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阙韶华 帝阙韶华 第65章

作者:薄荷酒 标签: 年下 宫廷侯爵 江湖恩怨 宫斗 古代架空

  “甚好。”那人说道,语气略显倨傲,“方看罢李平澜力挫函谷老怪,再至府上踏访,江宗主到也配得上我坐下喝一杯茶。”

  “谷雨斟两杯茶来。”静王说道,秦肃攻势停顿,将长索收回怀中,白衣人于是飘然落下,如一片轻羽般在对面落座。他左脸带着半边银白色金属面具,右脸轮廓不似西域人,竟颇为俊秀,看上去不过三十余岁。神色默然,两片嘴唇极薄。

  杨越侍立在旁,终于见到昆仑九护法中最为神秘的吉光片羽,但觉此人目光犹如冷电,被盯一眼就似有形有质的利器刺中一般,极不舒服。

  他朝静王打量片刻,忽而说道:“久闻琅環宗主武功尽失,却能料事如神,后发而先至。今日见到,觉得也不过如是。就如我一时起意前来,你事先又从何料起?总不会现下才说,适才是在等候本座吧?”声音抑扬,隐有讥诮之意。

  “这般谬赞,在下确不敢当。”静王并不为所动,接过谷雨递过的茶盏啜了一口,方徐徐说道,“譬如檀护法的词锋,就令在下颇出意料。不过想来若是拙于言语不通世务之人,纵然受命下了玉鼎峰,也不过是令师兄手中的一枚棋子而已,如何能完成身负的重托?我今日等待的本不是你,可尊驾会坐在此地,却也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不知檀护法可同意在下之言?”

  檀化羽的瞳孔不易觉察地收缩,盯着静王,声音越发清唳:“我若不是来相助姬无涯,又会受谁人之托?你不妨说个清楚。”

  洛湮华微微一笑,檀化羽确是心高气傲之人,说到姬无涯时直呼其名,连师兄也不称,怎会由于姬无涯之请就来到洛城?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有意无意地等待吉光片羽现身,只除了今日,本想着如果宫中发生变故,李平澜会派人送信,想不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却是檀化羽。不过交换了只言片语,已然印证了他心中原有的想法。

  对方选择目下当口来唔面,说明情势已到了凶险关头。

  “一山一阁一洞府,半壁江山半琅環。自从魏无泽叛出琅環,成为贵府的阴使,昆仑府与琅環便势不两立,争斗不止。起初昆仑府还占到上风,势逼中原,确曾肆意风光了一阵子。然而近几年,不仅府内分裂日渐严重,阴阳双使各据山头招揽手下,而且,魏无泽的阴戾手段已引来了中原门派的反击,数月前更是为朝廷清剿,从此不能见容于禹周。”洛湮华说道,“接下来,姬无涯凭着阳使和阴使的支持,将府中精锐尽数调集,纵然冒着大不韪,也要与琅環拼个你死我活甚至同归于尽。倘若我是昆仑府之主,即使身体欠安,已多年不问府中事务,见到这般情况怕也难以坐视。闻说檀护法秉性孤高,不愿为巫朝焕或魏无泽驱使,想来更不是姬无涯所能差遣,能令你从昆仑玉鼎峰不远万里而来的人,应是只有贵府的老府主了。”

  杨越已经听得呆了。檀化羽抿紧薄如刀锋的嘴唇,隔了半晌方自开言,却敛去了几分傲慢:“琅環与我昆仑府已然结下多年宿仇,我到洛城之后,旁观姬护法筹划周详,此番未始不能一战而胜。待到挫败琅環,扶持禹周太子,则未来仍是昆仑府的天下。若退而与你合作,以此谈和,所需风险与代价良多,并非本座唯一的选择。”

  “不错,十年宿仇并非顷刻可解,但也非定要两败俱伤。檀护法身负重责,昆仑府是否改弦易辙,端看你如何选择。”洛湮华淡淡道,“若要琅環放下对立,你们势必要做出相应让步。魏无泽对琅環犯下大罪,又将昆仑府当成发泄私怨的工具,你们可愿放任包庇继续承受损失?若倾阖府之力扶保太子,以求日后重返禹周,那么以洛文箫的品性与能力,又是否值得下此重注?”

  如果对这些都有把握,吉光片羽大概也就不会来见自己了。静王知道檀化羽既然领命,必定有所倚仗,但目前要从姬无涯手中接管局面,也须费一番周折,是以点到即止,不再多言。

  果然,檀化羽沉默良久,端起一直未碰的茶盏饮了一口,起身说道:“江宗主诚然惊才绝艳,无怪能将我昆仑府逼到如此地步。但倘若你自身难保,立下约定也是枉然。姬护法筹划已久,信誓旦旦必能对付得了你。倘若你能破去他的计谋,保全性命,在下当踏月前来,再做拜会,自有一番道理。”

  “今日的机缘归于今日,他朝再会,情势已非。”洛湮华亦起身说道,“届时我未必还愿给予同样承诺。檀护法为了成全姬无涯的计谋,似乎已经出了不少力,空喝了我一杯茶,却不见诚意,如何为你留下余地?”

  “我是昆仑府中人,既然局势未明,自然相助于他。”檀化羽怫然到。

  “关绫现在何处?”静王突然问道,他沉静的声音里多了玄冰般的含义,“倘若他有万一,昆仑府必要血偿,我连你也不会放过。”

  檀化羽本欲离去,闻言身形一顿,片刻后说道:“我昨夜观战抽不开身,只知你那少年护卫应是五更被送进了重华宫,进去的时候完好无损,至于后来如何,便是宫里那群御林卫的事了。”

  一言终了,人已立于梧桐树梢,随着枝条微微起伏,跟着足尖再点,瞬息间人影杳然,但闻语声远远传来:“琅環宗主,记住了,你欠我一次人情!”

第九十三章 九重帝心

  洛湮华默然站在原地,关绫竟真的被送进了重华宫城。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份可能,但要将一个少年神不知鬼不觉地带入宫禁藏匿,在适当时机放出来,又要做得不令人起疑,绝非易事。

  可为什么是五更?那个时辰宫门还是关着的,即使轻功卓绝如檀化羽也不可能带着一个无法行动的人任意进出,况且檀化羽并没有参与。

  但下一刻,他猛然想到的确存在一种方式,有可能将关绫偷偷运进皇城,因为夜晚宫门落锁,只有在五更时分前后,宫里的角门会短暂地开启,为的是让从西山回来的水车进入,供应大内的贵人们次日所需。有洛文箫的暗中协助,办成这件事并不为难。

  一旦想通此节,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整桩计谋的全貌。昨夜直到今晨,李平澜都被函谷上人与檀化羽拖在城外,关绫则被偷运进宫,交给同时间潜入的昆仑府手下,说不定就是姬无涯本人,而后略做手脚,关绫就会被当做多日来屡闯宫禁的夜盗,被御林卫擒获,禀到天宜帝面前。

  从檀化羽适才言谈来看,他虽出手在其中帮过忙,但可能对姬无涯的谋划只略知大概,并不了解内在用意,至少还不知道月中十五的含意,才会向自己告知关绫的去向。想必姬无涯对同为护法的师弟也存着提防,却没料到会因此泄露了关窍。

  时已近午,昆仑府的行动早已结束,宫里却至今不见动静,甚至连夜盗出现的消息都未曾传出。惟其如此,更令人感到不祥。

  昆仑府要制造关绫潜入盗药的假象,应是不会伤害他,这或许是唯一的安慰了,只是一旦背上罪名,仍是凶多吉少。

  洛湮华深深吸了口气,感到心里有些发沉,他必须做最坏的准备,只因这一次,姬无涯所谋算的是天宜帝那莫测又昭然的内心。即使昆仑府的计划顺利实施,整件事仍存在明显破绽,但是否愿意看到真相仍取决于皇帝自身的态度,一如十年前。

  他在桌旁坐下,默默思索。姬无涯精心选择了时机,设下一个相当恶毒的局,而自己所能采取应对的时间,只余下几个时辰。

  “杨总管,备上马车,我半个时辰后去宫里。”他说道。

  杨越听到关绫的消息,已明白了几分,一时脸色也变了,只有力持镇定地出去吩咐,按照惯例,月中时要坐那驾御赐马车。

  “阿肃,”静王又道,“这一趟会遇到些麻烦,我得将小绫带回来。你不要同行,帮我去找临翩,或许能起到几分转机。”

  事到如今总须尽力一试,他不能止步在这里,重要的事情还没有做完,逝去的亲人与属下在等待,小绫也需要他来救。对方赌的是天宜帝的心思,他也唯有奉陪。能否为自己和关绫争取到生机还要看天意,只要方才的推测有失误之处,被抓住丝毫纰漏,或许一切就再难挽回了。

  他凝神将细节在脑中滤过一遍,对秦肃细细嘱咐了片刻,最后说道:“不要找凭渊,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要让凭渊卷进来。如果万一遇到不测,他会照顾琅環,替我将事情做完。”

  秦肃冷峻的目光不易觉察地颤了一下,点了点头,却并不动身,而是默默地站着。

  “阿肃,我说的是万一,不会有事。”洛湮华微笑道,握住他的手,感到一向温暖的手掌有些发凉。他柔声说道:“我答应你的事,一向都是做到的,不用过于担心。这就去找临翩吧,我还要吩咐几句才出发。”

  “吃过午饭再进宫。”秦肃说道。

  洛湮华点头答应,秦肃伸臂抱了一下他的肩膀,才转身离去。

  时至正午,静王上了那辆总令他感到过于奢华张扬的驷马车驾,朝重华宫行去。尽管今日格外想乘坐府里的青篷车,他还是忍住了,此番入宫,无论天宜帝是否相信,他都需要表现得并不知情,就如檀化羽不曾透露消息一般。

  同一时刻,摆脱函谷上人的李平澜回到重华宫,刚获知了变故始末,被召到君前;洛凭渊在靖羽卫所与两位副统领商议调遣人马,还不知道鼎剑侯府来请他的侍从正小心翼翼地等在外面。

  秦肃赶到云王府,发觉四皇子不在府中。他不是头一次来,找到一名识得的亲信询问时,对方告知洛临翩一早就出了洛城,往京郊深山中踏青并拜访高僧,要到明日才回府。

  “真是不巧,秦护卫明日再来,殿下应是回来了。”那亲信歉意地说道。

  秦肃略略沉默,问明云王的去处,又要了一匹快马,疾速赶向城郊。

  鼎剑侯府中,林辰端着药碗,像平日一样百无聊赖地坐在床榻上,随口与前来看望的母亲说些闲话,抱怨窗外有只喜鹊吵得心烦;等到鼎剑侯夫人背转身去看时,他眼明手快地将母亲亲手端来的汤药泼在了床头的盆栽里。

  马车停在宫门处,静王摸了摸两个小侍从的头,考虑到车里只有谷雨一个会等得难受,他将清明也带来了。

  方才下车,宫门处一名内侍立即上前:“大殿下,吴总管着小人在此等候,待您一到,先前去御书房外间候旨。”

  静王颔首,没有答言,这应该是天宜帝的意思,眼前内侍神色还算恭谨,但脸上毫无笑意,身后还跟了两名御林卫。

  他随着三人朝宫门走去,又瞥见旁侧不远处一群等候的护卫,身上都佩了安王府的标记,就知道洛君平正在宫中。

  走在重华宫平整的御道上,那名内侍在前引路,两名御林卫不动声色地跟在身后,成夹角之势,分明是押送钦犯的方式。偶尔有宫女内侍走过附近,都低着头匆匆避让,不敢朝这边看,又忍不住用眼角偷瞄。

  看来,一切正如所想,从今晨五更时起,自己在天宜帝眼中已是待罪之身,静王淡淡想道。只是未免小题大作了些,抓住一个十六七岁的关绫,解药也没丢,倒弄得重华宫如同大理寺一般。

  以今日情形,洛文箫很难忍住不进宫,帮助天宜帝下定决心除去自己,之所以还没有到,大约是预备沉住气,晚些再来收获战果,却遣了安王先行查探风声。

  洛湮华心里却已归于沉静。宫中的气氛再是波谲云诡,比之当年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御书房并非单独一座书房,除了皇帝日常批折理政的内殿,外侧还有层层的藏书室、候见房,层叠下来总有十余间。静王所到却不是其中任何一处,他被引进了一间极小的耳房。

  内侍告退,顺手带上了房门,两名御林卫守在外面。洛湮华环视四周,但见纵横不过三四步,不见陈设什物,连一张椅子也没有,说是在此候旨,就只能一直站着。

  自抵达宫门的一刻起,遇到的每一项安排都透出漫不经意的威慑,又什么都不解释,天宜帝十分了解如何令人不战而屈。

  洛湮华在狭小的房中慢慢踱了几步,就静静站着等候。距离戊时身上毒性发作,还有三个时辰,皇帝想问罪,又不愿张扬,不知打算怎样安排这段时间。李平澜必然已经回宫,有他在,小绫暂时应该是安全的,会是谁来讯问自己呢?

  半个时辰后,门开了,吴庸面无表情地进来,微微躬身行了个礼:“大殿下久候,咱家奉了陛下旨意,有几句话相问。如实答话,则天恩浩荡,纵然雷霆加身,尚存返生之机;如有半点推诿抵赖或不实之处,则天威震怒,任是神仙也难救,望殿下慎之又慎。”

  此语若落入旁人耳中,难免觉得说法突兀,房中二人却都明了其中深意。静王淡淡一笑,若是认罪,必定九死一生,试问人死不能复生,如果当真天恩浩荡,说宽免即可,又何须返生?吴庸的话实是存了几分好意,隐隐透露出天宜帝的杀机,雷霆震怒云云,则是提醒自己小心,不要再激怒皇帝。

  “有劳吴总管,”他说道,“今日一入重华,但觉处处天威,不知父皇有何谕示,必定据实以告,绝无隐瞒。”

  吴庸见他神色间已然会意,便走到屋侧,面南而立,厉声道:“洛湮华,你可知罪?”

  天宜帝在御书房中,书案上堆着成摞的奏本,一旁摆了满盘新鲜果品,安王进宫时带来十几篓各色南国水果表示孝心,在初春的节气里颇为难得。或许这也是天宜帝没有急着让他离开,而是任其在旁陪着说话的原因。

  但他阴了大半日的脸色并没有多少好转,没兴趣去碰奏折和果品,只沉着脸浏览大内统领呈送的口供,看毕冷笑了一声:“照这么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两天前被北辽勾结昆仑府袭击绑架,关了一天又点中睡穴,再到醒转,就被御林卫抓了起来。既弄不明白怎生进了宫,也不知是来做什么,更说不出头上的赃物如何得来,当然也不必供认同伙、承认罪状了。朕的御林卫忙了一早上抓贼,竟擒住了一个如此清白无辜的人。”

  说到最后,他将手中供状随手一团,掷于地下,沉声道:“李统领审了一个时辰,就拿这样的供词给朕看?”

  洛君平对于事件始末并不清楚,太子虽将他划为一党,但与昆仑府乃至北辽的合谋唯嫌知情人太多,如何会主动说于他知。今日前来问安,也是洛文箫暗暗派人送信,说静王的暗卫偷入宫禁意图不轨,被抓个正着,引得皇帝大怒,要将洛湮华召来问罪。安王便欣然进宫看热闹,打算伺机火上浇油、落井下石。

  到得宫里殷勤一番,情况倒也摸了个七七八八,此刻听到天宜帝的话,但觉久未如此畅怀,不胜幸灾乐祸,面上却正色说道:“父皇,儿臣也曾随太傅读史,自古至今还未曾与闻有哪个刺客是被人打晕了送进宫中的。这套说辞也不知是如何编出,犯下滔天大罪还想欺君罔上,真真罪加一等。”言语间已将贼人升为刺客,他本来还可发挥更多,但不免要得罪李平澜,故此极力约束,转而笑道:“关绫其人,儿臣也曾有所耳闻,据说年龄虽轻却轻功了得,大皇兄十分看重。倘若真是被仇家擒住,自然非打即杀,岂会完好无损地放走?他被袁副统领抓获时还活蹦乱跳,可见必是说谎。”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怎会有这等心机,看来朕还是低估了大皇子的本事啊。”天宜帝冷笑道。

  “启禀陛下,”李平澜看了安王一眼,他被北辽调虎离山,不迟不早拖在城外,再听到洛君平含沙射影,心中已然愠怒,但神情仍是一贯地平淡,“那少年不似说谎,臣与袁副统领参议,此中恐有别情。”

  适才单独询问,关绫极为警惕,若非担心静王的处境又识得自己,什么也不会说的。

  他回禀前已做了准备,从袖中取出另一份手书,乃是袁旭升对当时情形的分析:“御林卫以陛下安全为己任,不能轻纵疑点,更不可任由宵小利用,愿请陛下下旨彻查,臣当令真相水落石出。”

  天宜帝拿在手中看时,上面详述御林卫如何被引到偏殿,发现关绫,进而拿获,黑衣人又是怎样刻意大喝,继而独自逃逸,逐一提出疑点。他一目十行看罢,顺手搁在一边。本欲让李平澜将静王的罪名坐实,不料御林卫的判断竟然与自己意图相左,他本就一腔邪火,现下更增不快,沉沉说道:“纵有疑点,并无实据,若然照此说法,那关绫无知无觉,怎生进得了重华宫?黑衣人又何以对宫中地形了如指掌,朕养了许多御林卫原来是吃白饭的?李统领给朕看这些,是想为大皇子作保么?”

  词语已有诛心的意味,以他对李平澜的倚重程度,极少说这样重的话。

  “陛下言重,臣不过旁观者清,据实回奏。”李平澜的神色毫无波动,停了一会儿,才淡淡说道,“静王殿下为国筹谋,确是树敌不少,北辽已恨他入骨。他所能倚靠的无非是陛下的信任,一朝见疑,便是命在旦夕。望陛下三思。”

  天宜帝不防他会这般说,李平澜从不多言,一旦开口,分量尤重。他心里涌上一阵怪异的不适,就如早上听到袁旭升的禀报,洛湮华即使再想要解药,何必不迟不早赶在今日?如今连回旋的时间都没有,果然是命在顷刻。

  他用指节扣着书案,然而内心那股邪火却无法平息,连自己一时也弄不清楚,何以如此激怒。或许是时隔多年,宫里又一次进了刺客,再次与北辽、皇长子联系在一起。

  自从洛湮华饮下碧海澄心,他本已略略平息对琅環皇后的记恨,以及长久以来盘踞心头的复杂情绪,而今却随着一句“解药”再次变得沸腾。

  时光流逝,往事淡去,最后一次见到江璧瑶的情景仍会不受控制地回到脑海。

  从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走来,自己唯一的皇后,并不是渐行渐远终至离心,而是从一开始便已背叛,在骗局中相处了近二十年,这份屈辱足以令山河变色、血流漂杵。

  那一刻,皇后的眼睛里已经看不到痛苦或悲哀,仿佛曾经的泪水、挣扎、期待都从未存在,余下的唯有自持与高傲。是她生命里最后的保留,即使一败涂地、万劫不复,仍要选择那可笑的尊严。昔日明若秋水的眼瞳已失去了光彩,然而漠然对视之际,找不到任何忏悔或羞愧的痕迹,反而像是在怜悯。

  皇帝冷笑,做出了这等事的女子,有何尊严可言?

  再之后,无声对峙终归化作了求恳,那是为了她的孩子,本来几乎注定要继承禹周大统的洛深华。二十载悉心扶持、倾力付出,所想所为并不是身为太子、帝王的自己,她当然愿意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只因这大好江山终有一日要归属于洛深华,那个根本不该姓洛的孽种。

  午夜梦回,当往事浮上心头,忌恨的怒火、被欺骗的愤恨依旧炽烈,但皇帝已渐渐意识到,自己同时也在庆幸。查知皇后不忠的时候,洛深华才十七岁,一无所知、措手不及,还没有足够的能力与自己对抗,再晚几年,根深叶茂,他不确定仍能胜券在握。

  一晃十年已过,皇帝倏然惊觉,尽管静王洛湮华犹如一泓静水,柔和的光华仍会灼痛自己的眼睛,多年压制,依旧叶茂枝繁。琅環既然能起到巨大的助力,就能带来更大的威胁,唯一足以制约静王的,只有他身上每月发作的奇毒。

  养虎遗患,如何能容许他脱离控制。今朝为了解药遣人潜入行窃,他日又将做出何种举动?昔年辽人入宫行刺,同样是熟悉宫中地形,倏忽而至,随后就是连绵不断的事端,百官群起,站在自己这个九五至尊面前维护皇长子,费了多少心力手段方才平息事态,遏制琅環。今时今日,苗头已显,难道还要让往事重演一次?

  既然洛湮华的把柄已经捏在手中,势必要问罪到底,料来臣属也无从反对。

  他脸上看不出表情,顷刻间却已转过无数念头,冷然说道:“非是朕不信他,大皇子的随身暗卫夜半入宫作乱,人证物证俱全,此为谋逆,再是于国有功也不能容忍。李统领无需再说,朕已命吴庸问话,自然会给洛湮华辩解的机会,但他若要证实无罪,单靠编一套说辞不足为信,须得拿出真凭实据。”

  李平澜微微皱眉,看天宜帝的架势,竟是要抓住事由,做一篇大大的文章。静王入宫前并不知情,仓促间如何拿得出皇帝口中的凭据自证清白。放在平日还可拖延几天,逐步查证转寰,但眼下若无良策,一时三刻就要过不去今夜毒发的关卡。

  安王却觉舒快,附和道:“父皇明见万里,倘若事事都能托辞抵赖,岂非百无禁忌,只消朝仇家头上一推,任是何等大逆不道之事尽可做得。”

  此时,御书房总领内侍上前低声禀告,吴庸已经奉旨问过话,正在外面候见。

  “让他进来,”天宜帝已打定主意,沉声道,“朕听听大皇子有何说辞。”

  静王的答复十分简短,只有寥寥数语,叙述二月十三关绫前往校场观看比武后失踪,两日来府中上下四处寻找,发觉是被仇家抓走,入宫前仍去向不明。待问到仇家是谁,回答是,因为可能性太多,不好轻言猜测。至于宫中连续盗窃与关绫被擒,洛湮华的反应更是简洁,忙于比武,并未知情,故此也不知所犯何罪。

  一连串凌厉无比的问题问下来,都是同样答复。

  天宜帝面色阴晴不定地听完吴庸的转述,顿感犹如一拳打在棉花里,与事先的预料全然不同,没有详细的辩解和分析,听不出惶恐,也不见一句求告或缓和气氛的问候,静王甚至不曾向吴庸请求面圣直接解释,而这是天宜帝认为一定会提出来的。

  距离戊时只余下两个时辰,洛湮华往日月中进宫,为了求药尚且态度顺从,尽心出谋划策,而今危机当前,放着唯一祈求生机的机会,竟似连话都懒得多说一句。

  “大皇子是吓傻了不成,来去就这几句,还有别的理由没有?”他沉着脸问道。

  “回陛下,小的也是如此相问,若有情由或人证物证,可向陛下陈情。”吴庸头上有些沁汗,“大殿下说,这些年来,陛下所要求的事,他已尽力完成,自问并无愧疚,陛下心里什么都明白,如愿信任于他,自然会设法查明,否则多说也没意思。”

  事实上他不止一次暗示静王说几句软话,或者是切中利弊的精辟言论来打动帝心,但洛湮华就像没注意到一般,直到末尾才加了一句,还不怎么中听。

  “他的架子倒真是不小,贴身护卫在宫里被拿个正着,还得朕去请他解释,真当朕杀不了他么?”天宜帝冷笑道,淡淡一语,道出十年恩怨,他几乎能想像出静王答话时那沉静的神情,与他的母亲如出一辙地平静高傲,甚至连最后一面都不屑相见,更不会摇尾乞怜。明明占理,却仿佛总是自己理亏,做尽了对不起他们的事。可恨的是偏偏还与大内统领方才之言相合,倒似人人都作如是想,自己成了错冤无辜的昏君一般。

  他深知洛湮华的才能,本已准备不给任何面见辩驳的机会,但是此刻,他突然改变了主意,阴着脸说道:“也罢,将洛湮华带来,看在他做了不少事,也该死个明白。朕倒要听听他有何道理,由他多说几句,且看倒是谁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