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辞半阙踏歌行 宫辞半阙踏歌行 第98章

作者:无韵诗 标签: 古代架空

  “平身。”萧景明血红的眼打量了他一下,又低头看奏折,“多日不见你,去了何处?”

  柳榭卿缓缓起身,没回他问题,却低头道:“皇上,莫远歌回来了。”

  寂静的大殿里,萧景明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有笔落在奏折上的“沙沙”声。他运笔如风,矫若惊龙,快速写下两行字,将干瘪的狼毫放回笔山,这才抬头:“朕已知晓。”随即蔑然一笑,“他还真是命大,坠下断魂崖都没死。怎么,废了还是残了?莫不是还要来向朕讨个公道?”

  柳榭卿低垂着头,理智与情绪在脑中殊死搏斗,衣袖下双拳紧握,用力过度导致额头青筋暴起。他“噗通”一声又跪下,默认了萧景明的话。

  “你一去多日,是被你那疯徒儿骗了吧?”萧景明头也没抬,语气中没有丝毫怒气。

  江千夜和自己的事,他竟全都知道!柳榭卿惊诧地抬头,望着那上座之人,满眼惊恐,磕头如捣蒜:“末将知错!末将鬼迷心窍,请皇上责罚!”

  萧景明缓缓起身,背手信步走下高阶,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瑟瑟发抖的人。柳榭卿一身衣衫几处脏污破损,头发蓬乱,瑟瑟发抖。萧景明猜他在江千夜手上吃了不少苦:“起来吧,朕又不是冷血无情之人,他是你衣钵传人,朕当然明白你爱护弟子的心。”

  听他如此说,柳榭卿更是惊恐不已,以额触地:“忠义面前无私情,末将一时糊涂,恳请皇上责罚!”

  萧景明摆手:“柳卿,你还是这般谨小慎微,朕与你乃至交,又怎会苛责于你。起来吧。”

  柳榭卿这才抬头,眼神惶恐不安,缓缓起身。

  武帝背手仰视着高大的柳榭卿,血红的双眼竟透着些许真诚:“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你逃出来能第一时间回来报与朕,便还是朕最贴心信任之人。说吧,那疯子意欲何为?”

  柳榭卿衣袖下双拳握得颤抖,低垂着头颅,内心无比挣扎,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这孽徒,他想抓住末将,引陛下来救……”

  他竟肯实话实说。萧景明仔细打量着他苍白的脸,缓缓道:“好一个狂妄之徒,竟妄想以卵击石。看来这疯子留不得了。”

  柳榭卿心头“咯噔”一下,纵然那孽徒多番忤逆,但自己如何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脸瞬间白了一个度,手脚哆嗦,脑中转得飞快:“皇上,末将还有一事禀报。”

  萧景明一向独断专行,他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要保住那孽徒的命,只有说个让他更为重视之事,柳榭卿当即道:“皇上,莫远歌他……他在崖下遇到了邬文渊!”

  萧景明青白的脸抽搐了一下,缓缓转头,血红的眼里蕴着震惊和不可置信:“你……你说什么?”

  柳榭卿低头颤声道:“邬文渊没死,这些年一直藏身崖下山洞。他以莫远歌身上冰潭玉,让他习了天阙密卷!”

  如当头一棒,萧景明倒退了几步,神色慌乱,右手轻握拳头:邬文渊活着,那天阙城的真相、那百名玉皿,以及那些见不得光的过往……好不容易将知道真相的人灭了口,如今……那些事岂不是要被翻到明面上来?

  萧景明在殿中缓缓踱步,不过片刻功夫,脑中已衡量万千,旋即走到龙椅前坐下,镇定下来:“柳卿,朕要你去做一件事。”

  “皇上!”柳榭卿抬头,苦苦哀求,“收手吧!您这样只会越陷越深!”

  “放肆!”萧景明低声训斥了他一句,却并没发火,冲柳榭卿招手,“你附耳过来。”

  柳榭卿别无他无法,只得走过去低头颔首。萧景明也顾不得什么天子威严了,凑过去低声与他耳语一阵。

  柳榭卿听完,一脸疑惑:“皇上,此时做这等无谓的事,所为何来?”

  萧景明摆摆手,示意他下去:“别问这么多,照做。”

  柳榭卿担忧地看着他,无奈叹息一声,只得转身出去。

  柳榭卿一走,萧景明立即转身在一旁柜子里翻找起来。他打开一个又一个的柜子,急切地在里面翻着,终于翻到一卷泛黄的手札。凝视着手中手札,脸上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随即宝贝地捧着它走到案前,小心翼翼解开绳子细细查看。

  手札很陈旧,上书密密麻麻的古篆,间隔几页便是朱砂画的符。萧景明生怕泛黄的书页被撕坏,连忙将手札放在案上,小心翼翼一页页翻看。

  门“吱呀”开了,内侍低眉垂目迈着小碎步进来跪下叩拜:“陛下,太傅求见。”

  萧景明不满地放下手札,皱眉道:“这么晚,何事?”

  内侍以额触地,低声道:“是替殿下进献绿豆糕和安神香。”

  萧景明听闻,沉吟片刻,低头继续研究手札:“东西放下,朕不想见他。”

  “是。”内侍小心翼翼起身出门,不消片刻拎着糕点回来,恭敬地放在案上,识趣地下去了。

  夜已深,寒意料峭,虫鸣吱吱,倦鸟还巢。若是在寻常人家,此时正当逗儿弄孙。可惜如那逆子所言,自己亲缘孤绝,是天煞孤星命。

  玉玉在镖局时常做饭,做糕点更是手到擒来。清甜的绿豆糕香味透过薄薄的纸,殿中香飘四溢,萧景明却丝毫闻不到。血红的眼盯着那浸了些油的纸包,脑中想象着它如何香甜可口。

  十多年食不知味,几乎忘了绿豆糕的滋味。那孩子资质再差、再蠢笨愚钝,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他花了心思,又亲手制成,总归一片孝心。

  内侍在仙鹤鼎炉里点了他送来的香,袅袅香气瞬间溢满大殿。萧景明心头舒畅了些,拿起一小块糕点,细长的手指轻轻剥去薄纸,粉绿的糕点便呈现眼前,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

  “唉……把这心思花在认字读书上该多好。”萧景明轻咬了一小口,却味同嚼蜡,尝不出何等滋味。

  为了练成天阙密卷,他将良知踩在脚下,背弃本心骗百名童子养玉,灭了天阙城,自己也落得面目全非,不能人道,丧失嗅味二觉,如行尸走肉。可他从不后悔。若再来一次,他还是会毫不犹豫选择开启天阙密卷,这是他的宿命。

  只是夜深人静时想起过往,自己也曾是俊美少年郎,诗酒相伴,佳人作陪,尝遍世间好滋味。只是旧年不重来,往事成追忆,只剩几多遗憾。

  不知不觉,一小块绿豆糕已下肚。正待再取一块,萧景明忽觉腹中一阵针扎般的剧痛,脑子忽而也剧痛起来,头晕眼花,天旋地转。

  他双手攥紧,瘦小的身躯紧缩成一团,脑中似有一把斧子在劈,一下下劈在柔嫩的脑浆上;腹中似有千万根钢针在搅动,肚肠心肝都要随之搅碎。他浑身颤抖,连呼痛的声音都发不出来,“咚”一下跌倒在地,四肢不停抽搐,五官拧作一团,狰狞得似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自习了天阙密卷,每隔一段时间,他便会这样痛不欲生地发作一次。当初以为是邬文渊研习不精,导致自己出了纰漏。现在想来,定是那狡猾的老狐狸留的后手!

  “老东西,朕要将你千刀万剐!”萧景明咬牙切齿,痛得抱着头,“砰砰砰”以头碰地,只希望以此转移身体的疼痛。

  他头硬如铁,几下就将地面砸了一个浅坑。正痛不欲生之际,忽而耳中听到缥缈朦胧的一声:“陛下~还我命来!”

  这一声凄厉的女子厉呼,吓得萧景明魂飞天外,顾不得身体疼痛,连忙坐起来。只见空旷的大殿忽然阴风阵阵,灯花突然暴长一尺高,冒着绿油油的光。

  昏暗中,一个女子摇摇晃晃朝自己走来。李贵妃,那个焚殿自缢的女人,脖颈缠着白绫,五官流血,狰狞地盯着自己,张口的瞬间血便从嘴里流下:“萧景明~还我命来!”

  她身后跟着一大群表情狰狞、形容可怖的恶鬼:江海平、花明月夫妇,那些养玉的童子,花允文、花允武兄弟,以及死在他刀下的沙场亡魂……黑压压地朝萧景明扑来,似要将他生吞活剥。

  “哈哈哈哈……”萧景明忍着剧痛站起来,面目狰狞,血红的眼冒着深重的杀气,“噌”一下抽出佩刀,指着最前面的李贵妃恶狠狠地道,“来呀,你们这群贱民蝼蚁,下地狱的牛鬼蛇神!朕当年如何杀了你们,如今便再杀一次!”

  说完手中佩刀“唰”朝李贵妃砍过去,流着血的李贵妃瞬间化作一道黑烟消散。他又疯癫一般挥着刀朝众鬼劈去。那刀在他手中化为一片寒白的刀影,“当”砍中殿中巨大的仙鹤鼎炉。鼎炉轰然倒塌,香灰四溢。

  殿中巨大的声响终于惊动了门外的内侍,二人惊慌失措推开殿门,只见萧景明披散着满头白发,正疯狂地挥舞着刀冲着四下虚无乱砍,状如疯癫。

  “陛下!”内侍大惊,见萧景明转头看向大门,手中寒刀指向他们,吓得连滚带爬朝外跑去,边跑边惊慌大喊,“不~不好了,来人呐!”

第131章 铮铮夜交锋

  天未大亮,禁军统领于玄奕便到上斋殿,打开了那封了两年的大门,奉命放出被禁足的皇子,萧楚玉。

  玉玉一身青衫,抬腿走下廊檐。举目四望,耀眼的阳光从树叶缝隙里漏下几丝光线,恰好打在他清隽的脸上,眯起眼,用力呼吸了一口,轻声问道:“于将军,父皇无碍吧?”

  “无碍,恭喜殿下。”于玄奕乖觉地向玉玉拱手行礼,“太医令说陛下只是劳累过度,歇息一阵就好,但病中有血亲在身边照顾,心头畅快了病就好得快些,因此请求皇上放您出来伴驾侍疾。”

  “如此,多谢太医令大人了。”玉玉微微颔首,朝殿外大踏步走去。

  内侍、守卫、禁军重重把关,萧景明发疯病倒的事一丝风声都没有透露出去。寝殿内,萧景明躺在龙床上,林晨跪在床前,手持一个精致的小铜炉,正在为萧景明熏蒸。浓重的烟雾从铜炉孔里飘出来,满殿皆是清苦的药味。

  几名内侍正在打扫翻倒的仙鹤鼎炉,褐色香灰被收拢聚到渣斗里,很快便运出了大殿。

  玉玉眉头紧蹙,满脸担忧,在内侍的引领下快步走进去,“噗通”一声结结实实跪在床前,“砰砰砰”重重朝萧景明叩头,大声道:“不孝子萧楚玉,拜见父皇!父皇龙体欠安,儿臣心如火灼,父皇……”说着哽咽起来,伏在地上哭得浑身颤抖,伤心至极。

  萧景明睁眼看着地上匍匐的儿子,两年未见,他长高了许多。萧景明冷声道:“逆子,你当真知错?”

  “儿臣知错!”玉玉以额触地,声泪俱下,“儿臣鬼迷心窍,忤逆冲撞父皇,罪该万死!这两年儿臣日日夜夜懊悔无极,每念及父皇的慈爱,更是恨不得自戕谢父皇恩德。”

  他抽泣着,低垂着头衣袖拭泪:“儿臣日日焚香祷告,乞求有生之年能再见父皇天颜,聆听父皇教诲,便死也无憾了!”

  萧景明望着他颤抖的脊背,心头疑惑:“这还是两年前那单纯愚笨的孩子吗?”玉玉的话真假不论,却是条理清晰,字字句句直戳老父亲的心。

  “抬起头来。”萧景明声音依旧冷淡。

  玉玉这才缓缓抬头,俊美的眼哭得通红,可怜巴巴地望着萧景明,湿漉漉怯生生,透着想要亲近萧景明、又不敢上前的渴望。

  “你长大了。”萧景明心头一颤,眼前这张脸,隐约透着他母亲的影子。瞬间忆起当年习了天阙密卷,自己不能人事却拿她发泄的过往。萧景明心头有些愧疚,言语也忍不住柔和些。

  “父皇,儿臣十八岁了。”玉玉见萧景明神色稍变,立即提起衣摆,跪着快速朝床边挪去,乖巧地凑到萧景明面前,一双眼睛可怜又亲热地凝望着他,半分害怕和嫌弃也没有。

  看着眼前眉清目秀的儿子,萧景明心稍慰:“朕为何将你禁足上斋殿,你可知晓?”

  “儿臣知道!父皇用心良苦,希望儿臣能用心苦读。”玉玉乖巧地望着萧景明。

  “嗯。”萧景明看着他,“上斋殿藏书万册,你读了多少?”

  玉玉连忙道:“父皇尽管抽问,经史子集,儿臣都略有涉猎。”

  萧景明打量着他,神情还是冰冷,半晌才道:“狂妄,学海无涯,需时时自省,不可骄傲自满。”

  没被抽问,却被说了一顿,玉玉满脸期待瞬间变成委顿,低头垂目:“儿臣谨记。”随即抬眼关切地望着他,“父皇,您的病真的不要紧吗?”

  “无妨。歇息就好。”萧景明疲惫地闭上眼睛。

  “殿下放心,待老臣熏完这药,皇上便会精神大好。”太医令接口道。

  “既然出来了,便住回东凌阁。”萧景明声音依旧冷淡,“读书之法,在循序而渐进,熟读而精思。光阴如电,转身即逝,不可堕怠。”

  “是。”玉玉低头叩首,无人看见他紧贴地板的脸,挂着阴毒和意味深长的笑。

  出了寝殿,避着人的角落里,玉玉脸上洋溢着志得意满的笑,伸手轻拍林晨肩膀:“辛苦林大人了。”

  林晨则一脸漠然,从怀中掏出一包香灰递给玉玉:“老臣去得早,及时将朝颜香灰取出来了。”

  玉玉微微一笑,并没有伸手去接:“林大人做事我放心。番邦进贡的朝颜,药力果然不凡,只需丁点便能致幻。还请林大人再帮我取一些。”

  林晨闻言“噗通”一声跪下,冲玉玉直叩头:“殿下饶命~老臣师从杏林,本该悬壶济世,却帮着殿下做下杀孽,已然是伤天害理,如今殿下却要伤害皇上,老臣万死不敢从命!”

  玉玉瞥了一眼他不断颤抖的后背,眼神阴毒,语气令人不寒而栗:“林大人何出此言。我与父皇父子情深,我又怎会害他?父皇最近太操劳,我拿这药是为让他能睡得安稳些。您放心,以后不会再让您亲自焚香了。”

  “恕老臣难以从命。”林晨颤颤巍巍站起身来,不卑不亢地道,“过往的罪孽是我们二人鬼迷心窍,从今以后,老臣和太傅不会再助纣为虐,您要么直接向皇上揭发我们。”

  玉玉一双俊美的眼眸细细扫过眼前皱皮老者,嘴角扯出一抹笑,凑到林晨耳边,犹如吐信毒蛇般轻言细语:“不急,林大人会改主意的。”说完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经太医令熏药后,到夜间萧景明便精神大好。他坐在殿内,赶走了所有内侍,小心翼翼取出那本手札细细研究起来。刚翻看了两页,忽然听到房顶一阵细微的脚步声。

  屋顶有人!

  萧景明本欲唤护卫,随即心念一转,将手札置于案头,抬头望着屋顶,脸上露出傲然的神情。他抬腿走出大殿,纵身一跃,黑靴轻巧落于屋顶。

  夜黑风高,残云遮月,苍穹上黑云沉沉,深远而浩莽。京中万家灯火灭,只有远处欢场还有些许微光。一个高大的黑影犹如鬼魅般立于飞檐上,夜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不看面容,只凭身形,萧景明便认出此人是谁。

  他立于莫远歌对面,矮小的身躯丝毫不因对方的高大而气势稍弱。背着双手,傲然凝视对面的人,冷声道:“大胆刁民,夜闯禁宫,有何图谋?”

  莫远歌抱着双臂蔑然看着他:“皇帝陛下,我代邬先生和死在天阙城的数万冤魂,问君安好。”

  “哼。”萧景明不屑冷哼,抬头仰望漆黑的夜空,“朕还以为他死了,这老东西果然狡诈。看样子,你什么都知道了。”

  “不错。”莫远歌道,“草民九死一生,终还是活了下来,陛下是不是特别失望?”

  “废话少说。”萧景明侧身睥睨着黑暗,“说吧,你意欲何为?”

  莫远歌用手扇了扇眼前空气,皱眉道:“这皇宫透着一股霉臭味,令人闻之欲呕,你这躲在腐朽处的老鼠,也该见见天光了。”

  “哼!就凭你?”萧景明不屑一笑,“低贱的蝼蚁,竟想与天比高!蚍蜉撼树,简直狂妄!”

  莫远歌哂笑:“既然你自比是天,那我问你,子民犯法,以皇法论处;天子犯法,该当何罪?”

  “无罪。”萧景明回得正义凛然,“普天之下,万物如尘皆为蝼蚁,唯有朕乃真龙天子!”

  “萧景明,你真是失心疯了。”听着这么不讲理的狂悖之言,莫远歌哑然失笑,“俨然忘了你当初如何伤天害理,丧尽天良,踩着北梁子民的尸堆爬上那位置,身背着几万无辜亡魂,你晚上不做噩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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