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53章
作者:无韵诗
万卷楼,风闻征仰面靠在椅背上,面容苍白瘦削,双眼无神,似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整个人沉浸在摧心肝的悲痛之中。
远处灵堂传来执事悠长的起灵声,令人闻之落泪。今日是风暖玉下葬之日,书院规矩大,风暖玉乃嫁出门的女儿,按理不能回娘家安葬,但风闻征一句“她是我女儿”便堵住了书院老学究们的嘴,没人敢多说什么。
“我的玉儿~”一声悲痛欲绝的哭喊,老妇人从后堂冲出,跌跌撞撞往灵堂方向跑。一群丫鬟仆妇们跟在后面追,嘴里焦急地喊着“夫人~”
“别追了,让她去。”风闻征低声道,对一个老妇道,“你去跟着,扶着她点。”
“是。”老妇人冲风闻征行了礼,小跑着追出去。
“师父。”方天瑜腰上系着白布,进来向风闻征行礼,“师妹灵柩已起灵。”
“那逆子呢?”风闻征没抬头,以手支额寒声问道。
“弟子无能,没寻到常乐。”方天瑜垂首。
“那畜生也没寻到么?”风闻征抬头看着他,双眼布满血丝。他口中的“畜生”正是花知焕。
“没有。”方天瑜低声道,哽咽了一下,“弟子无能,动用各处眼线,都没发现他的踪迹。”
“掘地三尺!”风闻征捂着胸口咳嗽了一下,厉声道,“也要将他挖出来!我要他给我玉儿陪葬!”
“是!弟子遵命!”方天瑜以头触地,浑身颤抖。入门多年,他从未见师父这么大动肝火。
风闻征又咳嗽几声,剧烈地喘息几口,平静下来,疲惫地对方天瑜挥手:“起来吧。”
方天瑜起身,毕恭毕敬垂手立于风闻征面前。
“烂柯门情况如何?”风闻征沉声问道。
“烂柯门已被十二帮派抢光,十二帮派也没拿烂柯门人当人,各种下三滥的手段折辱,死了不少人。”方天瑜道,“花白露熬遍各种刑罚,被打得皮开肉绽,还是一声不吭。”
“他乃逍遥境,普通刑罚不能伤其根本。”风闻征皱眉,双眼透着狠毒,“文恋双手段还是不够硬。”
“梁奚亭狡猾,怕危柱山当了出头鸟,吩咐不能伤其性命。”方天瑜垂首道,“依弟子愚见,要杀花白露,不能靠危柱山。”
风闻征冷哼:“这奸诈之徒,为师也没想过靠他。这次平白让他利用了一回,此仇若是不报,云章书院日后在江湖中还有何脸面!”
方天瑜轻声劝道:“师父息怒,虽然书院这次被梁奚亭当刀使,但也最得圣心。”云章书院顺应东风,被梁奚亭利用,还无故损失了个女儿。既在武帝面前掩藏了锋芒,也成了他心中最容易掌握的势力。
风闻征脸色和缓了些:“若非如此,为师岂容梁奚亭安稳到现在。不过话说回来,东风吹完,就该吹西风了。灵蕴,风向变了。”
方天瑜垂首道:“师父说的是。梁奚亭这帮人这次大出风头,或许就会成为下一个烂柯门。明堂上那位极重权欲,绝不允许再出一个天阙城或者烂柯门。”
“所以,为师要递一把刀给皇上。”风闻征风闻征目露微光,“此一刀,先杀花白露,再杀梁奚亭。”
“请师父赐教。”方天瑜道,“弟子马上去办。”
“袁福芝那义子欢儿,还记得吗?”风闻征道。
方天瑜皱眉:“弟子自然记得。因为他,书院还被搜山。”那次搜山不仅让方天瑜忙得焦头烂额,更是书院的耻辱,自是记忆深刻。
“你替为师上京面圣,把理侠司调查宋青梅一案的结果奏报皇上,再把欢儿真实身份透露给皇上。花白露、梁奚亭、莫远歌,一个都跑不掉。”风闻征眼露狠毒。
听着师父的话,方天瑜不寒而栗,双手抱拳颤声道:“望师父三思!粱奚亭死不足惜,但常足还在危柱山,若因此殃及他,得不偿失啊!”
风闻征的大儿子风无明,字常足,号雅颂先生,早年被风闻征以猜字为赌输给危柱山老掌门,拜入其门下几十载。
“无妨。”风闻征道,“常足一向埋首故纸堆,且人已离开危柱山,梁奚亭的事牵扯不到他。”
“可弟子担心此事若由书院告发,我们立即会成为众矢之的。”方天瑜忧心忡忡,尤其常足那里,他如何面对危柱山众人?
“自然不能由书院来开这个口。”风闻征道,“为师有一个上好的人选,你附耳过来。”
方天瑜立即上前,风闻征凑到他耳边轻声低语。
京城,将军府暖阁没有点灯,有些黑暗。花允武坐在榻上,背对窗户,脸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头上的银丝明显比往日多了些。
“二爷,没热水了,您将就用些吧。”虞子善双手举过头顶,恭敬地递上瓷碗,以头触地。瓷碗边缘残破,十分寒碜。
花允武睁眼看着那碗冷水,耳中听到屋外整齐的行军声,冷笑道:“我双腿已残,何须重垣叠锁的看守?不如赏一根白绫,倒也省事。”
虞子善头“乓乓”叩地,哽咽着哀求:“二爷千万保重身子!温大侠尚且困在宫中,明公在烂柯门含冤待雪,您可千万不能再出事!”
花允武闭目仰天,突然“哈哈”笑起来,笑得凄然决绝,眼泪顺着瘦削的脸颊流淌,满目凄凉:暖阁内已徒剩四壁,所有字画摆件都被拿走,连笔墨纸砚都没留,只给他剩下一件盖腿的裘皮。
梁武帝把他禁足在这暖阁中,看似比下狱要好些,但对花允武精神的折磨却堪比下狱。府中人尽数被拘,惟留虞子善照料他,缺衣少食,不知哪天大祸临头,日复一日在惶恐不安中度过。
“受够了……我受够了!”花允武突然发疯,一把将虞子善手中粗瓷碗夺过来“啪!”摔在地上,目眦欲裂冲着虞子善嘶吼,“杀了我,给我个痛快!”
“喊什么?”外面巡逻的将领冲进来,威风凛凛拔剑怒对花允武,“圣上尚未下旨,尔胆敢自尽,罪诛九族!”
花知焕看着那将领,笑得凄厉,满眼戏谑:“于玄奕,于将军,平步青云啊!从小小的太仆寺卿,一跃成为禁军统领,当真春风得意!当心像我一样,不得善终!”
于玄奕沉着脸收了剑,看死人般看了他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不劳费心,若再喧哗,棍棒伺候。”说完转身出门。
虞子善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起身搀扶花允武,低声道:“二爷莫忧心,属下这条命是明公救的,自当回报花家。您放心,今晚趁着他们换班,属下背您走。”
“你有把握?”花允武抬眼看着他,犹疑着低声问道。
“属下观察守卫多日,发现了他们的疏漏之处,已把路线规划好,只等三更。”虞子善低声道。
花允武缓缓闭上眼,默许虞子善的提议。
三更,将军府外打更的梆子一响,府内的巡逻就要换班了。暖阁里,虞子善背着花允武,两人皆身着夜行服,以黑布蒙脸。虞子善从门缝里观察,见外面的士兵一撤走,纵身一跃飞上房顶,踩着瓦片飞快没入黑暗中。
黑暗中,于玄奕鹰一般的眼睛盯着房顶上飞奔的黑衣人,低声吩咐:“通知杜颜真,鱼已上钩,让他动作利落些,别留下把柄。”
“是!”
凉月被黑云盖住,京城上空漆黑一片,影影绰绰可见房顶上一个背着人的大汉如蜻蜓点水,越过一排排房屋,消失在暗黑的小巷。
虞子善背着花允武在巷子里狂奔,心中焦急又激动。快了,只剩十丈远了,只要进了那扇小门,他们就能从地道逃生。只要出了京,天大地大,想藏身太容易了。
眼看那扇门近在咫尺,“唰唰”黑暗中从屋顶跳下两个人拦住了他的去路。一个戴着斗笠的精壮汉子,一个有些吊儿郎当的少年,二人皆手持大环刀,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们。
虞子善一下刹住脚,目露凶光:“二位何故挡我去路?”
杜颜真蔑然一笑,吹了下额头乌发,慵懒地道:“废话,挡你路,自然是来杀你的,难道还来救你不成?”
“你!”虞子善怒了,后退了两步。他背着人不便动手,花允武双腿残废,只剩手上功夫。这两人既然敢来杀人,想必是硬角色。即便能全身而退,打斗间也会引来追兵。他要伺机逃走。
“话多!”周锐冷声责备杜颜真,“动手!”
两人举刀便朝虞子善与花允武砍去。杜颜真攻他上路,周锐便扫其下路,泛着寒光的刀身划过的气流瞬间将地面落叶扫起。
虞子善一惊,侧身避开杜颜真袭向他胸口的一刀,飞身踢腿,右腿飞旋,“呯”硬生生踢开了周锐袭向他腿的一刀,险险落于地面。
“跑!”花允武在他背上一声号令,手上发力,数十枚黑白子带着风驰电掣的气流声袭向杜颜真二人。
“呯呯呯!”二人以刀格挡,黑暗中棋子碰撞寒刀瞬间火花四溅。趁着二人格挡的功夫,虞子善提气飞奔,猛地向前窜出十丈远,正待飞上屋顶,突然被人一脚踹在胸口,两人瞬间摔倒在地。
虞子善只觉胸口剧痛,张口便吐血了。花允武被虞子善压在身下,痛得脸色惨白。
两人惊恐地抬头,只见一个手握双刀的年轻人杀气腾腾地站在二人面前。他一袭黑衣,面容冷硬,如杀神降世,正是鸿安镖局莫远歌。
“天要灭我!”花允武绝望地闭上了眼,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一代枭雄,终惨死于乱刀之下。
作者有话说:
祝各位小可爱天天都有好心情~
第66章 踽踽皇城下
四更天,小巷恢复了宁静,方才那般剧烈的打斗,巷子两侧屋子竟无一人出来窥探。
“喂,多谢啦!”杜颜真漫不经心擦拭刀上的鲜血,遥遥冲莫远歌,桀骜不驯的眼神中带着些许杀气。不知此人是友是敌,只要对方稍有异动,他不介意立即结束对方性命。
花允武与虞子善已气绝,两人身中数刀,致命伤皆在脖颈。周锐正将虞子善往那小门里拖,试图毁尸灭迹。
“我若是你,便不挪动他们。”莫远歌沉声道,他也在擦拭龙凤双刀,头也没抬。
“为何?”周锐拖得费劲,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屋中的地道便是他们试图逃跑的证据。”莫远歌擦好双刀放回刀匣,抓着刀匣带子轻轻一甩,将刀匣背在背上,看着周锐:“这是留给圣上降罪的理由,怎能抹去?”
“而且,你若将尸体毁灭,花允武便是在将军府内平白失踪,看守将军府的人岂不跟着倒霉?”莫远歌看着这一大一小二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容。
杜颜真脸色煞白,连忙叫住周锐:“别拖了!我马上叫于将军过来。”说着从怀中掏出一粒信号弹抛入空中。信号弹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如孩童玩耍的小烟花般一闪就灭。
周锐连忙将虞子善丢到地上,转头对莫远歌抱拳:“多谢大侠相助,请问大侠贵号?”
“在下鸿安镖局莫远歌,二位兄弟如何称呼?”莫远歌抱拳回礼。
周锐愕然僵住,看着莫远歌那张脸顿时无语凝噎。杜颜真发完信号拾起刀,拉了一把周锐:“自己人,于将军马上带人来,此处不是说话之地,都跟我走。”
从四更起,小巷里便灯火通明,举着火把的禁军、宫中的内卫,来来去去,好不热闹。天刚蒙蒙亮,京兆尹府常先慈弃了轿辇,气喘吁吁地从巷子口跑到案发地。
于玄奕早已让手下清场,不让闲杂人等靠近,只等着京兆尹府的人来看现场,做记录。花允武与虞子善的尸身躺在地上,暗红的血流了一地,血腥味冲得人几欲呕吐。
常先慈文弱书生,难得去凶杀现场,因此事涉及皇上下令拘禁的将军,干系重大,他接到报案立即亲自前来。
“常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花允武在下属帮助下试图逃走。末将已命人看查了屋中地道,可以直通城外。”于玄奕对常先慈抱拳一礼,“内卫已来看过现场,去回禀皇上了。”
常先慈脸色苍白,忍不住呕了两下,好歹没吐,以帕遮嘴,不好意思地冲着于玄奕道:“让于将军见笑了。”挥手让手下人进去查看地道,又回头对于玄奕低声道,“还好人没逃脱,否则你可罪责难逃。”
于玄奕低头恭敬地道:“是,幸好下面的人及时发现。这二人不肯束手就擒,下面人不懂事,下手重了些,就成这样了。”
常先慈看了一眼地上损毁的尸体,眼中露出一丝不屑:“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花将军随皇上征战回来,满朝文臣谁都不在他眼里,如今竟也成一滩骷髅脓血,着实可叹。”
从武帝决定武治开始,北梁朝中风向就变了,除云章书院的文臣,别派背景的文臣根本得不到尊重,常被武将戏耍奚落。这些人便想方设法与云章书院沾上边,以求在朝中得到庇护。如今武帝裁撤武将,解散军队,开始文治,他们这才在武将面前扬眉吐气。
“是。当年末将为太仆寺卿,花家将军何其威风,对末将呼来喝去……”于玄奕招呼手下搀扶常先慈,自己跟在他身后进屋,“依末将愚见,人暂不挪动,等内卫来传皇上旨意,看怎么处置为好。”
“嗯。”常先慈看着床下那黑漆漆的地洞,又是一阵叹息,“当年不可一世的龙虎军左右将军,双双落得这般下场,着实令人唏嘘。”
于玄奕微微一笑,听出他的幸灾乐祸,但缄口不言。
城西一座小院内,杜颜真双手叉腰,仰头仔细查看天空,直到脖子酸痛,才揉着脖子放弃查勘:“于将军迟迟不发信号,那处又被看守得严密,我的人无法靠近。”
“你慌什么。”周锐坐在廊下磨刀,一边磨一边偷看莫远歌。莫远歌正背着那大名鼎鼎的龙凤双刀,双手抱怀闭目养神。梁奚亭去大月氏前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莫远歌搅进京城这摊浑水。谁知这小冤家一头便扎进来了,周锐正在头疼如何把他弄走。
“该来的,早晚会来。”周锐起身,一语双关地道。他将刀插入刀鞘,围着莫远歌踱步,双眼紧盯着他:“莫镖头来京城做什么?”
“自然是来做我的事。”莫远歌睁眼,冷眼看着他,没有半分退缩,“我已是鸿安镖局当家人,要去哪里无需请示舅父。”
“梁掌门有令,一旦发现你在京城,需不惜一切代价把你送回镖局。”周锐走到莫远歌面前,已然准备说不动他便动手,“你有话可以等梁掌门回来跟他说,我只是听命行事。”
莫远歌一言不发,手已悄然按住刀柄。两人四目相对,满眼杀气,不大的小院顿时火药味十足。
“喂喂喂!”杜颜真连忙展开双臂站到二人中间,苦着脸哀求,“这小院可花了我不少心血,二位大侠有话好说,可千万别打起来,再把我这小院砸了~”
见二人依旧虎视眈眈看着对方,杜颜真一把抓住周锐胳膊,将他拖到角落,低声哀求:“周大哥,你年长些,便先住手吧。”努嘴一指远处的莫远歌,低声耳语,“乡下孩子,来京城见见世面。你这样凶,回头他在梁掌门面前告你一状,你两头不落好,何苦呢?”
周锐白了他一眼,正要说什么,转头见莫远歌已背过身去不看他们了,心中思忖:若与莫远歌动手,自己并没有不伤他分毫拿下他的把握。再回头一看杜颜真,这臭小子的话也有三分道理,莫远歌好歹是鸿安镖局当家人,还被人当小孩管束,着实有些不像话。算了,倒不如跟着他,他若有危险,自己及时相救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