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58章

作者:无韵诗 标签: 古代架空

  见杜颜真欲言似笑非笑,周锐这才明白为何一整日不见莫远歌笑颜。他“啧”了声,道:“要管他安危,还得负责他情绪,比照顾孩子还难。梁掌门回来我得好好说道说道。”

  杜颜真幸灾乐祸,坐下拿起筷子就吃:“周大哥你就是劳碌命,认了吧。”

  周锐叹了口气,见莫远歌房门紧闭,实在担心他,伸手打开杜颜真夹向红烧肉的筷子,径直将一大碗肉端起往食盒里放:“别吃肉了,吃青菜去!”

  “喂,你也太偏心了吧,我就只能吃青菜啊?”杜颜真眼睁睁见肉被端走,舔着筷子不满地道。

  周锐又将一碗饭放进食盒,盖上盖子反唇相讥:“谁说的,那不是还有萝卜丝吗?你最近吃得太油腻,正好清清肠胃。”说完拎着食盒往莫远歌房间去。

  抬手轻敲门扉,只听莫远歌低沉地道:“进来。”周锐开门,见莫远歌正在收拾包袱,连忙把食盒放在桌上,惊诧地道:“这么快就要离开了?”

  “不。”莫远歌一样样翻捡着包袱中的物事,“我要进宫一趟,一些事想拜托周大哥。”

  “你进宫做什么?”周锐见他神情严肃,紧盯着他的包袱:里面有几件换洗衣衫,几个药瓶,一包火曜石,还有一个拇指大的蜡丸。

  莫远歌没回他,拿起那枚蜡丸皱眉思索片刻,猛然想起这是当初拜别紫阳真人时,他老人家所赐。

  当时不便当着紫阳真人的面打开,想着下山后再开,没想到后面接连发生许多事,竟忘了此事。

  莫远歌轻轻捏开蜡丸,里面是一卷纸。缓缓展开纸卷,白纸上写着几行字,卷着一张北梁宝钞。

  周锐心生好奇,也凑过去,念道:“贤侄,人生苦痛千千万,囊中羞涩占一半。老道天命将至,此乃毕生积蓄,望能稍减你人世风霜。”

  这老道士倒是个实在人。莫远歌打开那卷成一卷的北梁宝钞,陈旧的桑皮纸,原本鲜红的玺印有些褪色,印着“北梁官钱局,凭票取估平宝银五百两”。

  “莫镖头,这?”周锐摸不着头脑。

  这笔钱刚好解了莫远歌燃眉之急。他不做解释,径直把银票递给周锐:“温素秋临死前捅出星河的事,牵连到镖局和危柱山。趁圣上尚未下旨,我要进宫行补救之法。”

  莫远歌的话如晴天霹雳,周锐脸色一白,慌张地道:“这……这该如何是好?这……可是谋逆大罪,弄不好就要满门抄斩。”

  “莫急。”莫远歌把银票塞到他手里,眸光沉静,“我手头有筹码,皇上或许会买账。但事有万一,若我此举失败,鸿安镖局和危柱山几百条性命,不能坐以待毙。”

  周锐脸色煞白,哆哆嗦嗦看着手中银票,很快也冷静下来,明白了莫远歌的意思:“你要他们逃命?”

  “嗯。”莫远歌双手捏着周锐肩膀,“周大哥,此事还要拜托你。”

  周锐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最后一点慌张:“你说。”

  莫远歌转头将包袱中的火曜石,连带龙凤刀匣一并递给他:“鸿安镖局和危柱山多是半大孩子,一路逃亡需要银两。这些火曜石尽数变卖,加上方才的银票,约莫能撑到他们逃出北梁。”

  “这……”周锐接过火曜石和刀匣,红了眼睛。

  “龙凤双刀留给镖局赵满仓。”莫远歌道,“师徒一场,我却一招半式都没教他,此双刀便是为人师的一点歉意。”

  灯火之下,莫远歌目光淡淡落于双刀之上。这双刀对他重愈性命,陪他风里来雨里去,蹚过江湖的腥风血雨。如今,终于到了分别之际。

  “那你怎么办?”周锐担忧地望着他。

  “向死而生是唯一的出路。”莫远歌冷静地道,“我已托人求见皇上,三个时辰为限,若我没有出来,你便启用京中联络网,务必把话传到镖局和危柱山。让他们片刻也不要耽搁,立即逃命。”

  背着灯火,他的身影愈发高大沉稳,让人心安,却也心痛。

  “好。”周锐有些哽咽,双眼闪着微光,伸手重重捏着莫远歌肩,“你放心,若你回不来,我就是拼死也将消息带出去。”

  “嗯。”莫远歌微微一笑,也伸手捏着周锐的肩,“有劳。”

  明知他此去凶多吉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只身赴难。周锐眼睛酸涩,沉默不语,转身便走,多待一刻都心痛难当。

  都安排好了,都有了交代,只剩心里最放不下的那人。莫远歌回到书案前坐下,就着昏暗的灯火,研墨、铺纸。

  夜色凉如水,窗内灯火摇曳,窗外细雨横斜,雨水顺着屋檐滴滴答答溅于地面,像极了人在呜咽哭泣。

  油灯下,莫远歌身影印在墙上,被拉得很长。他提笔写下“星河”两个字,手中竹毫似千钧重,左思右想,笔尖触及纸面,无论如何写不了下一笔。

  他重重叹息,干脆放了笔,丧气地将信纸揉成一团掷于一旁。方才交代周锐时的从容镇定全然不见了,带着化不开的忧愁,以手支额,盯着砚台,心中是从未有过的绝望和无能为力。

  相思之痛摧心肝,人若不在了,留字给他做什么呢?让他长长久久念着自己,然后痛苦一生吗?

  耳中听得屋外雨水滴答,愁思怅然,莫远歌又觉不甘,许多话还没对他说。

  起身重新取了宣纸,提笔蘸墨,快速在纸上写下两行字,又停下来,心中苦笑:我这是做什么呢?若是真的一去不复还,留字不是让他更难过吗?

  他放了笔,将方才写了两行的宣纸揉成一团,双手捂着额头,愁肠百结。片刻后,又匆匆研墨,取纸。这次他写得很快,不消片刻就写了满满一页纸。

  待要再换一页纸时,眼睛瞥到那墨迹未干的信,又心生后悔。绝望地将写好的信纸又揉成一团,缩在椅子里闭目而思。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伴随着轰隆的雷声,远远扯出一道道闪电。莫远歌静默半晌,提笔落下却又提起,微拱起脊背,枯坐在椅子上,信纸上残留下笔的墨点,旁边一点仿若水渍浸湿的一角。

  窗户被风吹开一角,豆大的灯火摇曳,将灭未灭,徒留一点微末希望。屋外狂风呼啸,似末日降临。

  后半夜,风雨止歇。天刚蒙蒙亮,一个戴着斗笠的汉子踏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路,来到小院门前,举手叩门扉,一轻二重。门“吱呀”开了,那汉子低头对门里人道:“皇上会在今日辰时召见莫镖头。稍后内侍会来传召,需得周全应对。”

  “嗯。”莫远歌沉声应道。关了门,立即回到屋中,开始洗漱穿戴。穿上玄色衣衫,腰束革带,缀着鸿安镖局当家人玉佩,满头乌发用白玉发冠妥帖地束起,终于不似往日歪歪扭扭的高马尾。

  “莫镖头,我陪你走到朝阳门,等你出来。”杜颜真道。他与周锐商量后,决定分头行动。杜颜真负责陪莫远歌进宫,周锐集结人手在宫外等候杜颜真消息,一旦宫中有任何动静,消息马上就能如烽火般一站传一站,立时出京,直到危柱山和鸿安镖局。

  莫远歌回头,见杜颜真抱着刀倚在门口,神情肃穆认真,没了往日的浪荡不羁。

  “嗯。”莫远歌抓过一个小包袱丢给他,“这是无忧兄给我的,进献皇上的名家书法字画,你抱着,刀就别带了。”

  杜颜真听到风无忧的名字,脸红了一下,伸手接过小包袱,一言不发抱在怀中,默默把刀放在门边。

  卯时刚过,宫中内侍在禁军的守护下来到小院,传召鸿安镖局莫远歌进宫觐见。

  “草民遵旨。”莫远歌跪接口谕,起身随内侍进宫。走到门口,周锐遥遥冲他点头。莫远歌整理仪容,迎着朝阳大步朝前走去。

  昨夜的暴雨洗净了京城的天空,朝阳照在莫远歌脸上,棱角被镀上一层柔光,皎洁安宁,却也冷寂苍凉。开弓没有回头箭,既已上路,便义无反顾,走向未卜前途。

  周锐快速回到莫远歌房间,只见桌面徒留一堆纸团。莫远歌去了,终是没有给江千夜留下只言片语。

第74章 孤胆入禁宫

  一驾制式马车徐徐驶向皇宫,高大神骏的马匹花色鬃毛皆是一个式样,挑不出半点瑕疵,御车人神容肃然,平稳地走过长街。沿途百姓纷纷回避,回避不及的便跪在路边。进了东安门有禁军把守,寻常百姓不得入内。

  长长的东安大道似乎没有尽头,不知过了多久,才遥遥见威严矗立的朝阳门。朝阳门之内是禁宫,无诏之人不得入内。

  莫远歌下了马车,两个身着铠甲的禁军立即上前搜身,杜颜真将小包袱递给他:“我等你出来。”

  “嗯。”莫远歌打开包袱,将里面字画一一给禁军查验,回头冲日头下一脸担忧的少年微微一笑,随内侍进了朝阳门。

  他孤独的身影渐行渐远,杜颜真心中五味杂陈。东升的日头刺眼,他以手遮阳懒懒靠着城墙,盘算着应对策略是否有漏洞。还没理出个思绪,只见日头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匆匆跑来,正是风无忧身边那小童。

  小童跑得满头大汗,一脸焦灼。他见杜颜真站在朝阳门外,也惊了一下,随即假装没看见他,跑到城门口站着,噘着嘴不吭声。

  “小孩,你来做什么?你家公子呢?”杜颜真嬉皮笑脸,用胳膊捅了下小童。小童掸灰似的掸了下被杜颜真碰过的地方,瞪了他一眼,往旁便挪了两步,一脸傲娇:“哼,要你管。”

  “哟,气性还挺大。”杜颜真乐了,凑过去笑眯眯地道,“我和你家公子是好朋友,你和我说说。”

  “才不是朋友呢!”小童气呼呼地瞪着他,上下打量着杜颜真,随即垂头丧气地道,“公子让我来等莫镖头。”

  杜颜真心头一热,心道:他竟知此事,或许与我还是志同道合。他大大咧咧地搂着小童肩膀,宽慰道:“莫镖头不会有事,我们一起等。”

  武治殿内,莫远歌三跪九叩行大礼:“草民鸿安镖局莫远歌,拜见皇上。吾皇万岁!”

  武帝一身常服,以金龙面罩遮面,他今日未簪发,满头白发披散着垂于肩头,一副闲适悠闲模样。手中翻看着莫远歌进献的字画,开口道:“起来吧。”

  “谢皇上。”莫远歌起身,垂手立于堂下,“草民进宫,一为进献家中珍藏书画,二是禀报皇上当年丢失小皇子下落。”

  武帝将视线从书画挪到莫远歌身上,锐利的双眼透过金龙面罩仔细打量他:“你便是当年天阙城中唯一活下来的孩子。”

  “正是草民。”莫远歌垂首。

  看着他那张略显苍白的脸,武帝似有万千感触,起身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到莫远歌身边,仰头看着这身材高大的年轻人。

  莫远歌连忙跪下,有些惶恐:“皇上。”

  “朕与你……也算有缘。”武帝声音微颤,戴着黑手套的手轻拍莫远歌肩头,有些晃神,“你竟……这般大了。”

  莫远歌心中诧异,看着肩头那只手,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武帝。听他话里意思,竟是格外关注自己?念头一转,低头拱手:“草民当年身陷天阙城,若非皇上及时下旨,草民或许撑不到家人相救。皇上救天下万民于水火,亦对草民有重生之恩。”

  “重生……”武帝低声自语,后退了两步,围着莫远歌缓缓背手踱步,目光始终在这年轻人身上,“你托人在御药房买火曜石一事,朕有所耳闻。这些年,过得不易吧?”

  他知莫远歌藏匿天阙少主,却不愠不怒,反而关心起他来,莫远歌心中忐忑,当即叩首:“草民一介布衣,不敢劳皇上如此记挂!”

  武帝叹息,转身往龙椅走去,声音透着疲惫:“鸿安镖局先祖为北梁立下汗马功劳,你也算忠良之后,本不该过得如此清苦。”

  莫远歌以额触地,待武帝重新坐上龙椅,才道:“皇上,关于小皇子的下落,草民有内情禀报。”

  “嗯。”武帝以手支额半倚着,对莫远歌的话并不上心,似根本不在意玉玉的下落。

  武帝这般态度,莫远歌心里“咯噔”一下,温素秋人头落地的情形在眼前一闪而过。他后背发麻,不由自主联想到自己的下场。

  可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莫远歌没有退路:“皇上,草民近日才得知,小皇子一直在镖局内。当年小皇子流落民间,被草民先母误以为是孤儿,不明就里收养于镖局内。草民得知后惶恐不安,无奈热孝在身恐冲撞皇上,只得等丧事一毕立即进宫禀告皇上。求皇上饶恕草民一家不知之罪。”

  “原来如此。”武帝终于开口,听不出情绪,“别跪着,起来说话。”

  莫远歌缓缓起身垂手而立。

  “既然不知,便不算罪过。”武帝打开一张字画细细欣赏起来,“李贵妃已死,那些恩怨一笔勾销,朕不想因此多造杀孽。念在宋青梅心存善念,不知内情,朕不追究镖局的过错。待选个黄道吉日,将皇儿接回即可。”

  “谢皇上。”莫远歌低头。

  “好了,朕累了,你下去吧。”武帝无意多说此事,认真研究字画。

  果然,他对唯一子嗣的关切,还不如对莫远歌这陌生人来得多。此事疑点重重,但莫远歌没时间去细细思量。筹码刚抛出,如今骑虎难下,只能孤注一掷。他双手抱拳,壮着胆子道:“皇上,草民还有一个请求。”

  “何事?”武帝埋首故纸堆,头也没抬。

  “关于江星河一事,草民斗胆求皇上开恩,饶他一命。”莫远歌“噗通”跪下,以头触地,“当年天阙城欺君谋逆时他尚且年幼,被投入断魂崖喂冰心丹半年之久,本是无辜受害者,算不得逆贼同党,且事后被花白露转卖袁福芝吃尽苦头。就算他错生天阙城有罪,这些年经历的苦难也足够赎罪了。”

  莫远歌越说越大声,既是置之死地而后生,便没有畏惧的道理。

  “草民不知其身份收留他一段时日,若非他出手相救,草民与小皇子皆葬身狼腹。”莫远歌没抬头,继续道,“皇上心慈仁厚,乃千古名君,定能明辨是非。”

  武帝冷笑,起身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蔑然一笑:“莫远歌,你好大的胆子。”

  “草民惶恐。”莫远歌豁出去了,反而不如先前害怕。

  “既然你这么有胆量,抬起头来看着朕。”武帝双手背后。

  莫远歌慢慢直起身子,抬头看着那张冰冷的金龙面罩,四目相对,隔着面罩,两人皆不言语。莫远歌眉眼疏阔,眸光沉静,直视武帝面罩,透着万古不更的坚定,不卑不亢不退缩。

  武帝俯视着他,围着他缓缓踱步,饶有兴趣地道:“先报皇儿下落,以此来换的江星河一命。这便是你原本的计划吧?”

  莫远歌心头一震,面上却沉着冷静:“草民不敢。”

  “不敢?”武帝绕到莫远歌身后,冷笑道,“探得朕对皇儿下落不那么热心,生怕计划落空,先巧言替那天阙逆贼脱罪,再说他救过皇子,真是煞费心机,字字珠玑,条条在理。若朕不答应,岂不成了不近人情、蛮不讲理的昏君。”

  莫远歌伏地叩首:“草民不敢,皇上息怒。”

  “怒?哈哈哈哈……”武帝忽而哈哈大笑,转身往龙椅走去,身姿矫健,脚步轻盈,“这天下何人配朕一怒?尔等阴谋诡计,在朕眼里不过是孩童把戏。一个小小的天阙余孽,竟然劳鸿安镖局、危柱山、云章书院三大门派兴师动众,真是有趣。朕倒有些不舍得杀他,暂留他一条小命,看他还能翻起多大风浪来。”

  武帝傲然挺立,瘦小的身躯由内而外透着傲世天下的威严:“至于朕的皇儿,更不容任何人利用拿捏!这天下是朕的天下,皇儿即便流落民间,也是在朕的庇佑之下,哪个狂悖之徒敢觊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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