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105章

作者:无韵诗 标签: 古代架空

  “这老狐狸一向惜命如金,现在萧景明都墙倒众人推了,他还回来作甚?”江千夜眉头轻蹙,满心疑惑,随即释然,“不管了,待我过去探探他口风。”

  日头东出,温度瞬间上升,柳榭卿额头出了些汗,白皙的脸颊在阳光下犹如白瓷,在一众灰头土脸劳作的民夫中间,真真鹤立鸡群玉树临风,不愧是望星楼首屈一指的梨园头牌。

  “师父!”

  柳榭卿猛然回头,只见江千夜和莫远歌坐在远处大树下的茶棚里,两人皆满面春风,笑盈盈地望着自己。

  甫见那孽徒,柳榭卿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过去揍他一顿解气。随即这冲动被他身边的人浇灭了:莫远歌习了天阙密卷,此人正是武帝不利舆谔的幕后推手,他此时来找自己是何目的?

  不过人都来了,总要面对。柳榭卿隐藏起怒火,抱着胳膊朝茶棚走去,面露微笑:“哟,这不是我那欺师灭祖的白眼狼孽徒吗?怎么,今日竟有空来?莫不是想来看看为师死没死透?”

  “师父说笑了,您老人家长命百岁。千年王八万年龟在您面前都甘拜下风,怎么会轻易就死了呢?”江千夜满脸堆笑,十分狗腿地用衣袖擦了擦身旁的凳子,倒了茶水,殷勤地邀请柳榭卿坐下,“师父,喝口茶解渴。”

  柳榭卿白了他一眼,随即坐下,却没碰那茶水,两根修长的手指敲击着桌面:“少贫嘴,你江公子的孝敬,为师无福消受。”

  “在下莫远歌,见过柳将军。”莫远歌抱拳一礼,“星河少不更事,将军莫与他计较。”

  “少不更事?”柳榭卿斜眼看他,满眼嘲讽,“这孽徒一颗心八百个窟窿眼儿,心眼子比筛子还多,肚子里装的全是坏水儿,也就你觉得他清白如莲。”

  莫远歌赧然一笑,默默坐下,眼眸余光很快与江千夜做了个交接。

  “师父谬赞。”江千夜不以为意,笑眯眯地给莫远歌倒了一杯凉茶,转头对柳榭卿道,“徒儿这点微末道行,在师父面前那是班门弄斧。今日前来,特向师父负荆请罪。”

  柳榭卿一个字都不会信他的,反正监工也无聊,便看他有何企图。当即倚着椅背,笑盈盈地问道:“荆条呢?”

  “路边草木繁盛,只要师父点头,弟子马上能砍来一大捆。”江千夜望着柳榭卿,笑得真诚。

  “我又不烧火,无需那么多。”柳榭卿端起茶杯,揭起盖子刮着杯中茶沫,却没有喝,“你跪下,给我结结实实叩三个响头,每叩一个,便高喊一声‘江星河欺师灭祖,恬不知耻,罪该万死’,我便饶了你。”

  他一双俊秀的眼眸直视江千夜,三分认真七分挑衅。此处离城门不远,人多而杂,江千夜这么一跪一喊,势必会引起众人围观,即便他脸皮有那城墙厚,也禁不住这么臊。

  “柳将军!”莫远歌“噌”一下站起来,“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必如此羞辱人。”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柳榭卿,双手捏得青筋暴起,似一头随时准备暴起的猛虎。他是这世上第二个习了天阙密卷之人,即便柳榭卿入逍遥境多年,在他手里也断无活命的可能。但面对莫远歌的暴怒,他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出口便是毫不客气地讥讽:“羞辱?他这种恩将仇报,恬不知耻的小人,也知何为羞辱?”

  “你!”莫远歌暴怒,要冲过去动手。江千夜一把拉住他,笑盈盈地道:“师父责骂得是。弟子往日鬼迷心窍,对师父做下不可饶恕的罪孽,如今师父只是略施小惩,弟子不敢怨怼。”

  说完“噗通”冲柳榭卿跪下,朗声道:“弟子江星河欺师灭祖,恬不知耻,罪该万死!”随即“砰”额头重重磕在冷硬的地面。

  城门口众人纷纷往这边打量,指着江千夜交头接耳:“那人竟这般骂自己,必是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罪过。”

  “恬不知耻?我看像,大庭广众的丢死人了!”

  “江星河是谁家儿郎?真是丢祖宗的脸。”

  莫远歌耳聋之症早好了,听到这些窃窃私语,手指捏得咯咯作响,却碍于对江千夜选择的尊重,隐忍不发。

  “弟子江星河欺师灭祖,恬不知耻,罪该万死!”江千夜再次说完,“砰”第二个响头重重磕下去,额头顿时淤青一片。看热闹的不嫌事大,众人议论更甚,有人甚至挪步过来了,想凑近点一探究竟。

  柳榭卿冷眼看着江千夜,不为所动。

  “柳将军,够了吧?”莫远歌咬牙切齿地低声道,“把人都引过来,对谁都不好。”

  柳榭卿本不欲这么便宜放过江千夜,非要他在众人面前好好丢一回脸,可听莫远歌这么说,心念一转,身子前倾一把摁住江千夜,阻止他再拜:“起来吧,别磕了,你丢脸不要紧,为师教出这样的弟子,也面上无光。”

  江千夜抬头,额上又是淤青又是灰,却一脸坦然,似浑不觉身后的直戳脊梁骨是侮辱,直视柳榭卿大声道:“君子一诺重千钧,弟子既答应磕三个响头,自然会磕完。”说着又要磕头。

  眼见那边人走过来了,柳榭卿一把扯起江千夜,怒道:“你本是反复无常的小人,这会儿跟我装什么君子?滚起来!”

  莫远歌连忙搀起江千夜,仔细拍去他额头和膝盖的灰,刻意用身子挡住他,遮挡那些恶意的窥探。

  柳榭卿起身,背手冲着城门口道:“都散了吧,师父教训徒儿天经地义,有什么好看的。”众人闻言,这才失望地散开了。

  “疼不疼?”眼见他额头的淤青渐渐转为青紫,竟破皮了,莫远歌心疼不已。

  “不疼。”江千夜咧嘴一笑,虽被羞辱了一顿,心头却松快了一些。

  见人都走了,柳榭卿转身回到茶摊坐下,盯着那杯凉茶,有些口渴,却只是咽了口唾沫:“无事不登三宝殿,若没有其他事,你这孽徒会巴巴赶到这里给我道歉?说吧,来此所为何事?”

  江千夜连忙在他身旁坐下,凑过去殷勤地道:“师父,那日弟子失心疯犯下大逆不道之罪,事后萧景明可有为难您?”

  柳榭卿冷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哪有什么真心实意的负荆请罪,不过是想来打探消息而已。”

  “师父~”江千夜低眉垂首,满脸羞愧,怯生生地喊了一句,“弟子真知错了。您念在弟子失心疯的份上,不要生气……”说着竟哽咽了,生生挤出几滴泪,可怜巴巴地揉着眼睛。

  “真知错了?”柳榭卿深知他性子,不为所动,冷眼看他继续装,“你不如哭得再惨一些,为师当年教你哭戏,乃发乎情止乎礼,是悲情的自然流露,可不是你这表面哭兮兮,心里算盘打得噼啪响。”

  被当面戳穿,江千夜不好直接翻脸,干脆装到底,径直转过身去将脸埋在莫远歌腰上,状若伤心不能自抑。

  柳榭卿对他敌意太深,江千夜没法从他嘴里套出什么有用的东西。莫远歌当即道:“柳将军息怒。不瞒将军,星河身患谵妄之症已然有十多年,加上我坠崖一事,就完全催发……总之,他的任何罪孽,我一肩承担。”

  柳榭卿心中仔细衡量,那反复无常的臭小子不可信,但莫远歌为人正直可靠,从他嘴里说出的话,应当有几分可信。

  “这孽徒的病真有那么多年?”柳榭卿直起身子,脸上还是露出怀疑的神情。

  “千真万确。”莫远歌眼神真诚,“雅颂先生诊疗了一段时日,方有好转。”

  柳榭卿叹了口气,这才打消了疑虑,有些怜悯地盯着江千夜的背:“当年为师就怀疑……你也是命苦。”

  江千夜这才从莫远歌怀里出来,转过身来低眉垂首,神情委顿:“当年师父还以为我在装疯,我也多希望我是装的。”

  柳榭卿惋惜地打量着他,终是不忍,开口问道:“能根治吗?”

  江千夜尚未回答,莫远歌连忙道:“能。雅颂先生术精岐黄,痊愈只需时日。”

  柳榭卿又是一声叹息。虽无言语,但看得出来他已不再生江千夜的气。见状,莫远歌趁热打铁道:“还请将军看在他身不由己的份上,莫与他计较。”

  柳榭卿目光扫过江千夜脸,道:“罢了,我也没受伤,权当自己倒霉,被狗咬了一口。”

  那“狗”羞赧低头,噘着嘴一脸不悦。

  “多谢柳将军。”莫远歌抱拳一礼,“我们二人前来,一是向你赔罪,二是的确心有疑惑,望将军能坦诚相告。”

  “你倒是直接。”柳榭卿再次端起杯子,却又放下,直视莫远歌,“问吧。”

  “柳将军知道当年真相,也知萧景明这次难以全身而退,为何要铤而走险,回来陪他万劫不复?”莫远歌问道。

  “这是我的事,与你们无关吧?”柳榭卿修长的手指直击桌面,径直拒绝了这个看似关切的问题,“还有疑问吗?”

  “萧景明让您修城墙,是要做什么?”莫远歌也不客气了,直接问道。

  柳榭卿迟疑片刻才道:“这个,我真不知道。”随即以手支额,“我本打算回来尽自己最后一点心力,谁知他竟叫我大修城墙,将原有的城墙再修高五丈。要求必须中秋前完成,因工期太赶,我只能日日亲自来监工。”

  原有的城墙便已经有五丈高了,再修高五丈,这是要修天梯?莫远歌心头一惊,抬头四望,目之所及斑驳陈旧的城墙之上,新修的那一段特别显眼,已然修一大半了。

  “他此刻深陷舆谔中心,不想办法撇清,却劳民伤财大兴土木,这是为何?”莫远歌问道。

  柳榭卿道:“这话我也问过他,他让我别管,照做就是。我想着只要别让我再替他做那等……那等伤天害理之事,修城墙便修城墙吧。”随即自嘲一笑,“如今我便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想修城墙。”

  柳榭卿的话,莫远歌在心里打了个折扣。思索片刻,莫远歌抱拳道:“打扰柳将军了,告辞。”说完便拉着江千夜要走。

  “臭小子。”柳榭卿在二人身后喊道,“保住你那条小命。还有一个响头,待修完城墙,为师要亲自来讨。”

  尽管江千夜各种算计和忤逆,柳榭卿依旧牵挂他。江千夜心中动容,不敢回头,低声应道:“弟子谨记。”心虚得紧,拉着莫远歌便走。

第142章 苍生十年劫

  城西杜颜真小院内,莫远歌和江千夜坐在院中老树下品茶。日暮西沉,天边云被染成一片红,印在人脸上,也有了些许红晕。

  “远哥,我们在等谁?”江千夜把着白瓷杯左右手倒着玩,百无聊赖道,“都在这院中等一天了,实在无聊得紧。”

  “等周锐,一个好兄弟。”莫远歌揭开小茶壶盖子,里面的水“咕噜噜”正开着,茶香四溢,

  “我说带你去逛一逛,你又不愿意。”

  “这京城一点也不好玩,没什么可逛的。”江千夜放了茶杯,双手枕到后脑勺,惬意地半躺在椅子上,望着天空俏皮地吹了下额头的乱发,“还是咱们罗衣镇的夜空好看,湛蓝湛蓝的,星光也闪烁亮堂,不像这京城,总是黑压压让人难受。”

  “才出来,你就想回去了么?”莫远歌微微一笑,倒了杯清亮的茶汤递给他。

  “嗯,我想毛球了。”江千夜接过茶杯喝了一口,烫得“斯哈”吹气,“这两年我和它形影不离,去哪它都驮着我。即便我不清醒,它也守着我不离不弃,护我周全……唉,这一走,不知它会不会想我。”

  莫远歌笑道:“以前它见你就跟乌眼鸡一样,如今怎会对你这般服帖?”

  “我也不知。”江千夜挠了挠头,面带羞赧,“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年在妙染坊醒来,它忽然对我亲密起来,前蹄下跪硬让我骑。”

  随即促狭一笑:“这马贼精,他认你为主,许是知道我们的关系,所以也认我为主人。”

  那马灵性,为世间少有。莫远歌莞尔一笑,剥了颗葡萄递给他:“你说得有道理,当日我在韦庄城外山里寻到你,激动之下忘了带上它,它竟循着踪迹追上我。若非此次时间紧迫,我定要带它来。”

  江千夜舒爽地翻了个身,侧躺着面对莫远歌,接过他递来的葡萄,酸甜可口的果肉包在口腔里,顿时满心喜悦:“从罗衣镇到京城,即便是毛球这样的神驹也需两天两夜,你背着我竟一夜就到了。那我往后若是想去哪里,不是眨眼便到?”

  莫远歌只顾低头给他剥果子,闭口不答。

  江千夜凑过来,好奇地道:“既然习了天阙密卷身如玄铁牢不可破,你自身岂不是就是一件绝世神兵?”

  莫远歌见他俊美的眼中透着狡黠,眼珠骨碌碌地转,皱眉道:“你这小脑瓜又在盘算什么?莫不是想把你远哥当武器来使?”

  被他猜中心思,江千夜不好意思嘿嘿一笑:“我就那么想而已,又不会真这么做。”

  想到自己被人当武器砸出去,莫远歌顿觉脑仁疼:“想也不行。”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下,捏着他下巴,双眉一挑,“这事就如你想翻身一样,这辈子想也不许想。”

  门“吱呀”开了,周锐猝不及防闯了进来,正好看到眼前一幕:江千夜半躺在椅子上,莫远歌压在他身上,手掐着他下巴,色情又亲昵。

  “唉呀妈呀!”犹如被人当头一棒,周锐一声哀嚎,捂着眼睛转身出了门,嘴里还在抱怨,“光天化日的,不避着点人?”

  院中两人挨烫似的分开,红着脸各自整理衣衫。莫远歌理了下衣袍下摆,遮住下身的隆起,清了清嗓子道:“周大哥,我们等你一整天了。”

  周锐从门缝里探出半个头,见两人穿戴整齐,并无越轨之举,这才黑这一张锅底脸,极不情愿地挪过来,嘴里嘀咕:“都是什么毛病?一个杜颜真就够够的了,又来一个!梁掌门知道你这样,得气死过去!”

  “周大哥。”莫远歌满脸堆笑递上一杯茶,拉着他坐下,“许久不见,刚见面就诸多抱怨,多不好!来吃茶歇息。”

  周锐接过茶却没喝,仔细打量着莫远歌,蕴着藏不住的伤感。

  两年不见,原以为故人已去,没想到还能再见。两人当年共事配合默契愉快,也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如今见他安然无恙地归来,周锐一时心头五味杂陈,方才的尴尬早已抛诸脑后。

  “你总算回来了。”他双眼湿润,重重锤了下莫远歌肩膀,“当年听闻你坠崖,我好些日子吃不下睡不着。骗我难过那么久,你个臭小子,怎么说?!”

  “劳周大哥记挂,今晚请周大哥吃酒,我们兄弟一醉方休!”莫远歌捏着他肩膀,莞尔一笑。

  “远哥~”江千夜见两人聊得欢畅,期期艾艾凑了过来。他没有生死与共的好兄弟,唯有一个远哥。但他渴望生死与共、患难相交的兄弟情。

  “哦,忘了。”莫远歌连忙拉过江千夜,“这是江星河,周大哥还没见过。经舅父见证,我与星河已结契。”

  周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随即尴尬起身冲江千夜抱拳:“原是江公子,在下周锐,久闻其名未见其人,今日一见,真是……真是……”

  想起两人方才的举动,周锐脑中竟是一片混沌,不知该说什么好。

  “周大哥。”江千夜抱拳回礼,“叫我星河即可。”

  寒暄一阵,三人在院中摆上酒菜,燃上烛火,在星空下畅饮欢谈。

  “想不到你竟经历了这么多磨难,不过总算因祸得福。”周锐举杯相邀,“往后就好了。你与江公子熬到长辈首肯,也算苦尽甘来。杜颜真就没你们这么幸运了。”

  “我回来还没见过他与风无忧,他们如今可好?”莫远歌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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