也是要他沉住气,一切如常,切切不要急着来后宫相见。
实际上不必她说,洛文箫也明白现下除了谨守本分循规蹈矩,已不适合再做任何事。但道理虽明,他仍然止不住地心慌,静安殿中的审案过程不断在脑海中重现,总是停止在杜棠梨最终说出的那个名字:戴士发,还有天宜帝深思的目光。
逃亡中的戴士发已经断了联络,除了担心被抓到,更大的可能应该是恐惧被东宫灭口。昆仑府的洛城势力在清剿下可说荡然无存,他无法理解为何宁王能在一夜间找出如许多据点,靖羽卫没有这个本事,唯一的可能是消息来自静王的下属。这意味着,当昆仑府还未能确定洛城中的琅環分布时,琅環却掌握了包括飘香酒楼在内的大量情报。
赵鸾秋、冯坤几个最要紧的首领逃走了,但底层办事的手下有不少被捉拿下狱,打手、戏子、店伙,他不确定这些人会招出多少口供。
宁王不久前重回户部理事,继续清查各地仓粮与库银,看不出得意也不见急躁,经过皇觉事件,处事似乎更见稳重了。
所有一切都令洛文箫感到自己如同一条砧板上的鱼,等待着被人宰割,若要挣扎,死得更快。东宫每日仍然有许多臣子求见,但他已经觉察到,一些本来恨不得日日上门的面孔来得疏了,从来殷勤的笑容里多了些试探与保留。
洛文箫唯有装作毫不在意,在臣属面前要行若无事,见到皇帝时就更艰难。天宜帝近来对他不若从前和缓,短短十日,就有好几次不留面子地当着臣下责备太子见事不明,行事不周。
洛文箫竭力压住情绪,无论惶恐、怨怼还是心虚,都要化作从容恳切,每句话每件事须得无可指摘。当了五六年太子,他还是第一次撑得这么辛苦。
支持的人也不是没有,除了魏无泽传了密信过来,辅政薛松年也悄悄派人给他送口讯。来自江湖与庙堂两股势力的态度不约而同,都是要他戒急用忍,继续维持现状,等待解开困境的契机。庄世经更是数次详析局面,告诫万不可再自乱阵脚。
太子的心情因此多少缓解了一些,魏无泽与薛松年不同旁人,俱是当年背叛了琅環投效过来的。他们没有退路,必须与自己绑在同一条船上。可以说,共富贵难而同患难易,越是遇到难处,那心思莫测的二人就越得鼎力相助。
这一日入宫问安,他见皇帝心情似乎尚好,便请求去探望韩贵妃。庄世经前日特地叮嘱:“贵妃生病已有一段日子,殿下虽不愿相扰,但为人子女挂念着要探病乃是人之常情,殿下若是刻意不提,反易引人口舌。只消坦然请见,纵然陛下不允,亦无大碍。”
洛文箫一想确然如此,一味回避只会显得心虚。他已通过后宫的眼线得知,韩贵妃这些日子都在想方设法打动帝心。皇帝尽管仍一步也未曾踏足蕴秀宫,但态度似有好转,一应供养如旧,偶尔还会过问两句境况。
果然天宜帝见他诚惶诚恐地提出探望,并无留难,只淡淡说道:“你去看看也好,让你母妃少些牵记,她但凡静下心来,病也会好得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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