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龙 从龙 第70章

作者:竟夕起相思 标签: 古代架空

  林晗问:“聂琢也去了?”

  “就剩我了。”他咽了口胡饼,满面烦忧地盯着烛火。

  林晗苦笑:“都怨我。”

  “陛下别这么说,”赵伦劝道,“切莫因一时之仁,耽搁千秋大计啊。”

  林晗饮空酒杯,低叹一声。他曾经和赵伦所说的一样,可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赵伦看他心不在焉,又让人添了几样菜,跟林晗推杯换盏,说些近来的琐事,不知不觉间,烛油已经烧得见底。

  马奶酒并不醉人,却能像寻常的酒一样,勾起心中万千愁绪。结局便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赵伦拿着盏灯笼,送林晗回主帐。医生早就等在门外,背着药箱站在夜风里,长袍翩翩飘舞。他看见二人,先交手行了个礼,举手投足都是读书人的斯文劲。

  林晗看病时,赵伦也凑在灯边伸着脑袋瞧。等看完了,他更是比林晗还着急。

  “如何,可有大碍?”

  大夫一脸难色:“贵人这是中毒了吧?”

  林晗点点头:“先生对了。”

  赵伦瞠目结舌:“这……怎么解?”

  那大夫坐到灯下,取来笔墨纸砚铺好:“不急,先开张方子。”

  桌案上书册堆积如山,医生俯首写字,好似整个人都被埋进去了。林晗随手拿了本书翻开,厚重的纸页里记满了小字,看笔迹是聂峥的,写着天南地北的货物,分门别类整理好,譬如金银宝石,珍珠琥珀,铜铁木材,香料牲畜等,后方标注了数字,各能折多少价。

  林晗合上书本,闭了闭眼。他的将军,如今竟干起账房的活了。

  大夫写好药方,端正地呈给他。林晗细细看了遍,有好几味药都不曾听过。赵伦挤到他身边盯了许久,纳闷道:“这个拂涅利参是什么玩意?”

  林晗脱口道:“雪参。”

  医生恭敬一拜:“正是。拂涅利是塞外番族之一,雪参最初就是他们带到商路的。”

  “啧,晚了一步,”赵伦遗憾道,“早知道要这东西,让聂二带些回来就是了。”

  林晗放下药方,轻声道:“这上面的药材都是名贵稀有之物,既求不得,那就听天由命。”

  赵伦安慰他几句,便带着医生离开。林晗没有睡意,坐在案前翻书看。书堆里除了账本,还有些手描的图画,细致地刻画了月牙山一带地势,有些重要的地方用朱笔画着圈,旁边记着不同的姓氏。

  他即刻意识到,这些大小不一的血红圆圈,都是战场。仅黑水河畔就有十一处。

  三四天很快就过去。冰雪解冻,春汛来临,绿洲的野草越发青翠,才这个时节,已然翻起了海浪。

  草原上蓝天高远,仿佛被雪水洗过,万丈光辉灼人眼目。这几日养伤的闲暇,赵伦就带着林晗到黑水河畔跑马,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地驰骋,盼着他心情转好,不要憋出心病。

  林晗唯一的心病就是聂峥。说好的三四天,结果都七天了,还不见归来的马队。赵伦起初还劝他,说迟几天正常不过,兴许是有事耽搁了,等到第九天仍杳无音讯的时候,连他也坐不住,整日站在营门口张望。

  黄昏时分,若泽草原一片灿金的余晖,好似铁水沸腾的熔炉。两人立在辕门外望眼欲穿,黑水河奔腾而过,扑面的水汽犹带着寒冬的凛冽。

  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出事了。聂峥一定是被什么绊住,连派个斥候送信都做不到。林晗没心思动晚饭,在帐中坐到半夜,连着熬了几天,约莫三更时终于撑不住,伏在案上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多久,他被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吵醒。帐外夜风吹得正急,林晗披衣起身,帐帘便被人掀开,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直冲颅顶。

  几个苍麟军浑身是血,抬着一人进帐。那日的医生紧跟在后面,喊出一串名字,火急火燎地吩咐人拿来。赵伦慌张地跟进来,脸色一片惨白,厉声将几个哀哭的将士赶出门。

  林晗大惊失色,盯着床榻上的血人,慌忙扑到他身边:“聂峥!”

  聂峥满脸是血,双目紧闭,艰难地伸出手,呼哧地喘气。喘的气多,进的气少,一看便知快要不行了。

  他的手上也是血,筋脉凸起,痉挛般打着颤,腰腹的玄甲破了个大洞,露出个血肉淋漓的窟窿,几乎能望见脏器。

  林晗紧握住他的手,泪水仿佛决了堤,不住地叫他,用侧脸贴着他的掌心。像是在反复确认,他还能动,手心还是滚烫的。

  聂峥已经说不出话,徒劳地张口,苍白的脸上浮出个笑。

  “别说话,你回来了,大夫在这,会没事的。”

  他的手猛然被攥紧。聂峥缓缓把林晗朝身旁拉,执意要让他听见自己的话。

  “等我死后,照顾好三郎。下辈子,但愿能投生个普通人家,再跟你做兄弟吧。”

  林晗执意地摇头,泣不成声:“廷卓,不要胡说,你不会死的。”

  聂峥松开手,从袖子里扯出一卷白绸,上头用血写着小字,是他的遗书。

  他闭眼一瞬,双目通红地望着林晗,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看到了很远很远,而后轻声唤他的名字。

  “含宁……”

第125章 不忠不孝不义

  林晗哭得喘不过气,泪水顺着两人手臂淌。聂峥反过来安慰他,拇指擦拭着林晗的眼泪,虚弱地笑了笑:“别哭。你一哭,我就心疼。”

  这笑容毫无芥蒂,犹似当年,一如他们从未分开过。可话音一落,他的手便猝然滑落,无力地往下垂。林晗心中一惊,连忙伸指探他的鼻息,已然摸不到了。

  “廷卓!”他撕心裂肺地喊道。

  医生忙着止血,急得满头大汗,慌忙问:“怎么了?”

  “没气了,”林晗声嘶力竭,双手止不住发抖,“我摸不到了。”

  大夫一怔,连忙凑到跟前,摸了摸聂峥双手,又把耳朵贴在他胸前,伸手去探他的脖颈。

  赵伦看了许久,眼中亦是落泪,咬着牙强忍悲痛,转头哽咽起来。

  “还有救,没伤到里头,就是失血过多。我给他缝上,你照我说的做。”

  林晗立时站起身来,两人忙活开,齐手解去厚重的铁甲,再脱了血衣,把人平放好,露出胸膛。他依着医生的叮嘱,一边用手摁压他的前胸,一边陀螺似地转到床头,往他两耳吹气,忙得焦头烂额。

  赵伦挽起袖子,阔步走到床前:“我来。”

  林晗让到床头,专心给他吹气,不忘握住聂峥的手,仔细感知他的体温。三人忙活许久,医生放下针线陡然长叹一声,似是松了口气。林晗知道血止住了,心中一块巨石落地,却不敢放松。

  大夫空出手,快步到他们跟前施救,不住地探脉。

  帐内火光越来越暗,满满一盏灯油几乎要烧没了。赵伦取了几支蜡烛点在床头,站开了一看,这光景有些不妥,忙着一一拿远了,放回烛台边上。

  林晗忍不住去摸聂峥鼻息,试了许多次,终于探到一丝微弱的气息。他长出了口气,歪坐在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仍是心有余悸,手脚疲软发抖。

  赵伦喜道:“没事了?”

  林晗擦了把汗,捂着聂峥的手,担忧地看向大夫:“怎么样,不会再出事了吧?”

  医生实话实说:“说不准。这会没事,可人还在鬼门关前,这几日须好生照看。”

  林晗一听,浑身又绷成了弦,望着聂峥惨白的脸。医生在盆里洗净手,写好方子交给林晗过目。他瞧不出门道,只得再三嘱托大夫,定要救回聂峥的命。

  赵伦拿着药,把风炉搬进主帐,坐在烛火跟前煎。林晗定定地守着聂峥,生怕再出纰漏,一刻不停地握着他的手,像是怕人跑了。

  帐内很快暖和起来,他们的身体也涌上股温热。静默许久,林晗环顾四周,突然记起件事,惊道:“聂琢呢?”

  赵伦放下蒲扇,垂头轻叹:“还没回来。听将士说,他们在黑山一带遭人围困,聂二是拼死突围回来的。他伤得极重,本来在路上就要撑不住,结果硬是挺下来了。”

  林晗默然,手上握得更紧了些。

  “陛下,”赵伦柔声劝道,“他心里还是放不下你的。否则这军营里,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他这样忠心的,更是罕有。要是能捡回条命,等他醒了,陛下就跟他和好吧。”

  林晗点点头:“我知道的。”

  “赵将军!”

  帐外响起声仓皇的喊叫,竟带着些哭腔。两人听了,神色乍然凝重,心知又有噩耗传来。赵伦把人叫进来。那将士斥候打扮,衣甲破溃,右手臂断了,不断往下淌血,显然也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一见赵伦便跪下,铁骨铮铮的汉子,霎时哀哭起来:“将军,郭方顺带人杀过来了,就在黑水河方向,五里开外。”

  赵伦惊诧地站起,抖着扇子:“什么!”

  “赵将军,怎么办,主帅和聂小将军都不在,营中空虚,万万抵挡不住的。”

  赵伦背着手走来走去,十万火急地想主意。

  “聂二带走五百多号人,怎么就你们几个回来了,聂琢去哪了?天杀的郭方顺,向来不是咱们的对手,见了聂二就像耗子见了猫,这回怎么搞的嘛!”

  将士呜呜咽咽地抹眼泪:“将军……”

  林晗从床边站起身,朝他轻声道:“你们将军没事,姓郭的来了也是送死。你下去治伤,等他醒了,就领你们出征。”

  赵伦一时愕然,随即会意,把长跪的伤兵打发出去治伤。

  帐外脚步声不断远去,直到听不见了,林晗便拎起聂峥的血衣和战甲,也不嫌脏,闷不吭声往自己身上套。

  “陛下?”

  “我去会会他,”林晗淡淡开口,“你千万照顾好聂峥。”

  “这不成!”赵伦反对得斩钉截铁,愁着眉,“陛下还有伤,这回情形古怪,万一出点岔子……”

  林晗很快穿好了衣裳,动作麻利地系玄甲,全然看不出是重伤在身的人。他体格消瘦,套上苍麟军的战甲,立时威武了许多。破损的玄甲上血红淋漓,一股肃杀之气逼得人不敢直视。

  他一边整理戎装,一边道:“连情形都没摸清楚,深更半夜杀到别人大营跟前,郭方顺是笃定聂峥受伤,没人治得了他,成了骄兵。你放心,此战我只胜不败。”

  赵伦沉吟良久,飞快踱到门前大喊:“苏忱!”

  有人遥遥地应了声,随后慌慌张张地跑进帐来,正是方才的医生。苏医生正在配药,外袍上系着身围布,冷不防一声吼,以为聂峥又出事,惊掉了半条魂。

  赵伦道:“进帐来忙,照顾好主帅。我和穆将军出去一遭。”

  林晗听他变了称呼,不由得一笑。赵伦是文官,武艺只是粗通,向来不会舞刀弄枪,运筹帷幄的,这番肯陪他去抗敌,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两人收拾停当,穿戴衣甲,手握兵器出门。夜色深深,天空中繁星点点,银河璀璨,光芒落在雪山顶上,熠熠生辉,好似星河从九霄上垂落。

  林晗戴上面具,丑陋的刀伤不见踪影,露出双清澈明亮的眼睛和半截白皙的下巴。赵伦跟在他身后,交掌一拜,低声道:“我不懂兵法,全听陛下的。”

  林晗微微一笑,示意他安心,而后快步去到营中,点了约一百人。这一百人是绿洲仅存的兵力,一旦带走,大营便空虚到能被一阵风刮跑。

  他将一百人分为前中后三军,一路中军由他率领,皆执矛佩刀,负责决战冲锋。一路左军交给赵伦,战时听从号令,与另一路协同夹攻。

  百余铁骑迤逦而出,直奔黑水河畔。大夜长弥,万籁俱寂,连风也不曾吹过,林立的黑旗半卷着,凝垂不动。

  林晗先前看过聂峥绘的图,心中有个大概,领着军队找了处浅滩,在夜色中渡过黑水河。马蹄漫过河流,踏碎潺潺流水和雪山漂来的浮冰,还未至战场,便感知到萧瑟彻骨的寒意了。

  渡过黑水河,回报的斥候越来越密集。天际黑云被一道霞光撕破,过不了多久就是日出。

  “禀报聂帅,西北一路敌军,似是先锋!”

  “再探。”

  “报!南边一路弓骑,正朝河畔而来!”

  林晗从右军分出一路,令道:“去把弓手引开,等我回援。左右二军静听鼓角,中军听我号令,随我冲杀。”